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文人多相輕,民國才女中的“頂級流量”——張愛玲與楊絳也不例外。
2016年楊絳逝世後,她的出版社老友鍾叔河公佈了與她來往的書信,其中一封寫於2010年的書信談及張愛玲時,楊絳如此寫道:
“我覺得你們都過高看待張愛玲了,我對她有偏見,我的外甥女和張同是聖瑪利女校學生,我的外甥女說張愛玲死要出風頭,故意奇裝異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難看,一臉‘花生米’,同學都看不起她。”
“我說句平心話,她的文筆不錯,但意境卑下。她筆下的女人,都是性飢渴者……在我,漢奸是敵人,對漢奸概不寬容。'大東亞共榮圈’中人,我們都看不入眼。”
“夏志清很看重張愛玲,但是他後來對錢鍾書說,在美初見張愛玲,嚇了一跳,她舉止不自然,貌又可怕。現在捧她的人,把她美化得和她心目中的自己一樣美了。我沒有見過她。”
言語之間,有對外貌著裝的意見,對文筆風格的評判,也有對文學史地位的質疑,直白到讓人大跌眼鏡。
然而與此相對應的,80年代張愛玲看過楊絳的《幹校六記》後,對這部作品評價頗高,不禁稱讚 “楊絳‘六記’真好,那麼沖淡幽默,而有昏蒙怪異的別有天地非人間之感。”
兩人的人生本無太多糾葛,為何互評態度截然不同?
其實,楊絳對張愛玲的“看不上眼”,自有其原因。
孤島冷暖
兩人在時空上的唯一交集,是曾共同生活於40年代淪陷區的上海。
上海淪陷後,楊絳過得很不如意。
戰時生計艱難,讀書人工作更不好找,清華高材生的她只得去給上海郊區一所小學代課,因為學校每月會發三鬥米。
一日乘電車過黃浦江去上課,乘客照例需全體起立“迎接”日本兵的檢查,楊絳起身稍稍慢了些,一個士兵走到她面前,用食指在她頷下猛地一抬。
大家閨秀哪裡受過這等委屈,楊絳頓時大怒,咬牙切齒地衝日本人喊道:“豈有此理?!”
……車上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同車廂的上海小市民個個驚慌失措,這年頭,還敢有人吼日本人吶?
那日本士兵可能也被驚到了,在與楊絳面對面僵持一會兒後,反倒悻悻然下了車,走了。等電車重新開動,躲過一劫的其他乘客紛紛上前數落楊絳:
“啊唷!啊唷!儂哪能格?發痴啦?”
楊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差點沒闖大禍。
此時她一定想起了三姑母楊蔭榆的悲慘遭遇:
四年前家鄉蘇州淪陷,日本人進駐城中作威作福。作為先進知識分子的楊蔭榆通曉日語,每每與士兵據理力爭,因此遭人忌恨。
1938年元旦,兩個日本兵把楊蔭榆騙出家門,在一座橋上,一個士兵向她開了一槍,另一個隨後將之拋入河中。看到楊蔭榆還在水中游泳,竟又連著朝水裡開幾槍,殘忍地將她殺害。
家族與侵略者有不共戴天之仇,而楊絳差點重蹈覆轍。自此之後,她再也不敢乘坐電車。
除了代課之外,楊絳在上海淪陷時期謀過的生還有:給廣東富商的女兒當家庭教師、當女校校長應付地痞癟三、業餘時間寫劇本……
賺到的錢卻總是不多,她會像上海弄堂裡的婦人一樣,搶緊俏的大米,把煤廠不要的煤末子“視為至寶”。
種種窘迫,大致如此。
楊絳落魄的時候,也是張愛玲最風光的時候。
1943年,在周瘦鵑力捧下,年僅23歲的張愛玲以《沉香屑·第一爐香》一舉成名,此後“月月小說問世,篇篇震動文壇”,風頭一時無兩。
掙最多的稿費,買最華美的衣服,二十出頭的張愛玲可能是上海灘最快樂的女人。
日偽政權下局勢變幻莫測,前輩鄭振鐸、柯靈等人勸她稍且收斂鋒芒,“不要良莠不齊地四處發表作品,以防中了某些政治圈套”。誰料張愛玲大大方方回答,出名要趁早,不僅不收斂,反而催促出版社“趁熱打鐵”出版她的小說集。
眾所周知,張愛玲是李鴻章後人,自小成長於一個逐漸沒落的封建家族。母親離婚後出走家庭,父親與後母待她不好,經常受到打罵。
在一次逃離後,她搬去與母親及姑姑同住,又在她們的幫助下赴香港大學讀書,後來因戰爭中斷學業返回上海,沒錢繼續讀書,生活日益拮据的情況下才選擇“賣文為生”。
