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戲子無情,痞子無義,我是痞子,偏愛結交你這樣的戲子

1.

“華老闆,咱這小院子可容不得您這大角兒,您請吧!”戲園老闆拱手道,臉上甚是為難。

“寧老闆?”華玉生看著鏡子裡,寧老闆站在自己身後。外面戲臺前早已人聲鼎沸,是為了華玉生而來的戲迷,專程來看一場《定軍山》。華玉生聽著那些聲音,繼續勒著水紗,力道漸漸加大。

“華老闆,您莫再為難咱了,咱一大家子嘴要吃飯,您……”寧老闆又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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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玉生左右看了看兩邊吊起來的眼角,突然發覺有些頭疼,索性拆了水紗。

“也罷,只是你別忘轉告外面的主顧,就說……我來年還在此唱黃忠。”

——親帥府來人搬走華玉生隨身的一切行頭,美其名曰“暫存”,而只穿了白色內襯衣,一臉油彩的華玉生被“請出”戲園。

只因親帥請他唱堂會,而他自出師便有“不唱堂會”的規矩,婉拒不成,親帥成怒,出此招想逼華玉生就範。

親帥想著華玉生身無分文,又值數九寒天,他能翻出什麼大浪來,到時候抗不住凍餓自然乖乖前來。想到此處,親帥將踩在火籠邊的腳換了換地方,呷一口香茶,長長的舒了口氣,舒坦。

2.

華玉生走出戲園的時候,天欲晚,風正緊。他打了個寒戰,不知道要去哪。想到了自己的貼身配飾,那是自己的家傳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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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鋪裡的燈光溫暖昏黃,櫃檯高過頭頂,意在故意壓人一頭,裡面的夥計悠哉悠哉的哼著調子。

華玉生拿出配飾舉上櫃臺,少幾,裡面出了聲音:“想當多少?”

“五十。”稍稍多於一張回鳳州的票錢。華玉生想先回去再作打算。

“四十,不能再多了!”說著他探出頭來,想看看是誰,聽著不像本地人的口音,“哎呀,您,是華老闆吧?”一看華玉生,這小夥計驚呼。

“是……”

“您怎麼……唉,華老闆,這個東西我給您當五十。”夥計爽快的辦好了票據。

“多謝!”華玉生轉身。

“哎,華老闆,”夥計突然又冒出頭來,“您若是實在沒法,可去城南找辛漢神,他是個義士,應該會助你。”

華玉生回身朝夥計拱手致謝。

華玉生聽過這個辛漢神的名頭,據說是個縴夫幫的頭,有些俠義之心,但自己與人家素不相識,況且他只是個幹苦力的人罷了……

“華老闆,務必去碰碰運氣……”夥計又一次說道。

3.

華玉生捏著回程的車票,車是明天的,今夜還不知在哪混過,夜色漸漸濃了,到底要不要去找那位辛漢神?

這個時候的大街,人人來去匆匆,急著歸家,想是家裡有熱騰騰的飯菜,親親熱熱的家人。

這親帥著實可恨,以為有權勢便可任意妄為了麼?自己寧可不在此地唱,也不願壞了當初立下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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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如今逢著這亂世,該找誰申一申正義,辯一辯道理呢?待華玉生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在城南地界,海風吹在臉上如同刀削,他來時初次聞見這海腥味,覺得甚是奇特,此刻覺得務必厭惡,恨不得速速離開這個地方。

“請問辛漢神在嗎?”華玉生在一戶大門前,還是開了口。

“誰呀,這麼晚了!喊什麼喊!”不多時,門嘩啦一下開了,出來個人。這個人似是剛睡醒,斜斜的靠在門框上,雙手抱肩,撇著嘴瞅著面前的“油彩臉”。

“請問辛漢神住這嗎?”華玉生問。

“我就是,你是哪位?”

