我們如何重讀唐詩?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9期,原文標題《我們如何重讀唐詩?》,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如果你是一個從事創造性工作的人,要從唐詩獲得滋養,必須回到現場,知道他們在唐代是怎麼幹的。”

記者/艾江濤

我們如何重讀唐詩?

詩人西川(黃宇 攝)


跟著唐詩去旅行

2018年,西川參與了紀錄片《跟著唐詩去旅行》的拍攝。節目中,他要沿著杜甫在“安史之亂”後的活動軌跡走一遍,帶領大家走入詩人的世界。從隴南到成都,再到夔州,出三峽後進入一個叫晚洲的地方,每到一個地方都留下詩篇,杜甫晚年的這段生命旅程,也是他創作最為豐盈的時期。

“我特別想看當他說‘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一個什麼感覺。當年他在什麼地方待過,他的角度,他的視野,他看見了什麼。”西川坦言自己年輕時更喜歡李白,但像很多人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喜歡杜甫。上世紀90年代初,他還寫了一首致敬這位詩聖的新詩《杜甫》。只是,以前都是通過文本閱讀杜甫,走在旅途中,能感受到一個不一樣的杜甫嗎?

一千多年過去了,不要說詩聖的蹤跡,就算是長安古城,也早已灰飛煙滅,成為無數人夢迴唐朝的鄉愁。紀錄片的文字統籌師永濤,是一位資深的唐史愛好者。十幾年前,正是因為在《舊唐書》中發現對長安最終結局寥寥28字的記載,“(朱)全忠令長安居人按籍遷居,徹屋木,自渭浮河而下,連薨號哭,月餘不息”,引發他探求那段歷史的熱情。

江山形勝,大貌依在。隴南山間的小地壩村,據說杜甫曾在那留宿一夜,西川喝了一碗當地傳統的炒茶,在村支書張學忠的陪同下,看到了木皮嶺,以及當年杜甫經過的渡口。讓他驚訝的是,那個農民隨口就背出了《白沙渡》中的句子:“水清石礧礧,沙白灘漫漫。”

入蜀古道上,還能看到一些修在水邊的唐朝棧道遺蹟。山路崎嶇,山嶺連綿,走到一個叫青泥嶺的地方,西川突然明白了李白《蜀道難》中“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的“青泥”,並非爛泥巴,正是指青泥嶺。杜甫在《同谷七歌》中寫到吃橡慄的片段:“歲拾橡慄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裡。”同行的當地人把橡慄指給他看,西川忍不住嚐了一口,發現苦澀難嚥。

759年冬天,47歲的杜甫拖家帶口,就沿著這條路往成都而去。他的身後,是仍在戰亂中的長安。杜甫在山嶺中走了足足半年時間,一邊走,一邊還寫了24首紀行詩,像記日記一樣描述自己的旅途感受。

“我這次走了一趟,就覺得杜甫不寫這個他寫什麼。他一路顛沛流離,詩裡面有時候提到,但多數情況下,尤其是他的名篇,我們老覺得他是一個人,但他是十幾個人,拖家帶口。”讓西川感慨的是,杜甫在艱辛的旅途中迸發出的創造力,“經歷什麼寫什麼,看見什麼寫什麼。‘安史之亂’是唐朝的一個轉折點,杜甫也是唐詩的一個轉折點。他這種‘即事名篇’的工作方式以前沒有,以前的人都是以想象、趣味、情懷、修養來寫作,直接處理歷史、處理當下,是從杜甫開始。”

在四川夔州(奉節)的兩年,杜甫的創作井噴一樣地爆發了,寫下的400多首詩歌中,就有《秋興八首》《登高》等名篇。登上三峽的最高峰赤甲山,腳下是滾滾的長江,山間雲氣繚繞,做現地研究的臺灣學者簡錦松告訴西川,他腳下所踩的地方就是傳說中楚王與神女幽會的楚王臺。一下子,整個文學史彷彿都浮現在了眼前。向來寫新詩的西川,突然有了寫古詩的衝動,在奉節開往宜昌的船上,他寫了一首《登巫山最高峰》:“衝身破霧最高臺,神女襄王安在哉!江入夔門山鬼看,雲迷巫嶺宋玉哀。斷崖猿虎無聲跡,秀木雷塵過影宅。蜀楚魂才應不遠,飄天靈雨下吾懷。”

