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是日本後現代主義作家村上春樹於2014年發表的短篇小說集。

村上春樹十分擅於用細微的筆觸將人的不同感受具象化，而一旦他把這種風格應用在完全注重描述人物某種心理感受的情況上，所產生的效果便更加令人感到驚豔。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致敬了美國作家海明威的同名短篇小說，村上春樹把視線聚焦在七位各不相同的男子身上。他用特殊的技巧，豐富的情感表達，讓揮之不去的孤獨感籠罩全文。然而，如果深度剖析隱藏在孤獨背後的個人感受，就會發現村上春樹所強調的遠不止表面所看到的那樣簡單。今天，我將從對孤獨感受的塑造，人物感到孤獨的根本原因，以及隱藏在孤獨背後的深刻含義出發，簡單分析這篇充滿了失去與孤獨的短篇小說集。

1、不同技巧的運用，營造共通的孤獨氛圍

村上春樹本人曾表示：“寫短篇小說可以在短時間裡將各種手法、各種文體、各種語境一個接一個嘗試下去。可以從種種樣樣的角度對同一主題進行立體審視、追索、驗證。”《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就是村上春樹這一理念的完美實踐，在其收錄的七篇短篇小說中，村上春樹嘗試了不同的創作技巧和手法，只為營造那共通的孤獨氛圍。

①大篇幅的與回憶有關的敘述

村上春樹給這部短篇小說集起名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大概是由於收錄的七篇小說中，男主角們都不約而同地處於已經失去了妻子、情人、初戀，或者將要失去她們的尷尬處境。無論是站在一切已然發生完了的現在，還是心懷忐忑地站在時間的岔路口不安地眺望未來，對於過去的回憶都是不可避免的重頭戲。

《駕駛我的車》中，男主人公家福與自己的女司機渡利在每天開車上下班的過程中交談，通過不斷地回想他與已故妻子過去的經歷交代清了故事的來龍去脈。《昨天》和《獨立器官》則是完全站在現在的基點，通篇都在通過主角的視角，敘述主角男性朋友與他所失去的女人之間的故事。

總而言之，村上春樹大量地採用插敘和徹底倒敘的敘述方式，不斷地把已經發生的一幕幕往事復原在每一名讀者眼前。而當我們從這些以別離為主題的回想中脫身出來時，村上春樹的敘述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到了盡頭，在每一篇小說的結尾，留給讀者的都是孤身一人的現實環境。經歷了孤獨，且最終還要面對孤獨，這不僅僅是書中每一個失去了女人的男人的遭遇，也是每一位讀者不得不陷入的情感體驗。

②逼仄的空間，加劇壓抑的孤獨感受

正如前文所言，村上春樹構思的七篇小說雖然內容相差甚遠，但為了營造孤獨的氛圍，村上春樹大膽地嘗試了使用不同的環境設定。

在《駕駛我的車》中，人物之間的交談主要發生在一輛老薩博敞篷汽車內。《山魯佐德》的男主人公則似乎被監禁在一間狹窄的屋子裡，只能靠一個陌生女人不定時地來給他送吃的和生活必需品。儘管《戀愛的薩姆沙》的環境背景是一棟二層豪宅，但主角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整個豪宅最簡陋、陰暗的屋子裡。除此之外，薩姆沙還發現這個大房子裡除了自己沒有其他人，然而餐廳裡的飯菜還冒著熱氣，別的臥室裡的被子上還有昨晚在這裡好眠的人的氣味，住在這間屋子裡的其他人彷彿都在一瞬間消失不見了。

狹窄的敞篷車，出不去的封閉房間，陰暗潮溼的鐵屋子，村上春樹打造出一個又一個令人壓抑的空間環境，將每一個倍感孤獨的男人收入其中。失去了女人的男人們，似乎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一個個扔入了密不透風的容器中，任由孤獨的感覺不斷髮酵，如潮水一般湧遍全身。

