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往事:仁兄弟

武俊岭,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省小小说学会副秘书长。在《散文》《美文》《散文百家》《朔方》《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中国青年报》《大众日报》《江淮晨报》《辽沈晚报》等报刊发表大量小说、散文。著有长篇历史小说《正德皇帝》。出版散文集《我的上一辈人》《村乐图》《木铎清音:聊城历代清官》。有散文作品获得华东区报纸副刊好作品奖。

村庄往事:仁兄弟

父亲一生,有两个仁兄弟,一是本村的王名星,二是文庙李的魏远行。

朋友是五伦之一,父亲对此十分重视。他于六岁时开始接受教育,那时去清代不远,传统的气氛还是较为浓郁的。

父亲是怎么与这两个大爷结为仁兄弟的,我不知道。但是,像小说电影上所描绘的那样,我听父亲说,他与王名星、魏远行也是分别磕过头的。在八仙桌上点上几根香,他们双双跪下,向老天爷、向关老爷磕头。他们的愿语,倒不是“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而是“患难与共,帮扶一生”。父亲说,这八个字,是他想出来的。

父亲与王名星,正式接触得并不太多。或许因为同村,见面的机会多,也就没有必要了。与魏远行则不然,每年的正月初四,父亲必定要往魏大爷家。初五,魏大爷也一定会到我家回访。

父亲与魏大爷老哥两个,一左一右,坐在八仙桌前。桌上有四样菜:炖肉,萝卜丸子,白菜豆腐,凉海带丝。父亲酒量不行,最多能喝二两。魏大爷则能喝一些,半斤多的样子。他们两个随意而喝,互不相让。两人说一会话,各自喝一口,吃几口菜;然后再说话。只要我在屋里,魏大爷就会把我喊到身边,用筷子给我夹几块肉吃。他爱抚地用手摸摸我的脸蛋,笑呵呵地夸我一句什么。这时,母亲就会喊我,让我离开魏大爷。

父亲往魏大爷家里去时,有时会带上我。这样,我就能与父亲一起,正儿八经地当一回客人了。我坐在父亲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不一会儿,就把小肚子填满,一边玩去了。有时,看到魏大爷家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先小声地向父亲提出。父亲听了,则小声反对,不让我要。这时,魏大爷听见了,便大声说小岭你想要什么?我说出来,魏大爷便慷慨地站起来,把东西拿在手里,递给我。父亲这时总会说这孩子,再这样以后不带你来了。我呢,得到心爱之物的喜悦强烈着,哪里还会在意父亲的半真不假地责备呢?

因与父亲友谊深厚,魏大爷对我的上学极为关心。他送过我一方砚台,一杆毛笔。那时我上三年级。我前后使用了仅仅半年,就把笔砚束之高阁了。我读高中时,魏大爷帮了我大忙。

我是1977年通过半考试半推荐的方式上的高中。那时的教材,编写得极为简单。这样的话,班上同学,就有从文革前高中毕业的熟人那里借阅教材的。文革前的教材,厚厚的,颜色黄黄的,看着就让人眼馋。这样,我也希望能够借到几本,甚至于一套。我把这愿望告诉父亲,父亲想了想,说我去文庙李找你魏大爷去。

父亲是在一天下午到文庙李去的。到时,已经半晌了。魏大爷家并没有文革前的高中教材,他的一个朋友家里有。这个朋友有一子一女,都是文革前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的。魏大爷一听说我要教材,二话没说,便到朋友家去了。到了,朋友说有是有,可大队书记已经早说了,怎么办呢?魏大爷说书记的儿子有了那套书也没用,他没有我侄子那样的脑子。魏大爷的朋友是一个识文断字的人,懂得“明珠暗投”的道理,便说这样吧,我儿子的这套书是全的,送给你仁兄弟的儿子;女儿的不全,送给书记的儿子。魏大爷一听,十分高兴。并且得寸进尺,从朋友女儿的书里找了两本复习材料。那朋友用手指头轻轻地指一指魏大爷,说老家伙,看你贪心的样,又不是你的儿子。魏大爷说,我哥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朋友说,知道知道,知道你们兄弟情深。

