侘寂之美,物的修行



侘寂之美,物的修行


首先,把滿是落葉的庭院

仔細的打掃到,一乾二淨

然後,搖晃其中的一棵樹

好讓少許葉子,掉落下來


侘寂之美,物的修行



侘寂,一個來自日本的神秘美學詞彙,本來只存在於那些看不懂論文裡的概念,近些年卻突然小宇宙爆發,被越來越多的人解讀,傳播,青睞有加。

到底什麼是侘寂

真的像媒體裡說的什麼簡樸、殘缺的美,窮苦風,赤貧風麼?來,先講一個小故事暖暖身子。



心無義


心無義是《世說新語》裡的故事。話說愍度道人和滄道人是一起研習佛法的兩位佛教徒,略有小成。他們就打算渡江南下,憑本事創業。

囉嗦兩句,“道人”這個詞原先既指道教徒也指佛教徒。

東漢時代佛教才傳入中國,當時壓根沒有宗教這個概念,人們認為佛教也是一種方術,即道術。凡以修煉方術都叫修道,修道之人都叫道人

所以和尚和老道一樣,佛教徒自稱佛教為“釋道”,也會自稱“貧道”,不成器的修道之人的意思,是謙虛。後來兩家打架,為了好區別才分成貧僧和貧道。

到了江邊,愍度道人和滄道人抓緊時間交流了一下創業想法。發現有個問題,就是自己掌握的佛學知識有點小眾,恐怕很難在富庶的江南打開市場。

這怎麼辦?

兩人連夜趕計劃書做PPT,針對南方口味發明了一套“心無義”理論。結果第二天因事滄道人沒能成行,只有愍度一個人渡江。

愍度很敬業,獨自宣講“心無義”,果然大受歡迎。

多年之後,滄道人偶遇另一位南下僧人,就拜託他說:幫我轉告愍度,本來心無義是當時為了討生活臨時起意,糊弄人的。如果衣食無憂,就不要再講那套東西了,不然對佛祖有愧。

“無為遂負如來也”

但為時已晚,愍度創業特別成功,心無義已經在江南廣泛流傳,信徒弟子眾多。在《高僧傳》中記載,數位佛學大師為了這個與佛學背道而馳的“心無義”異端邪說大傷腦筋。於是廣撒英雄帖,試圖以論辯滅了它。

但,心無義還是流傳了下來,甚至被越來越多的人認為是佛教的核心理念。

心無義到底是啥?

簡單一句話,就是教人“不執著”,放下,順其自然。現如今頗為流行那些佛學讀物,大師講座,還有披著佛教外衣的心靈雞湯,大致來源於此。

這套理論放在今天依舊繁榮,因為放下、隨緣這種正確的廢話,才有了“佛系青年”的流行。

但終歸,心無義是世人對佛法的誤解。



鬥戰勝佛

同是八十一難,同樣的跋山涉水敢問路在何方,為啥只有唐僧成佛,猴子成佛?

因為唐僧執著,始終抱有利益眾生之心不變,哪怕死,也要救人一命。哪怕錯,也要仁愛眾生。猴子也執著,是一棒子一棒子打到西天,修成正果。如果這哥倆也信了“心無義”的邪,不執著,放下,恐怕唐僧也就嫁了女兒國,猴子回了花果山。

西天如來怎麼說:“喜汝隱惡揚善,在途中煉魔降怪有功,全終全始,加升大職正果,汝為鬥戰勝佛”

全始全終,吳承恩用猴子寫出了他對儒釋道的嬉笑怒罵和真實理解。你看一個500多年前的明朝人,都知道面對六道輪迴的苦海無邊,只有勇猛精進、頓悟漸修才是正念。

地藏菩薩在忉利天宮受託,釋迦佛入滅後到彌勒佛下生人間之前,六道眾生都由他來教化。地藏菩薩立誓,要度盡六道一切眾生自己才成就佛果。

“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書》寫到:所謂菩薩,就是承擔一切眾生苦難的人,他踏上解脫之旅不只是為了自己,還為了幫助其他眾生。他在證得解脫之後,並不就此融入絕對的境界或逃避娑婆世界的苦,反而選擇一再地回到世間,奉獻他的智慧和慈悲,來服務世界。

唯有始終對眾生抱有仁愛之心,併為此執著行動的人,才會成佛。


世間哪有什麼事,一句放下就妥了?