“在下華玉生,深夜打擾,實在……”華玉生拱手。

“華老闆?”辛漢神一愣,隨即連忙上前,“華老闆怎麼這幅樣子了?快請進來。”

華玉生品過不少名貴香茗,此刻捧著的粗瓷杯裡的茶葉沫兒,在他嘗來卻堪比人間神物。

在他喝茶的當兒,辛漢神為他加了兩個腳爐,又轉身去灶臺上煮麵。

華玉生坐在暖和的火爐邊,聽著那位辛漢神一會兒燒柴,一會倒水,忙個不停,麵條獨有的麥香漸漸散發出來。

“華老闆,我是個粗人,但卻最敬重靠本事吃飯的人,特別是您這樣的大角兒,”辛漢神與華玉生對坐,“華老闆,深夜前來,肯定是有難處了,您儘管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有勞了,”華玉生忙放下碗筷,他覺得舒坦多了,“多謝你,此事……恕在下直言,恐怕說了也無濟於事……”

“可是因本地的親帥?”辛漢神看著華玉生,問道,“我別的本事沒有,只愛抱打不平事。

4.

客棧裡,華玉生聽著外頭的大街熱鬧非凡,人人高呼雀躍,似是有喜事,他推開窗,探出頭去,只見街市上彙集了成千上百民眾,他們一個個手舉彩旗,高呼著“勝利”,嘴裡冒著白氣,臉上泛著紅光。

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個木頭做的囚車緩緩駛過來 ,因人多,且人人擠著看那囚犯,車子行的極慢。待走近了,華玉生看清了那囚犯,原來是前一陣還耀武揚威的親帥!

“怎麼樣?你跟我訴訴苦,不是無濟於事吧!”辛漢神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是你?”華玉生驚訝。

“這些是你的吧,查點一下,來。”辛漢神招呼人把好幾個箱子抬了進來,正是被親帥搬走的行頭。

“你怎麼,你不是縴夫?”華玉生越發驚異。

“是,怎麼不是,只不過平日裡受兄弟們抬愛,推舉做個頭罷了,”辛漢神也來到窗前,看向那街上的盛況,“這廝自打來了就沒辦過什麼人事兒,橫行無道,大家都受了不少苦,前幾日你來找我,我就知是這廝。咱們這地界,不缺窮苦人,大家有心便能成事,況且,他算什麼親帥,我找各方的人打聽了,這就是從前線逃出來的雜牌軍,跑到這裡倒作威作福了,除掉他算是積點功德……”

5.

華玉生道了好幾遍謝,攜著他的行頭回了鳳州。

華玉生總是想著他的祖傳配飾,只是一直沒機會再到那當鋪去,他想著過一陣子是該再去一趟,兌現當日的再演之約,順道拿回配飾,當然,還得瞧瞧漢神兄弟。

年節將至,街上越發的熱鬧起來,辛漢神在街上走著,瞧什麼都覺得稀奇,北方的風土果然與眾不同,到處是麵館,人人說話耿直豪邁,買賣東西遠瞧著好像在吵架,一米多高的大蔥人手一捆,白菜用麻袋裝著拉回家……

辛漢神如今已經是小有名氣的小軍官,奉公來此辦事,之前聽華玉生說起他是鳳州人,所以特意來轉轉,尋尋故友。

手下小司官來報,說打聽到了華玉生的家,辛漢神眉毛一挑,晃晃悠悠的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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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玉生的家住在稍靜些的巷子裡,門口有個小僮坐在石階上玩沙包。

“請通報一聲,說老朋友來給他還配飾了。”

“行嘞!”

華玉生正欲卸妝,聽著這不明不白的話,突然想到自己的配飾,難道是漢神兄?

一念起,不顧臉上身上還帶著妝發,趕到門前,果然,是漢神兄到了!

“漢神兄……哎呀!”腳下一個不留神,絆倒在石階上,辛漢神來不及扶他。

“怎麼,給我行這麼大禮,你也太客氣了,哈哈哈……”辛漢神大笑起來。

6.

“為何這配飾在漢神兄手中?”

“那當鋪老闆與我關係不錯,順手給你帶了來,聽說是祖傳的物件,可得保存好了。”

“又讓你勞心了。”華玉生感激萬分,“漢神兄因何來此地?”

“哦,奉上官令敕,來辦點事,說是開什麼大會,咱也搞不清楚,本不想來,但聽說地點在鳳州,想著兄弟你,這才來了。”漢神笑起來。

“原來如此,”華玉生知他在玩笑,但聽他這樣說來,倒也不假,心下更是感激,“漢神兄,不知……你手底下那些縴夫都做何營生了?”