③想象奇特的意象運用，細膩的心理描寫

除了在文章整體風格上營造出一種總的孤獨氛圍，村上春樹還在其中幾篇小說中嘗試通過意象運用和對人物的心理描寫加劇讀者對孤獨感的體會。

“當時，我也是每天晚上從圓形船窗眺望外面的冰做的滿月。厚二十公分左右、冷冰冰的堅硬而透明的月亮。然而，沒有人陪伴在我身邊。我一直是孤單一人眺望著它，沒有能夠和任何人分享那月亮的美麗與冰冷。”

在《昨天》中，孤身一人的男主人公每天晚上都會在夢中望見一輪冰做的月亮。此處雖然說的是夢境中的景象，但本質上還是對主人公心理的描寫。人常言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這裡，孤獨感宛如將自己纏繞地緊緊的毒蛇，順著現實的陰影，爬行到夢中，吞噬掉所有美好。大概也是因為如此，富有美感的滿月在村上春樹的描寫中反而變得冷、硬。心有明月，奈何孤獨如詛咒一般如影隨形，將一切冰封。

《木野》的處理手法則更加令人驚歎，這篇小說乍一讀會讓人摸不著頭腦。因為村上春樹在這篇文中盡情地宣洩著自己洶湧澎湃的想法，木野的心理感受與現實交雜在一起，真真假假，模糊不清。

“時間無法像飛矢那樣直線行進，雨也時降時歇，時鐘的指針也屢屢惘惑，鳥們仍然耽戀於沉睡，看不見臉孔的郵局職員在默默分揀明信片。”

極度糾結的木野在深夜裡叩問自己的內心，卻在兩難的選擇中寸步難行。為了強化讀者對木野心理感受的體會，村上春樹用富有想象力的浪漫筆觸抓取了幾個意象，進行特寫。惘惑的雨，沉睡的鳥，沒有臉龐的沉默的職員。雖然時間仍在流失，但卻彷彿身上壓著千斤重擔一樣，步履緩慢。而度日如年的感受越是強烈，木野痛苦與糾結的心理狀態便體現地越發明顯。

2、不是因失去而孤獨，是因妥協而痛苦

前文我們探討了村上春樹是如何營造出孤獨的氛圍的，但凡事必有根源，即便是村上春樹也不可能脫離主題去強行渲染與之不相符的氛圍。

①模糊的女性形象，記憶中的一個符號

從事實來看，這些男人們確實都因某種原因而失去了心念的女性。但倘若你仔細回想，便會發現這些令男人們魂牽夢繞的女性在全文中所佔的篇幅極為有限。村上春樹本人也十分克制對她們的描寫，似乎有意想要把她們的形象模糊化。

村上春樹僅僅用了長的很漂亮，是當紅的女演員這樣簡短的描述介紹了《駕駛我的車》中家福已故的妻子，除此之外的信息便一無所知。《獨立器官》裡的渡會醫生，因為所愛之人的離開，絕食而死，然而把渡會醫生迷的神魂顛倒的這位女性，在全文的敘述中沒有露過一次面，僅僅只是在談話中被提及。無獨有偶，《木野》中出軌的妻子也沒有過多的形象描寫，村上春樹僅僅交代了她和木野商談離婚事宜時的穿著便讓她早早退場。

這其實是一種十分怪異的現象，明明這些女性在男人們的世界中都佔據了相當重要的地位，然而村上春樹在落筆時卻始終對她們本人避而不談。雖然你明知她們在記憶中，或是現實裡影響著身邊的男人，但模糊的女性形象卻讓你始終難以看清她們的本來面目。她們就如水中月，鏡中花，求而不得，像極了不存在的虛幻想象。

就我看來，她們只是不約而同地成為了男人心裡一個揮之不去的印記，那些失去了她們的男人們努力想要拼湊出心中的印記。但是虛幻已然不可觸碰，她們也終究只是記憶中的一個符號。觸摸虛幻，自然什麼也抓不住，這種落空感自然也不能歸咎到不辭而別的女人身上。因為她們在村上春樹的筆下，終究只是一個符號。