侘寂之美,物的修行

金·卡戴珊2000萬美金裝修的房子


絮叨半天你一定看明白了,我是想說今天人們對“詫寂”一詞的誤解,跟人們對佛法的誤解一個樣子。

比如傳播最廣泛的一篇文章中用“赤貧風”來形容金·卡戴珊2000萬美金裝修的房子,說這是低調奢華的“詫寂之美”。

赤貧,低調奢華,侘寂哪有這麼簡單?



幽玄 物哀 寂


在中國,侘寂一詞大多被簡單解釋為“殘缺、樸素的美”。媒體更過分,喜歡用窮苦風,赤貧風,低調奢華,荒涼,簡樸來定義。

窮苦不是罪過,這些帶有汙衊和歧視的字眼,也壓根兒和侘寂不沾邊。

大西克禮以“幽玄”、“物哀”、“寂”三個審美理念來做為概括日本美學的關鍵詞,這其中的“寂”就是“侘寂”,於日本相當於希臘美學對於西方的位置,極為顯著和獨特,遠非低調奢華這麼粗暴無內涵。

如果你問“侘寂”是什麼?哪怕是大部分日本人都會直搖頭,思量半天后為難的告訴你:哎呀呀,抱歉,真的不好說!

咱們就試著白話一下,這明者不言、言者不明的“侘寂”。

如果我來理解,“侘寂”是 “物的修行”。

侘寂之美,物的修行

Shino chawan (tea bowl), Japanese artwork.




侘び和寂び


侘寂是侘び和寂び組合而成。在日文中,侘び(wabi)和寂び(sabi)原本是兩個詞,兩個意思。

日本《古今集》小野小町的歌:吾身如此侘,像無根的浮草,隨風飄去

侘,是一種被人疏遠,離群索居的寂廖與淒涼。有那麼點迫不得已、負面消極陰鬱的情緒。

簡單說,侘び,是對心靈狀態的理解。

寂,認為世間萬物無一例外,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凋零,消散、自然生死,不恆久。

簡單說,寂び,是對物質狀態的理解。

嗯,這麼說吧,相當於侘び和寂び是爹媽,生出了侘寂這個孩子。

但淒涼,陰鬱,孤寂,凋零,看起來爹媽的XY遺傳基因裡滿滿都是負能量,會不會生出的孩子,也如此悲觀厭世呢?

還真沒有,因為日本在哲學觀念、精神信仰、道德原則方面,始終都受中國道家和禪宗的深刻影響。在孵化出侘寂這一概念的時代,正值唐宋文化在日本盛行,中國詩詞和黑白水墨對日本文化強力輸出,順便也從基因上改變了侘び和寂び的負面內涵。

相國寺鹿苑軒主的《陰涼軒日錄》中有一條記事:

細川滿元家有位家丁阿麻,一天趕上主人滿元心情不好,頂了兩句嘴,一氣之下把他給開除了。丟了工作的阿麻本可以回老家,但他沒有。

因為少了收入,住在城裡的阿麻慢慢陷入困頓。不過,他倒是每天樂呵呵安於貧困,過得悠然自在。餓了挖野菜,渴了喝井水。如此度日的阿麻,被很多原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朋友們嘲笑。他呢,滿不在乎,還是樂呵呵地唱了首歌:侘人過日子,吃的是杉菜,倒也蠻自在。

這幾句和歌被滿元聽聞很受感染,親自把阿麻請回府中。

作者是把阿麻的故事看作極具風雅之事記下,寫的是“侘人”不以為苦、無怨無怒、隨遇而安、悠悠自在的狀態。

結果就是到十四世紀,侘び和寂び慢慢發展成了正向的美學價值觀。“侘寂”也開始做為一種獨立的美學形態出現在日本文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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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龍安寺花園