導演李文舉在紀錄片中選了“盛唐六子”中的五位詩人,杜甫、李白、王維、孟浩然、岑參,分別以江湖、仙山、長安、故人、邊塞,作為敘述他們旅程的關鍵詞。跳出文本的束縛,觸摸唐詩的現場,在他看來,不是以景色去圖解唐詩,而是儘量去體會詩人在那一刻的感受和想法。用西川的話說:“杜甫這樣的詩人,在普通人的認知中,已經完全被符號化了,但我走這麼一圈,杜甫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然而,符號化、經典化似乎是一切詩人乃至歷史的必然命運。我們如何能夠奢望踏上異日的山川,便真的以為風月同天?西川的樂觀,似乎在告訴我們,要理解詩人在那個時刻的感受,至少該瞭解詩歌之外的詩人,如果足夠幸運,他留給我們的材料足夠豐富。

與憂國憂民的固有形象不同,杜甫是一個既狂且迂的人,“一個討人嫌的臭老頭子”。在成都時,杜甫喝醉了酒,可以跳到劍南節度使嚴武的床上,指著對方的鼻子罵:“嚴挺子乃有此子!”晚年的杜甫多病,西川統計了一下,至少有糖尿病、肺病,“右臂偏枯半耳聾”,但潦倒不堪的他,依然是個“官迷”,經常拿出五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佩戴的魚符袋把玩,一副洋洋自得的可笑模樣。

在成都浣花溪畔,杜甫茅屋上的茅草不時被大風吹去,但千萬不要以今天的眼光,去想象杜甫的窮困。“杜甫在奉節時候多窮啊,但你讀杜甫全集,會發現他那會還有三個僕人!杜甫再窮,也是士子。用大眾文化的眼光去看唐代的士子文化,那全變成故事了。”西川說。

我們如何重讀唐詩?

紀錄片《跟著唐詩去旅行》劇照


回到歷史的現場

作為一個新詩寫作者,西川是從當下詩歌的問題入手,進入唐詩的再閱讀。他最難接受的是,很多人以古詩(在不少人眼裡,約等於唐詩)的偉大傳統,來攻擊新詩。“咱們不談新詩,談點古詩,古詩也不是你們理解的寫法。”

在兩年前出版的《唐詩的讀法》中,西川寫到自己的好奇:寫詩已成為唐朝文人的生活方式,比如說唐朝人怎麼一赴宴就要寫詩?一送別就要寫詩?一遊覽就要寫詩?一高升或一貶官就要寫詩?他們哪兒來的那麼多靈感?一個人不可能有那麼多靈感!或者說,唐人寫詩的技術性秘密究竟是什麼?

西川在日本學問僧空海法師的《文鏡秘府論》中發現了端倪,裡面講道:“凡作詩之人,皆自抄古今詩語精妙之處,名為隨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興若不來,即須看隨身卷子,以發興也。”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在研究初唐詩歌時,發現唐代宮廷盛行應制詩比賽,得勝者往往能得到一匹錦的獎賞,失敗者則被要求飲一定數量的酒作為懲罰。朝臣們為了避免出醜,已經掌握了“三部式”的寫作結構:頭兩句介紹事件、中間寫對句、結尾表達旨意。“在宮廷詩中,對偶句是詩體的興趣中心。‘對屬能’是迅速作詩的首要必備條件,一旦掌握了這一技巧,朝臣們就能很快寫出中間部分,把精力用來寫出精巧的結尾。”

與“三部式”的寫作模板相比,隨身卷子顯得更加實用。西川還發現一本從中國傳入日本的《增補詩學金粉》。他在Discovery拍的紀錄片中,展示了古詩類似於排句遊戲的一套玩法。“這本書裡面把夏天怎麼寫、秋天怎麼寫,把那些詞全給你列出來。比如上面是兩個字的,夏夜、昨夜、宵夜、夜色、午夜,下面是三個字的,比如月滿池,你就可以說‘夏夜月滿池’,你不會寫詩,也能編出來了。”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西川發現,唐詩從題材到意蘊都是一種類型化寫作,與傳統繪畫以及寺院佛造像、戲曲等的類型化特點基本相通。