家庭於楊絳而言是港灣和依靠,而對張愛玲來說,則是急於掙脫的黑洞。童年陰影、親情淡漠、窘迫缺錢,她人生中的不愉快大多來源於此,也因此形成天性冷淡、懷疑一切的性格。
與此相反的,她也沒有像楊絳那樣親歷過戰爭帶來的刻骨痛楚。這種成長背景下,所謂民族大義、家國情懷,於她是淡漠和無感的。
所以她可以沒有包袱地寫“政治不正確”的《色戒》,也可以和汙點文人胡蘭成談情說愛。
如《傾城之戀》中“大時代的崩塌成全小人物的愛情”的主題,戰爭陰雲下,上海特殊的孤島時期文學反而成全了張愛玲的“傳奇”故事:
她不寫抗戰文藝,也不寫避世的消閒文學,獨樹一幟,注目於戰事之外的凡人瑣事,怨偶姻緣之間,又集古典佳韻、現代風情於一身。
張愛玲的小說一時風靡,身在上海的楊絳想必是看過的。那時她正全力輔佐錢鍾書創作《圍城》,替他擋下了家中大小瑣事,好讓丈夫騰出時間安心寫作。
一樣的才女,迥然的處境。
在上海的這幾年,錢楊夫婦堅守“文人氣節”,僅與李健吾、傅雷、陳麟瑞等左翼愛國知識分子交往,自述與“大東亞共榮圈”裡的作家涇渭分明、不相往來。
大抵是張愛玲出名時鋒芒畢露,寫出來的作品又缺乏“家國意識”,加之與胡蘭成有感情問題,讓楊絳覺得她是“共榮圈”中人,因此才有了“意境卑下”、“性飢渴者”、“看不入眼”等評語。
但深究張愛玲的生平與作品不難發現,楊絳其實誤解了張愛玲。張愛玲對政治的態度是天然疏離,任何一方的立場,她都直衝保持警惕和懷疑。
倘若張愛玲真如楊絳所說是“大東亞共榮圈”中人,恐怕她也不會平安無事地待到了新中國成立之後。
說到底,楊絳對張愛玲的不滿,其實是一個文學的價值取向問題——文學是否承載社會功用?承載何種社會功用?
這是一個永遠都辯論不出結果的問題。
殊途同歸
除去文學範疇內的“看不入眼”,楊絳對張愛玲的偏見還有一部分來自私人因素。
楊絳比張愛玲大9歲,如楊絳在信中所說,“我的外甥女和張同是聖瑪利女校學生”,她們倆不是同一輩人。正統大家族出來的大家閨秀,對晚輩的“奇裝異服”看不慣是很正常的。
而張愛玲是誰呢?是一個會將人生第一筆稿費拿來買口紅的早熟少女。
後來如夏志清高捧張愛玲,不免帶著讀者仰視前輩大師的尊敬,而楊絳與張愛玲屬同時代生人,祛魅之後再來看一個比自己小的女孩異於常人的穿衣打扮,有這樣的評價也不足為奇。
但在沒有見過本人的情況下,就武斷地說張愛玲“相貌難看”、“舉止不自然”,楊絳在此就稍顯刻薄了。畢竟兩人外貌如何,有真實相片為證,大家見過後有自有判斷。
楊絳不喜歡的另一重原因,也可能和傅雷有關。
傅雷一家與錢楊夫婦在上海時住得很近,兩家往來頻繁、互為摯友,而張愛玲與傅雷頗有恩怨。
1944年,張愛玲極速走紅後,傅雷曾化名迅雨發表過一篇名為《論張愛玲的小說》的文學評論,文中先是盛情褒獎了《金鎖記》是“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然後筆鋒一轉,對《傾城之戀》、《連環套》等提出了批評。
作為新人的張愛玲也實在是顯得“不通人情”、不夠圓滑,隨即發表一篇《自己的文章》針鋒相對,文章主旨不外乎四字箴言——關你屁事。
直到張愛玲到了香港後,她才從宋淇那得知,“迅雨”就是大名鼎鼎的傅雷。
此外,張愛玲還發表過一篇小說《殷寶灩送花樓會》,以第一人稱講述了“我”的朋友殷寶灩愛上了有婦之夫羅教授的故事。小說的最後,殷寶灩聽從“我”的建議,離開了上海去內地嫁人。
小說中羅教授的原型正是傅雷,殷寶灩的原型則是張愛玲的好友成家榴,當時傅家與成家住得很近,距離楊絳和錢鍾書家也不遠。
傅雷和成家榴的戀情雖然是真,但也經不起外人這樣評議戲說一番。小說發表後,成家榴當即與張愛玲斷絕了關係。
四十年後回憶起此事,張愛玲罕見地自我反省,認為這篇小說“寫得不好,而且是寫傅雷的,他的女朋友當真聽了我的話,到內地去嫁了空軍,很快離婚,我聽見了非常懊悔。”
以上張愛玲與傅雷“作對”的行為,楊絳一定也有所耳聞。這位讓老友難堪的年輕女作家,一定不太討楊絳的喜歡。
然則無論是從外甥女那聽說,還是通過傅雷間接瞭解,這些都是無傷大雅的細節了。
當戰爭結束,當上海的孤島時期過去,兩位才女選擇了不同的路,從此決定了她們分叉的後半生。
上海解放後,張愛玲選擇留下,但屬於她的上海時代已經過去了。