侘寂之初

侘,苦行者的清貧生活,被認為是能夠獲得富足精神生活的一種途徑,一種詩意;寂,也從凋零的意味中尋到了新的生機,流逝的盡頭就是新生,意味著萌發。

又經幾個世紀的變遷,侘び和寂び兩者的界限才變得曖昧難分,水乳交融,最終滲透到日本文化的一切角落。從京都的寺廟、庭院屋瓦,到東京的建築、茶亭、碗具,包括像無印良品的設計,皆深受侘寂的影響。


茶道,是其中最極致的一個。

我們知道,日本茶道不只是喝茶的儀式,而是藝術的生活化。造詣高深的茶道會把茶屋、庭院、風雨、味道、插花、繪畫、烹飪、茶藝、賓客這一切交織成一曲自然之音,簡直就是一場令人激賞的行為藝術。


先明確一下,茶道在成為一種精神訓練和修行之道之前,不叫做“茶道”,而是“茶藝”

對當時的日本來說,喝茶是一種頂級的消遣。頂級的原因是因為茶具,從外國進口的昂貴茶具。這裡的外國就是我們中國。

在18世紀遍銷世界之前,中國瓷器對於歐洲和日本這些國家來說一直是稀世珍寶級的奢侈品,有權收受國禮的王宮貴族才有機會擁有,價格遠高於黃金。

茶藝會,當然是主人向客人們顯擺自己地位和財富最好時機。可以想像,以彰顯財富為目的的茶藝,必定是場奢華盛筵。

而有“侘寂”意味的茶藝,就是為反對這種奢華和流行而生,被稱作“侘茶”

初創“侘茶”的茶藝大師是一位十五世紀的禪宗僧人——村田珠光。

珠光大師在一片繁華的茶會中,故意反其道而行,儘可能用日本當地所制、風格低調、工藝粗糙的器具,形成了“侘寂”在其中的最早淵源。

百年後,“侘茶”在另一位茶藝大師千利休的手中,發展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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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紀江戶時代的侘茶器具






千利休


千利休從十七歲開始研習茶藝,成名後,專為日本戰國三傑之一的織田信長服務。1582年織田信長被暗殺,他又接著為繼任者豐臣秀吉效勞。

雖然十六世紀末日本戰事不斷,但也是藝術創造的頂峰時期。特別是茶藝的儀式、器物、茶室異常繁榮。

彼時的茶會相當於今天的高爾夫私人會所,達官貴人和富商借此建立新的人脈和商機,也是武士官僚尋求結盟、慶祝勝戰的社交圈子。

那個時代的日本人熱衷喝茶社交,卻還未形成完整的美學觀,流於形式,以追求進口中國的瓷器、山水畫為榮。

千利休的工作,就是和另外九位茶藝大師一起幫助豐臣秀吉鑑賞茶器、繪畫、詮釋茶會的儀式,為這些人提供最恰當的場合。

和其他茶藝大師不同,在千利休手中那些粗糙、無名的日本本土和韓國民間的茶具,被擺到和最完美精緻的中國進口茶具同等的地位。

並且,他一改以往茶室的奢侈會所風,以農夫的泥牆茅屋為雛形設計出木造結構、茅草覆頂的簡樸茶室。

大小僅有兩迭榻榻米的3.6平方米。

最早,有侘寂意味的茶室是千利休在異鄉旅途的村夫野舍中獲得靈感,在他手中成為茶會中的一股清流。藉此他名聲鵲起,門徒遍及日本。

但這套崇尚自然虛懷的價值觀,對於出身農民的豐臣秀吉來說可不是什麼清流,更像是一種嘲笑和侮辱。豐臣秀吉的心中,隱隱嚮往的是遠方中國那種極致的堂皇,雕樑畫棟的榮華之美。

在他的授意下,茶藝師會想盡一切辦法弄到中國宮廷的唐碗,宋畫,並配套打造純金茶具和極其奢華的茶室。

這讓兩人之間萌生了難以彌補的裂痕。觀點的爭執,聲望的妒忌,豐臣秀吉在他七十歲時,給千利休下了一道賜死令。

一百年後,茶藝作為茶的”藝術“,已經蛻變為茶的“修行之道”,也就是茶道,成為一種宗教性的精神訓練。而這一百年中所有茶道之人,都在打著秉承千利休真傳的旗號,想當劉皇叔,獲得正統之名。

