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思录》之外,关于北宋五子的八卦

《近思录》以前没什么太好的版本,整理的也很粗糙,这两年倒是有了不少改观。中华书局新出了“理学丛书”的叶采集注本;上海古籍也出了精装简体本,其中除了部分叶采的注解还包括茅星来、张绍价等人的注释;而华东师大更是整理了庞大的“近思录专辑”丛书,几乎囊括了历代的《近思录》相关文献。

《近思录》是理学阶梯,理学基本主张包含其中,采集颇备。但《近思录》不算一本大书,朱熹和吕祖谦也不过是给初学者或自学者一个方便。其编辑时间似乎也不是很长,是两人共同阅读北宋诸贤著作的衍生品(事在淳熙二年,1175年)。但此书质量非常高,不仅因为朱吕二人学问深湛,也因为他们确实花了不少心思编排体例。全书十四卷,从体到用,从理到学,按照《大学》的基本架构,梳理的十分齐全。

【周敦颐】

《近思录》之外,关于北宋五子的八卦

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世称濂溪先生

《近思录》只摘录了四个人的著作和观点,即周敦颐(濂溪)、程颢(明道)、程颐(伊川)、张载(横渠)。一般来说,有濂溪的将濂溪排在最前面,其次似乎以伊川为最先,其次为明道,最后为横渠。

以周濂溪为首应该是朱熹的意见。在朱熹之前,濂溪远没有达到理学开山的地位。其著述本就不多,且比较晦涩。此外,濂溪还与陈抟、种放(皆为道家)颇有渊源,在儒家正统眼里这也不算光彩。而黄庭坚(山谷)评价周濂溪说,其人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精彩又文艺的评价。但黄庭坚在各位理学大佬眼里,大概也不值一提,黄庭坚的老师苏东坡跟伊川更是彼此看不上,公开打嘴架,所以,周濂溪被黄山谷评价甚高,在理学体系里意义不大。

但周濂溪是比较早赋予太极阴阳、《周易》大道全新意义的人之一,格局与此前儒家截然不同。更何况他还是二程(明道、伊川)的老师——二程对其念念不忘。对二程极为看重的朱熹在看待濂溪的问题上自然跟其他人也不一样,通过自己集大成的学术体系,将周濂溪的学说重新诠释,纳入理学历史,并尊其为开山祖师。以今天的眼光看,这不仅显现出朱熹本身博大深厚,也是其一手建立理学史的一大功绩。与朱熹相知甚深的吕祖谦,此时应该是认可周敦颐地位的。

【邵雍】

《近思录》之外,关于北宋五子的八卦

邵雍(1011-1077),字尧夫,谥康节

但是,《近思录》中没有邵雍(康节)的观点。邵康节也是一个身份不够醇正的理学同学,他与陈抟一脉的关系似乎更有铁证;他搞的《皇极经世》是一部充满迷思、脑洞大开的奇书;他的洒脱性情比周濂溪还要明显。不把他当成理学家似乎也情有可原。朱熹说邵康节是数学家,在他眼里万事万物都是四分。但邵康节对于“易道”了解深刻,其众多心得和奇思妙想都是基于此,我甚至觉得,邵康节可能是北宋对《周易》了解最通透的人,此外,他也是将《周易》象数派发扬光大的人。

邵康节跟二程做了多年邻居,经常讨论学问,与司马光(温公)的关系很密切。在二程和司马光那里,邵雍是一个很值得表彰和宣传的人物,但理学正宗似乎都没把邵雍当作理学宗师的意思。可能是因为邵雍没有著名的学生,而他儿子邵伯温又没有得到家学真传。直到朱熹,把邵雍之学也纳入到理学体系,成为北宋五子之一,其在理学史中的地位算是名正言顺了。

但与周敦颐似乎不一样。周敦颐被朱熹表彰为理学开山,此后很少有人将周敦颐庸俗化,邵康节则出现在各种算命、下神的场合里,现在连他写的书的装帧也透着一股神神道道的劲儿,康节之学则很少有人细细道来。

朱熹懂邵康节的学问,可惜没大肆表彰一番,现在,康节之学几乎成了绝学。但不管怎样,在《近思录》里没有邵康节的观点语录,实在不应该,特别是以朱熹博大深厚的格局,他也不应将康节之学排除在理学体系之外。

所以,有种说法,《近思录》里没有邵康节并非朱熹所乐见,而主要出于吕祖谦,朱熹对此很不满意。这个说法可能也有根据,也许在朱熹语录里解释过,俟考。

【张载】

《近思录》之外,关于北宋五子的八卦

张载(1020-1077),字子厚,世称横渠先生

另一个比较有意思的人是张载。前后变化很大。现在看到的张载是理学宗师的形象,但总感觉他早年不是如此。当年西夏和大宋关系紧张,范仲淹(文正)身在陕西抵抗前线,张载是陕西人,平日好谈兵,于是带着年轻人的热血和激情,去游说范仲淹,要投笔从戎,用军事报国。范仲淹说,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并推荐张载读《中庸》。然后他的一生就被改变了。