②向現實妥協，重複失去的男人們

既然女性不是導致男人孤獨的根本原因，那麼這種籠罩全文的孤獨感是由何產生的呢？翻譯林少華曾在譯後記中如是說道。

“這部短篇集中的大部分主人公任憑對方失去、消失而不再設法尋找。”

我本人也十分認可林先生的觀點，這部短篇小說集中的男主人公確實都存在著消極面對離開，不作任何努力的想法。

《駕駛我的車》中的家福，即便在明知妻子揹著自己與別的男演員上床的情況下，也沒有坐下來跟妻子好好談談。而等到妻子患癌症去世之後，心中對妻子為何與他人上床的困惑如瘋長的藤蔓一般，糾纏不休。《昨天》的木樽自感難以與青梅竹馬走到最後，便試圖把自己的“女朋友”介紹給好朋友“我”，在青梅竹馬背叛他之後，木樽一言不發地離開，去了美國。《木野》中的男主人公木野也是如此。

“他出差結束直接返回位於葛西的公寓，目睹了妻子和那個男人赤身裸體在床上。那是自己家的臥室，夫婦倆平時就寢的床，兩人交股疊臂在一起。木野埋下頭，關上房門，裝滿一星期替換衣物的旅行包還沒來得及卸下肩，便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

這些失去了女人的男人們總是表現的如此淡然，他們似乎早已預料到了結局一般。儘管通過村上春樹的描述，你不難體會到他們痛苦的感受，但這種痛苦總是剋制的。沒有大喊，沒有大叫，他們似乎每天都在咬著嘴唇一邊忍受著痛苦，一邊活著。

正如我所說，他們的淡然是來自於早有預料嗎？我們不得而知，但就客觀情況來看，在擁有女人的時候，這些男人總是無比地被動。他們默默地忍受著一切，不試圖作出任何挽回和改變。他們就好像打算好了要體驗一下失去摯愛的女人的感受，與其說是女人的離去導致了他們的孤獨，倒不如說他們早已做好了準備，想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對孤獨的享受中。

因此，村上春樹著重強調了男人們的孤獨感受，求而不得，愛而不能。他們或是漠然離開，或是為愛而死，心甘情願的享受失去帶來的痛苦。而這七篇小說中，唯有《戀愛的薩姆沙》中的薩姆沙試圖對前來修鎖的姑娘作出挽留，因此也只有這一篇小說的結局稍有些希望，而其餘的幾篇都在無聲死寂中結尾。村上春樹想說什麼，大概不言而喻了。

3、女人只是寄託，亟待找回的是自我

作為後現代主義作家，村上春樹的作品不可能只是單純地想要對孤獨男人的心理作一個特寫。無論是在《駕駛我的車》還是在《獨立器官》中，村上行文中偶爾蹦出來的幾句十分富有哲理的話，暗示了這場男人們與孤獨的抗爭之戰中，也許還隱藏著更深的問題。

①承載某種寄託的女人

在小說中，男性對女性的愛慕之情被最大程度地弱化了。他們忘不掉那些已經失去了的女性，並非是由於出於愛慕的思念多麼深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那些女性紛紛帶著什麼東西漸行漸遠。

對於《駕駛我的車》中的家福來說，他對已故妻子的念念不忘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始終沒有搞清楚妻子為何要和別的男人上床。《山魯佐德》中的羽原對山魯佐德是否還會再來倍感不安，也並非是出於二人之間的感情，僅僅是因為他期待著那個未講完的故事。《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我在得知初戀女友自殺後，感覺十四歲的自己也永遠離開了。

可以說那些失去了的女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帶有一些男人的寄託，或是未解的謎題，或是未講完的故事，或是十四歲的自己。男人們也照樣與女人們談情說愛，照樣與她們魚水交歡。然而感情終究只是陪襯，真正讓男人念念不忘的絕非是女人的體貼與溫柔，亦或是她們身上誘人的體香，只是那一個個與她們雖有干係，但看起來卻無足輕重的小事。