結果就是,日本茶道中任何一個微小的動作,手勢,一律被嚴格要求。然後號稱是千利休大師之傳,未有半點更改。

這些規矩如宗教一樣有一個假定:千利休在茶藝上的動作,已經達到極致,是最合理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死後的千利休,還在幫助日本完善茶道的思想,促成了日本茶道有別於中國茶文化的獨特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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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道


所謂傳統,就是在久遠的時間中,人們漸漸忘了當初做那些事的原因和目的,而只把動作和儀式留了下來。

日本的茶藝學校用嚴苛的動作複製,無意識的機械技巧,在受到西方現代文化的狂熱衝擊下硬生生把茶道傳統留了下來。

這樣做的好處,是能讓人專心於存在本身,而不需要做選擇和決定。

壞處也很明顯,就是作為核心的侘寂美學在茶道中被固化,失去了真正精神的關鍵。

千利休造出的狹小茅屋茶室和使用粗糙茶具的品味,和所處富庶時代的奢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無獨有偶,法國的瑪麗皇后也在凡爾賽宮的花園一角,蓋了一間農舍小屋,她和閨蜜穿上棉裙戴上草帽,在裡頭裝模作樣的扮成牧羊女和擠奶女工。

千利休的茶藝,背後有一個美學基礎做支撐,而瑪麗皇后是純粹的找樂子。

同樣,之後千利休的大部分追隨者們也是扮豬吃老虎,富者扮貧,徒有侘寂之表的找樂子。他們會聘用最貴的匠人,最稀有的木材,造出看起來“簡單、粗陋”的茶室,造價卻遠超豪宅院邸。手中看起來低調謙遜的茶具,也是讓人咂舌的大價錢,昂貴之極。

反思之後的日本茶道,開始重新審視千利休時代“侘茶”的價值。

他們幸運的找到了一句禪學格言“一期一會”,把這種在意當下、對眼前的人和事投入最大注意力的道德精神帶入今天的茶道,試圖讓日本茶道獲得新的價值核心。

而侘寂,也在這一刻從茶道中走出,被賦予了更基礎的精神價值,成了一種無所不包的美學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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侘寂的精神價值

身處島國的日本人,世代都竭盡所能的試圖在有限的力量中控制自然。但他們發現自己在面對地震、火山、颱風、海嘯這些週期性造訪的天災時毫無辦法,甚至連溼熱的夏天、乾冷的冬天、漫長的雨季這種天氣變化都無能為力。

這讓日本人從不信任大自然,卻懂得了始終向自然學習,學習與自然共生的經驗。這些經驗也成了侘寂美學的精神價值:非永恆、不完美、未完成



什麼是非永恆?

人的壽命有100年,石頭的壽命有10000年或者100000萬年,堅硬,惰性,固態,遠超人類能見壽命的東西,會被稱作永恆

但這只是一種幻覺,任何事物都會消耗,磨損,不論太陽或星辰這些有形之物,還是名聲、命運、記憶、科學、文學、數學這些無形之物,哪怕是以數字保存,一切也會凋零、湮滅、消逝於無



什麼是不完美?

一把鋒利的刀刃,在顯微鏡下是凹凸不平和斑駁的缺口。光滑的皮革在手的細緻觸摸下也能感受到細密的毛孔和斑駁。每一位匠人都深刻感受到無限接近,但永遠不會完美的界限:缺陷會回頭凝望你



什麼是未完成?

我們經常會用“結束”和“完成”來為一個時刻下結論。但那真的就是終點嗎?