“唉,我那幫弟兄,最初是跟了我進了官衙的,誰料想,沒多久,一個個說這也不習慣,那也不自在,說什麼當官的規矩太多,不如當縴夫自在快活!”辛漢神無奈笑道,“我也知道他們的心思,都是有家有室的,真若是當了官兵,哪天就上了戰場當了灰了……”

“漢神兄也有家有室麼?”華玉生瞧著他這一身的軍裝。

“兄弟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啥都不怕。”辛漢神喝了口茶,“哎,什麼時候,能有幸看場華老闆的戲呢?”

“漢神兄取笑了,不過,”華玉生放下了杯子,“去年時節,確實曾許諾再演黃忠的,只是一時還未定路程。”

“那好啊,不妨事,等兄弟幾日,待我辦完事咱一道去,路途中還可談天說地,你說好不好?”辛漢神一聽,立馬起了興致,恨不得公務不辦,即刻回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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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哎!聽說了嗎,華玉生華老闆要來了,還唱《定軍山》!”

“真的?上次那寧老闆給人家生生哄出來,這回還有臉請人家!”

“那還有假!人華老闆是一諾千金,說再唱定然要再唱,這回可等著了……”

華玉生不日即將登臺的消息已傳遍了,城中大小旅店早早的就滿客了,人人皆翹首以盼。

華玉生再次坐在了這個戲園的後臺。

“華老闆,”寧老闆站在了身後,“華老闆,我對不住您,您……”

“寧老闆,”華玉生站起來,“錯不在你,不必自責。明日即是正日子,還得請寧老闆多費心。”

大戲開演的第一天,果然是滿堂彩,辛漢神在臺下看的認真,只是臨了答謝的時候,華玉生卻沒看見辛漢神的影。

當天後半夜的城裡,便開始了一場惡戰,尋常百姓都還在沉睡中,便被刺穿了身體,死傷無數。炮彈震的逃出來的人路都走不穩,踩踏一片,婦孺驚呼哭喊……

辛漢神在城樓上滿臉的汙漬,守城的士兵死傷過半,士氣大跌。

“報告長官,城門天亮前怕是難守了……”

“聯繫到鄰縣友軍了沒有?”

“排出去的通信兵還沒有消息。”

8.

“漢神兄,你可知此次叛亂的是何人?”華玉生瞧著遠處的日頭冒了個頭,映的半邊天都亮了,苦戰一夜的士兵暫時得到喘息,都靠在一處抓緊時間修養。城中除了倖存百姓,便是這四方城牆上的守城士兵了,城內的細作已全部被捕殺,只是城外叛軍還未退卻,而前去尋求援助的人也沒了消息。

辛漢神不說話,他靠在牆邊,閉著眼,似乎在小憩。

“終是我連累了你,也連累了這些無辜的人,悔之晚矣……”辛漢神因為替自己出頭得罪了親帥,親帥雖死,聽人說他還有個弟弟,況且親帥原先的隨從可不少,重金之下,何愁沒有軍隊?沒想到時至今日,又捲土重來,還來的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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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不就是你打我,我打你,關你什麼事,你以為沒有你天下就太平了?”辛漢神依舊閉著眼,他得給趕緊這些剩下的人找個出路才是。

“唉,還是我去吧,冤有頭債有主,他們無非是要找我出口惡氣……”華玉生站起來了。

“你要做什麼!你怕不是被這炮火炸傻了,你以為你去了,這些人就沒事啦?”辛漢神猛的站了起來,“書生之見!”

“你……我出去一趟,他們不敢把我怎樣,你別攔著,”華玉生越過辛漢神就要下樓去。

“你怎麼回事?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你知道不知道?”辛漢神一個手勢,隨即上來兩個人鎖住了華玉生。

“把他給我綁起來放到地下室!”

9.