②亟待找回的自我

如前文所言，登場的男性似乎都只把女性當成寄託某種感情、想法的載體，而頗有趣的是，他們所寄託的東西又偏偏是對自己來說彌足珍貴之物，因此他們才會在女人離開之後倍感孤獨。但把個人看重的東西寄託在別人身上，放棄由自己掌控的局面，這無疑是一種令人感到困惑不解的行為。而探明為何男人們要做出如此令人感到費解的舉動，便明白了小說掩藏最深的意義所在。

在《獨立器官》中，渡會醫生提出了一個很有哲理性的問題，我是誰？

“所謂自己究竟為何物?最近一段時間我再三思考。而且是相當認真地思考。如果去掉作為美容整形外科醫生的能力和經歷，如果失去目前舒適的生活環境，而且如果不附加任何說明，就將一個赤裸的我放逐到這個世界上的話，這裡的我，究竟為何物?”

其實不只是渡會醫生面臨著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何物的問題，可以說七篇小說中的當事人，基本都處於一種迷茫的狀態。渡會醫生是意識到了自己長久地沒有活出自我的人，還有很多人壓根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活的渾渾噩噩，如一個寄生蟲一樣，沒有獨立存在的意義。

《駕駛我的車》中的家福是一個滑稽的喜劇演員，漫長的演繹生涯似乎讓他喪失了自主表達情緒的能力。在面對出軌的妻子時，他始終和顏悅色，強壓心中的疑問。等妻子逝世後，他又跟妻子的情人成了好朋友，只為搞清楚妻子原本的想法。家福的行為很難理解，現實生活中幾乎沒有正常人能做到這樣。在我看來，家福已經失去了自我，他徹底地把自己同化成了喜劇演員，花上一生的時間去笑臉相迎所有人，無論是妻子還是妻子的情人。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我”就更不必說，他還在懷念十四歲的自我，自我存在的現實意義想必也是聊勝於無。至於《戀愛的薩姆沙》中的薩姆沙這個人物，其實是村上春樹對卡夫卡的一個致敬。薩姆沙是小說《變形計》的主角的名字，然而在村上春樹筆下，“薩姆沙”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成了“薩姆沙”，他之前是誰，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他不是他自己。

稍微有點自我獨立意識的是渡會醫生，木樽和木野這三個人。但遺憾的是渡會醫生還未來得及探明自我，便因愛而絕食自殺。木樽和木野，他們二人其實一開始也不算是獨立的個體。木樽時常感覺自己的生活早已被安排好了，就像他跟青梅竹馬，在外人看來就應該修成正果一樣。然而事實是木樽無法跨越那一步，實現朋友到戀人的突破。木野也是如此。

“沒錯，我受傷害了，而且傷得很深。木野自己對自己說。然後，他流淚了，在那間晦暗而安靜的小屋裡。”

木野在目睹妻子出軌後表現的十分淡然，始終沒有流露出悲傷的感覺，而在與妻子再度見面時，他甚至還在安慰妻子不要多想。從某種意義上，木野似乎丟失了身為人所擁有的正常感情，這就導致他本人是殘缺的。好在最後，在深夜的被窩裡，木野流出了平生的第一滴淚，完成了自我的救贖。

個人的精神困境是村上春樹在早期作品中著重探討的主題，《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男人們就在面對這種精神困境。因為個體不自由，精神不獨立，始終不是按自己的心意而活，男人們把珍貴的東西寄託在女性身上。等到女人離開，留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獨孤。失去的固然是女人，但失去的更多的，卻是構成自我的那一塊碎片，沒了這塊碎片，有的人就此了結，有的人在追逐的道路上繼續渾渾噩噩地活下去，也有的人實現了新生。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在某種意義上是村上春樹的返璞歸真。

自從進入21世紀以來，村上春樹便開始將小說主題集中在對日本社會體制的剖析上。《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作為2014年出版的短篇小說，暫時從大方向中脫離開來，重新迴歸了村上春樹早期作品探討的主題，即個人的精神困境。

只是他寫的太隱晦，打著男女情愛的幌子，令許多人誤以為只是單純描寫感情遇到挫折的男士們的內心感受，卻忽略了他筆下男人們的迷茫與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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