魏大爷不是我们本地人,是故乡人称之为“北县”地方的人。早年,他与妻子离开北县,来到文庙李落户。毕竟,在北县,他的亲戚朋友更多。这样,他于1982年,举家迁回北县。他的大儿女,经过父亲介绍,早就嫁给了我村的运珠。魏大爷回北县前,父亲设宴送行。魏大爷喝了点酒,拉着我父亲的手动情地说,老哥,我走了,留下一个闺女在你身边。你有病了,她会像亲闺女一样侍候你的。我父亲则说老弟你放心,我对待大妮也会像亲闺女一样。后来,我父亲患心脏病,魏大姐先后侍候了一个多月。

魏大爷先于父亲七、八年去世。也许是魏大爷念及我父亲年龄大了,奔波几百里太劳累吧,没让家人通报他的死讯。事后,父亲对魏大姐好一顿埋怨。有时,父亲呆呆地坐在屋里,半天不说话。我母亲知道,他是在思念他的仁兄弟了。

父亲去世,魏大姐及时通知他的哥哥前来吊唁。魏大哥头戴孝帽,哭得十分痛切。

当时,我对魏大爷一家对我们一家这样好,多少有一些不理解。时隔十年,前几天我回故乡,才从母亲嘴里知道了原因。

早年,父亲为魏大爷做过两件事。

魏大爷刚由北县来到文庙李村时,做为外来户,难免有个别人伺机欺负。当时,魏大爷与父亲同在一处小学教学,便对父亲道出苦情。父亲听了,立即说兄弟别怕,我找李方心去。

李方心是李姓领袖,村支书的二叔,在村上很有威望。父亲与他有过交往。父亲找到他,说魏远行是我的仁兄弟,落户在你们村,你老哥得保护他。李方心一听,马上拍胸脯答应,说你放心吧,如果以后再有人欺负远行,你来打我的耳光。李方心说完这话,丢下父亲在屋里,走到大街上高喊,老少爷们听仔细了,魏远行是老实人,是有文化的人,谁要是敢欺负他,那就是欺负我!在喊第三遍时,当支书的侄子跑出来,搀扶着李方心说,这点小事你给我说就行了,还劳你跑出来嘛?!

李氏叔侄的这一行动之后,村上人再没有敢欺压魏大爷的了。另外,魏大爷一家,不论男女老少,为人都极和善、礼貌。这样,魏大爷在村上住了近三十年,人缘极好。

1963年春天的一天下午,天快黑了,父亲在村头荒上劳作时,收到魏大爷让人捎来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笔画无力的字:学诗,我断粮了。父亲立即回家,招呼母亲、大姐,三个人一块砸地瓜干子。地瓜干子是用头一年父亲种在自留地里的地瓜擦成的,此时还剩有四百多斤。一半,给魏兄弟一半。母亲说咱剩下的粮食,能吃到挨麦口吗?父亲说,差不多,就是差一点,想点办法好了。母亲也不忍心少给魏大爷一家,她与魏大娘相处得也极好。

二百多斤地瓜干子,全部砸碎,用了一点时间。三个人,把地瓜干子装在三条麻袋里。父亲想把麻袋装到地排车上,连夜送到文庙李去。母亲说不行,月黑头里太危险,遇到抢东西的你就没命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便把大哥、大姐喊起来,三个人,拿着木棍、镰刀,拉着地排车子,往文庙李奔去。毕竟是白天了,在路上,能听到不多的鸡叫。

六、七里的路程,不大会便赶到了。当载着三麻袋地瓜干子的地排车拉进魏大爷的院子时,大爷从屋里颤抖着走出来,拉着父亲的手,眼睛泪汪汪的,小声说,孩子们两天没吃饭了。父亲说快把这几斤没砸碎的在清水里煮了吃,把碎的拿到石磨上磨成面粉。大姐那时十六岁,已是十分懂事,连忙拿起整片的地瓜干子,走到屋里,放入锅中,加水烧火。父亲与大哥,则在魏大爷的引领下,来到磨房,开始推磨磨面。

听完母亲的介绍,我半天没有说话。

2011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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