“身逢亂世,有力者,則需盡力護佑弱者,當然,我不是說你弱,但是現在吧,敵人有槍有炮,你手無寸鐵,你跟他們拼不過,還得我們這些粗人來,你老實待著,等退敵了,自然有人放你出來,你後邊的桌上有水有飯,”辛漢神在門外蹲著,絮絮叨叨,“你……”

“你打算怎樣退敵?”華玉生什麼也看不見,門又打不開,卻硬是把自己的配飾塞了出去,“拿上這個……”

話音還未落,上面傳來急促的槍聲。

“放下武器!”一個人的聲音喊道,隔了一會沒動靜,“老子叫你放下!信不信我崩了你?嗯?”這個人又喊了一聲,一把槍被扔在了地上。

幾個士兵一擁而上,將辛漢神捆了。

華玉生不敢出聲,他扒著門縫像往外望去,一看就看到一隻凶神惡煞的眼睛盯著他,他渾身汗毛“噌”的立了起來。

辛漢神旁邊多了同樣五花大綁的華玉生。

“怎麼樣?二位,如今還有啥想說的不?”這個人正是之前親帥的弟弟,此刻他一副恭敬的樣子,正彎著腰瞧著他們,“這樣吧,明兒個咱誠心誠意請華老闆給咱唱一折,不知華老闆同意不?”

兩人的嘴都被塞嚴實了,當然發不出聲。

“好!不說話,就是同意了?嗯,算你們這回有點眼色。來人,把咱們這兩位貴賓請下去歇息,好生伺候!”

10.

華燈初上,鑼鼓聲響起來的時候,臺下坐的是那個為了一己恩怨,將全城百姓屠戮殆盡的禍首。

華玉生和辛漢神兩個人都帶著妝——辛漢神被強行上了妝,華玉生看著他的樣子不由得笑了出來,“你這樣子實在看不得了,哈哈哈……”

“是呀,咱天生不是幹這細緻活的人,我怎麼聞著這油彩一股子怪味兒?”辛漢神在鏡子裡瞧瞧自己,提起鼻子聞到一股不知名的味道,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

“油彩嘛,自然不好聞……”華玉生看著辛漢神的眼睛,一動不動,他嘴裡輕輕的說出話來,竟有點如夢似幻,“咱們該上去了。”說完,一挑簾,起了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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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演的是《空城計》,華玉生此刻如同坐在城樓上,面臨大敵卻氣定神閒的孔明,徐徐開唱了。

突然,辛漢神終於想起來那不知名的味道是什麼了,是火油!他連忙看向華玉生,只見華玉生的扇子後面赫然備著火折,再瞧他身上的衣服,如同剛從水裡提出來的。他忙拉拉華玉生的衣襬,悄聲說道,“稍安。”

“啪嗒!”下座的人掏出了槍,最準了華玉生,一時間臺上的搬走都停了下來,只有華玉生依舊在唱著,“華老闆,當初你可是請都請不來,我哥哥哪裡比不上那些街市的賤民,你寧可給他們唱?”

此時,親帥府外已經地覆天翻,辛漢神派出去的人請來了援兵,已經將帥府團團圍住,辛漢神看到了代表成功的信號從遠處射上天空,炸開了。

11.

“這次又是你救了我。”華玉生脫下了那重重的戲服,長長舒了口氣。

“我這是自救,跟你沒啥關係……”辛漢神手一擺,他看到了華玉生坐在戲臺上跟丟了魂似的,自然明白他的想法,“華老闆吶,你可要看開點,人活著就啥都還來得及,不管啥時候,千萬可不敢再有剛才的想法了。”

“這我當然知道,但人活一世,有可為,有不可為……況且,為我一人,害了全城百姓,我不該來的。”

“如今還說這些幹啥,眼下這城我是沒臉待了,待會我去和援軍商議,這城就交給他們了。”辛漢神一跺腳出去了。

華玉生站在戲樓上,看遠處盡是戰後的煙塵,被燒的民房火光沖天,他又聽到了槍聲,想來是叛軍被處決了。他看著自己的手,自己不能助人,反倒還害人,他整日唱戲有何用?

等辛漢神回來的時候,戲臺上只有華玉生的隨身玉佩,他拿起玉佩,一人在千軍萬馬前顯得何其渺小,能抓住的也就只是這個玉佩了,他知道華玉生必定不是輕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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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漢神決定回去領罰,自己還是要乾點自己該乾的事情,哪怕是從一名小卒重新再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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