读了《中庸》,他还觉得不够,又出入佛老很多年,最后再回归儒家,成了关学祖师。张横渠年轻时还有一个带劲的故事。当初,张载在京师(东京开封)相国寺开坛讲《周易》,坐着一张虎皮,侃侃而谈,吸引了大量听众。这画面就透着一股豪杰之气。正好赶上二程兄弟也来京师,两人去相国寺蹭了一堂课。课后,张横渠与二程兄弟讨论讲的怎么样,二程面对表叔(张载是二程的表叔)也直抒胸臆,结果第二天,张载就对台下的众多听众说,《周易》还是二程讲得好,我讲的不值得听,你们去听他们讲。自己就直接回陕西了。

据说,张载虽然是二程的长辈,但觉得两个表侄学问更高明,甚至执弟子礼。他是个豪杰,不拘世俗看法,但又是个很轴的人,读书治学常常不分白天黑夜,有了什么心得,哪怕是半夜也要起来记下来。所以学问扎实厚重。但这与他的豪杰之气又不太一样。看他后来说话行事,都觉得笨拙朴素。程颐说,你这些心得不是自然理会体贴的,而是深思钻研出来的,所以不那么痛快。这话可能深中张横渠弊病。但总的来说,张载与二程还是基本一致。

张载重视礼,讲气,与二程还是有些差别,这在《近思录》里能看到。二程对张载也有不满意处,特别是对于气的理解,二程不以为然。这一点在《近思录》里不明显,应该是朱熹和吕祖谦有意为之。张载早去世,去世后他的很多学生跟着伊川继续学习,这也能看出两家的关系。他还喜欢听驴鸣,觉得生气十足,这倒像坐虎皮讲周易、以兵事博功名的豪杰做派。

【程颢和程颐】

《近思录》之外,关于北宋五子的八卦

程颐(1033-1107),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

关于二程,就不需要过多说辞了。现在都强调二程的区别,从冯友兰、梁启超到现在都在说大小程不一样,的确,二程不仅性格鲜明,一个洒脱一个方正,一个宽和一个严肃,而且程明道开陆王一派先声,程伊川启程朱一脉传承。但不管是朱熹的理解,还是二程自己的表述,都没有觉得他们是两家。朱熹可能还有意强调了二程的一致。因此,追溯陆王的渊源到明道,没问题,但也没必要过分强调二程的区别。

程伊川是个在今天很不讨喜的人,不管是性格还是行为,似乎都如此。程门立雪、教育哲宗显得不近人情;能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更是得罪了很多人权卫士;他还和特别讨喜的苏东坡关系很僵,动不动在大庭广众之下就互撕,喜欢东坡的人,不大可能喜欢程夫子;邵康节临死,伊川去探望,最后问的话是:马上要死了,有什么留给我的话。邵康节也不含糊,说的意思大概是不要太较真儿,要宽阔一些。但总之,伊川这个人古板、封建、严肃,还自以为是。

实际上,伊川虽比不上明道那么豁达平和,如沐春风,但也是一个有洒脱性情的人。他批评张载太过深思而不求自然就是一例,此外,他告诫学者也很少提倡违背个人天性勉强自己做学问,更多是顺天理而行。

关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出处,《近思录》里也提到了,是一个学生问他,君子能不能娶孀妇?伊川说,不能。学生说,娶了也是救她,不用让她受苦受难以至于饿死。伊川说,很多人拿饿死为借口,其实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正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娶一个寡妇确实存在救她于艰难生活的事实,也有让此妇背上受人非议、鄙视的精神压力的可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站在寡妇的角度上理解她,也并不是因为伊川的提倡才出现了非议女人改嫁。自古以来,女人改嫁、变节就是一个热门的八卦话题。作为君子,怎么能让一个女人背负这样的精神压力?伊川可能是从当时的现实出发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即便不是保护寡妇,也到不了恶意的程度。

在相对开放的宋代,寡妇改嫁也不是绝无仅有。李清照改嫁张汝舟虽然晚了程伊川几十年,但此事还是被整个首都自上到下的人热议了很久,成为了别人的笑柄,让晚明以来士大夫花了好几百年否定李清照曾经改嫁的事实。这事还惊动了朝廷,写进了史书。伊川说出这个话,也不足为奇。他希望君子完美、仁厚,娶孀妇这事不沾为好,拿饿死做借口更是做不得。

其实在婚恋观上,这个保守死板的伊川夫子还有相当进步的一面。他的侄女自小聪明伶俐,且好读书问学,但早早去世了,当时很多人说,多好的姑娘,可惜没嫁人就死了。伊川对这种观点很不以为然,说,我不觉得她没嫁人有什么可遗憾的,我只是痛惜她早去世。比起当下催婚逼婚的很多人,这种见识也很可贵了。

《近思录》之外,关于北宋五子的八卦

程颢(1032-1085),字伯淳,世称明道先生

程颢,明道先生,去世的太早,被很多人怀念,在当时和现在都是如此。有人说,程颢要是晚死几年,北宋可能不会那么早灭亡。因为如果有程颢,司马光和王安石可能不会打起来,新旧党争不会那么不可收拾;没有党争,也不会被金人灭了……不管是司马光还是王安石,对程颢都十分重视。王安石脾气大,常常对质疑自己的人气急败坏,而程颢一句“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就能让高傲倔强的王荆公平静下来。也许,程明道晚去世几年不会阻止北宋灭亡,但至少可以让政局学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近思录》不是一本说上述各种八卦的书,很多义理还会让人觉得枯燥,其实不然,尤其是能看到一些老先生们活泼有趣的片段。我对《近思录》理解十分肤浅,读懂的不多,有心得的更少,但还是能感受到这书是好的。(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