1950年,她以“梁京”的名字出席了上海市第一屆文學藝術工作者大會,坐在後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網眼的白絨線衫,在男女一律的藍布和灰中山裝中格格不入。
而“梁京”筆下小說《十八春》的結尾,男女主人公紛紛投身革命,去東北參加建設,也不再是《傳奇》中男男女女的模樣。
兩年後,張愛玲以“繼續因戰事而中斷的學業”為由從上海到香港,5年後飛赴美國定居,從此再無踏上上海的土地。
在美國,她將《十八春》改名為《半生緣》,刪去了結尾沈世鈞、顧曼楨等去東北的部分。
美國的異域環境裡,張愛玲無法寫出如二十幾歲時轟動的作品,僅靠翻譯與大學研究員的身份營生,晚年主要以四十年代小說的版稅維持生計。
1995年,她獨自逝世於美國洛杉磯一個公寓中。
在中國文壇,張愛玲這個曾經響徹雲霄的名字,一度銷聲匿跡三十多年。
當年傅雷評價張愛玲小說的那篇文章最後,曾引用一位外國人說起“張愛玲熱”時的原話:“奇蹟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
孤島之後的張愛玲,雖然不能算“沒有好收場”,但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一語成讖。
上海解放後,楊絳也選擇留下。她在《我們仨》中寫道說:
“鄭振鐸、吳晗同志,都曾勸我們安心等待解放,共產黨是重視知識分子的。……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願意。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文學,愛祖國的語言。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願做外國人。”
然而此後二十多年,她在歷次運動中受盡磨難,也親眼見證傅雷等老友相繼離去。她與錢鍾書的感情,在苦難當中也愈發顯得珍貴。
等到走過苦難,錢楊兩人在神壇上被人越捧越高,然則“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90年代錢鍾書錢瑗相繼離世後,楊絳多年深居簡出,埋頭整理夫妻二人的研究成果。
2016年,張愛玲去世21 年後,105歲的楊絳也安詳地離開了人世。
社交媒體鼎盛的年代,人們用一段據稱是楊絳名言的話術刷屏緬懷她的離去:
“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和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後來被證實,這段雞湯話語並非楊絳所言,也讓她的離世演變為一場大型刻奇。
兩位才女,兩種出路,最終殊途同歸。
END
1961年前後,楊絳和錢鍾書正飽受各種運動之苦,張愛玲在美國得不到好的機會,大家的生活一樣慘淡。
這一年,一位叫夏志清的研究學者完成了一本叫《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拓荒鉅著。這本書一反大多數權威學術著作,史無前例地將錢鍾書、張愛玲、沈從文三人列為中國近現代作家中第一等的位置。
在此之前,三位作家在文學長河中幾乎被人忽視和遺忘。
從此之後,錢鍾書與張愛玲的文學成就才開始被人所熟知。張愛玲成為了眾人崇拜的“祖師奶奶”,楊絳則因丈夫錢鍾書,成為了人們口中“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盛名之下,日後圍繞在她們身邊的爭議與追捧,也統統由此而來。
1.羅銀勝《楊絳傳》
2.王蕙玲《她從海上來:張愛玲傳奇》
3.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
4.丘彥明《人情之美》
5.王平《用生命之火取暖———楊絳致鍾叔河信兩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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