即使如此,也不必對燦若星辰的唐詩感到失望,畢竟對於天才來說,完全不需要這些乏味的參考書。西川的提醒在於,我們應該從一個更為綜合、整體的視野看待唐詩寫作,那樣便既不會誇大,也不該自卑。“《全唐詩》裡面2300多詩人,五萬多首詩,分散在唐代300年裡,一年能攤多少詩人?如果20年算一代人,大概同時期只活躍160個詩人。這160個詩人裡面寫得好的很少。王安石編了一本《唐詩選》,裡面一共70多人。到元人編的《唐才子傳》,收錄詩人不到280人。再到清人編的《唐詩三百首》,也就70多個詩人。”可見,即使在那個寫詩已成為士人生活方式的時代,詩人也並沒有想象得多,寫得好的更是屈指可數。

唐詩的寫作,與今天的詩歌寫作全然不同,與科舉制度的密切關係,使其成為進入仕途的敲門磚。儘管有唐一代,作為門閥政治產物的恩蔭系統與科舉系統並存,但後者仍是普通士子們的主流晉升之途。學者傅璇琮認為,進士科在8世紀初開始採用考試詩賦的方式,到天寶時以詩賦取士成為固定格局。與進士科考試配合的是“行卷制度”,考試前,士子們要向公卿碩儒遞上詩賦,以增加錄取的機會。

類型化的寫作,降低了門檻;制度化的選拔,則推動了詩歌的繁榮。不僅如此,唐朝的士子們還享有某些特權。師永濤發現,“唐代戶籍管理嚴格,禁止人們沒有原因長期離開戶口所在地,這種行為稱為‘逃亡’‘浮浪’,是違法行為,但是負笈從師出門求學或棄孺求仕卻是例外”。或許正因如此,唐朝的詩人們才有了那麼多的遠行與壯遊,也有了那麼多旅途中的詩篇。

自我,或者當代性

或許我們還可以發問:讀懂唐詩,或者感受唐人的感受,對今天的我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在拍攝《跟著唐詩去旅行》前,李文舉拍過《絲路》《森林之歌》等一系列紀錄片,去了很多地方,見到很多山水,但他發現自己在面對這些美景時,往往缺乏描述的語言,那時他就想如果李白寫過這裡,至少我們還能念幾句詩,不會僅僅發出“太漂亮了”的感嘆之聲。反過來,他也很想去看看那些反覆出現在詩句中的地方。

然而,進入拍攝後,李文舉發現真正打動人的還是那種千載而下萬古如一的情感共振。李文舉告訴我,不會喝酒的六神磊磊,跟隨李白的腳步攀爬完戴天山、太白山、廬山、匡山後,在李白墓前陪他喝了一瓶酒,那時他想到的是杜甫想念李白的詩篇:“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回到唐朝寫作現場,西川更多感受到共享創造力的激情。“對他們來說,詩歌是一種修養;對我來講,詩歌當然要提供修養,但更是一種語言的創造力,你得在語言裡面能夠折騰。怎麼折騰?當然是和你的時代有密切的關係。”

“剛才江河(注:詩人歐陽江河)還給我說:拉美作家全是在場的。我說我知道,中國作家不在場,是全世界最封閉的一群作家。”面對我的追問,西川的回答是“所謂在場,就是大家都在冒泡,而且貢獻出來的東西全是世界意義的”。

自然,唐朝那會兒還沒有世界文學的概念。雖然處身一種類型化的寫作,但那個時代的天才們,也在不斷更新著自己看待世界、思考世界的方式。在成都,西川遇到了一群好玩的人,他們因為杜甫的一句“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聚集在一起,成立了一個“在成都遙望雪山”的微信群。他們通過各種分析,研究西嶺的具體所指,以及在何種情況下能夠看到西嶺,並拍攝自己觀察到的西嶺圖片,互相分享。似乎可以說,杜甫在詩歌中所發明的一種觀看方式,也為今天人們觀看世界提供了某種參考。

西川很少將古詩作為一種可資利用的寫作資源,在他眼裡,可以分享的只是那種面對各自時代的創造力:“對於想從唐詩中獲得修養的普通讀者來說,讀點符號性的作品就可以了。這個我沒有要求。如果你是一個從事創造性工作的人,寫詩的、畫畫的、寫小說的、做搖滾樂的,要從唐詩獲得滋養,必須回到現場,知道他們在唐代是怎麼幹的。”

儘管有了興致,西川也會寫寫古體詩,但他也清醒地意識到新詩與古詩的截然不同。新詩作為現代性的產物,天然具有一種國際性。“新詩中的現代性,是一個寫作意識、寫作觀念的問題。究竟怎麼寫?古人吃個飯,送個別,都可以寫詩;但現在你不需要送別了,天天飛來飛去,也就是說送別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你必須充分認識到你是在這樣一個環境裡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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