對一支玫瑰來講,怎樣才算完結,是開花,發芽,還是腐化為土。完成這個概念本不存在,所有東西都處在一種正要發生將要結束的規律狀態,就是未完成。

在西方美學理念中不朽、壯觀耐久始終是主流的精神價值,追求的是綻放和繁茂。

侘寂美學恰恰相反,只有在初發凋零的瞬間,才被發覺。

它的精神價值和燦爛、雄偉、險峻無關,而是隱匿短暫:世界太過纖細,微妙,稍縱即逝,以至於無法被粗鄙平凡的眼睛看見



侘寂之美,物的修行


侘寂的完整形態,是一種生活態度,簡化形態,才是一種特別形式的美。想要感受到,要放慢,放慢腳步,耐心地、靠近一些,再近一些。

侘寂美學另一個引人注目的點,就是美和醜





侘寂的美醜觀

侘寂之美,是你和你認為醜的東西達成妥協的一霎那。也就是說,美可以從醜中引誘得來。

比如對那些品味茶道的富豪、貴族來看,粗鄙的茅屋茶室本就是個不入流的農舍,低下,可悲。一隻顏色渾濁、有裂紋和瑕疵的泥陶茶壺,和尊貴的中國精美瓷器相比,本應讓人鄙視和嫌棄,視之為醜。

但在茶道的脈絡指引下,它會慢慢呈現出非比尋常的美。其中的

美並不是固定,而是一種時刻


美,是發生在人和事物之間的關係,無時無刻不在變化。只要有適當的環境或者觀點,美就能自然萌發,所以美是一種“意識轉變的狀態”,一種詩意和優雅的特殊時刻

在心境上,侘寂美學的態度是“萬物之死”,是一種接受生命無可避免“終究漸逝”的審美態度:世間萬物擁有相同的命運,所以要思考自己的死亡,和它所喚起的孤寂與幽傷。

對於萬物之死的心境,如海鷗的鳴叫,霧中的汽笛,城市叢林中救護車尖嘯而過的迴盪,是最直觀的想象。

還有超過我們感知範圍的一些極其微妙的自然力量,我們會用“超然”來形容它。

光透過宣紙後暈染開散,金屬因時間而失去光澤,這些質地的變化是世界背後物質的力量和宇宙的規律。

千利休也曾數次引用了藤原定家的一首和歌,來表達他所感知的心境:

舉目望去

沒有花開

亦沒有紅葉

小海灣旁

一座小小的茅屋

正佇立於這秋日的黃昏



侘寂的道德觀

享受毫無滯礙的生活,去掉所有不必要,是侘寂之美在道德上的選擇——物質貧乏,精神富足。

想過一種簡單無求的生活,不是簡單的放棄慾望就可以,而是需要付出努力和意願,並做出一些艱難的決定

侘寂的道德觀告訴我們,做選擇很重要,不做選擇也很重要。我們需要在“從物質中得到快樂”和“從不受物質約束中得到快樂”之間獲得平衡。

獲得平衡很重要的一個心態,就是平等觀

侘茶的茶室入口會很小,任何人都需要彎腰、低頭、跪爬而入,一旦進入,人、事、物皆平等,再無高低貴賤,貧窮富有,權威等級。

物也一樣,不論名家或是名貴,造價和材質的價值體系被拋在一旁,泥漿、竹子、草紙所擁有的內涵價值與金、銀、鑽石一般無二。

一切都指向“無價”

因為任何東西,只有在被領會和激賞的那一刻,才會處於侘寂的境界中,才真正的存在。被觀看,欣賞,注意的一瞬間,就好像用目光“凍結”了那個物,或那個人。

凍結的不僅是那一刻,而是之前的所有世間、經歷、變化和過往的凝結。

離開茶室,它們又重新回到各自的日常。


侘寂之美,物的修行






侘寂的視覺感官

說了這麼多,我們對侘寂之美有了一個“大概如此”的印象。但很模糊,不清不楚的。如果非要用具體的視覺、形狀或感覺來形容它,也可以試試看。


自然損耗:凍結的時間

褪色、生鏽、汙漬、皺紋、乾枯、裂縫、缺口、凹痕、瘡疤、剝落,損耗都是因用而留下的痕跡,時間的記錄。

它們會因為自然的損耗而變得微弱、不顯眼、脆弱,但它們的姿態依舊絲毫未減,依舊有力量。


不規則:拋棄傳統的品味

很多人對侘寂之美有一個印象,就是大多是笨拙、缺陷、畸形和古怪的東西,醜的東西。因為人們慣用正確和錯誤來區分物件的形狀,那侘寂恰好成了那些“錯誤”和“醜”的東西。

但它一定不是故意做的醜,做的破。裂了,重新被補好的破碗,不經意在雕琢時扭巴的花瓶,是“碰巧”隨意的結果。


不過分:不要低頭,頭上的皇冠會掉

皇冠和戴皇冠的人,都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發出“我很重要”的喊聲。侘寂之物不會,它是剋制而謙遜的存在,與他物共存,與環境融入。不顯眼,不過分,不需要市場的認可,不會被擺進博物館讓人朝拜。

但侘寂之物不會被人忽視它的存在,當你拿到手中,看過去的時候,會恰當的受到欣賞。


原始:物的本來

粗糙是我們對侘寂之物的另一個直觀印象,是因為它們被製作出來時,還保留著原始材料的氣息,無限接近原始形態。質地簡單,觸感粗糙,不需要什麼複雜的手藝。


稀薄:接近無的黯淡,新生的柔和

灰藍相間的褐色,銀紅相間的灰黑,靛藍淡黃相融的綠色,紅黑,藍黑,青黑。侘寂有這些如破曉黎明與薄暮黃昏時氤氳煙色所擁有的朦朧、模糊、稀薄、衰弱的特質。

它們是曾經堅固的東西變得柔軟,曾經鮮亮的顏色褪成土色,是因逝去而日漸稀薄,接近“無”的黯淡。

侘寂的光譜是兩重性,不止有黯淡,也可以是明亮的,沒有漂白的棉花,樹皮和麻漿成的再生紙,新芽的黃綠,是從“無”中新生的柔和。


簡樸:簡樸的終極是“當然”和“無”

作為侘寂的核心思想,遵循簡樸的原則難點在於達到“無”的境界之前和之後。

如何實現簡樸的生活,但不墜入禁慾

如何奉行必要的細節,但不變成挑剔

如何保有執著的信念

,但不招致厭煩

節約,極少,削減到本體,但不失去詩意。簡潔,無滯,但莫使之消失。經由冷靜、謙虛、真誠,以智慧所到達的優雅,是為簡樸。

以上種種,都可以看作是侘寂的視覺感官。但又都不那麼完整,侘寂給人最大的啟發,就是為了美學之故,成為了不可詮釋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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侘寂的力量


割一捆捆草,把它們豎立在原野上,把頂端綁緊,束好。

就這樣,一座草屋出現了;

第二天,鬆開草束,

一瞬間草屋又歸為廣袤原野上的草堆之一。


侘寂不是一種為了實現特別的美使用的手段,侘寂的力量在於目的就是它本身,一旦太過清楚的解釋,就會削弱它的力量。

還是講故事吧,在千利休還未成為茶藝大師武野紹鷗的入室弟子前,經歷了一場入門考試。

武野大師要求千利休打掃乾淨滿是落葉的庭院。

首先,他用草耙把庭院的落葉清理得一乾二淨。然後,他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玄外之意,搖晃一棵樹,讓少許樹葉飄落。

這是一個蘊含著侘寂意味的動作,潔淨,但並非毫無生氣。



阿能訶鼓


搖樹這一則秘史軼事被不斷的記載,傳頌,啟發著後人。但細究,很明顯它是被虛構和美化的故事

同樣的故事,主角曾換成了千利休和他的兒子,千利休的身份是大師,他的兒子是懷抱理想的年輕人。

在這個版本中,搖落樹葉的仍舊是千利休。

還有,侘寂美學雖然在千利休手中達到頂峰,但即便是日本人也很難揣測他在當時對這種茶藝的真正想法。

因為記錄他想法的文獻,都很難經得起細究。

比方說《南方錄》是在千利休死後,由亦友亦生的佛教僧人南保留撰寫。但世間僅存的一份謄寫副本,恰好是在千利休逝世一百週年時,被兼習茶道的武士立花實山

“偶然發現”

很多學者認為,此書不過是那些為了證明自己是千利休真傳弟子的人們,巧妙的偽造。

同樣,如今日本茶道也大多敷衍。

每一位參與者,都被要求對所有儀式中的每一件物品予以注意。水壺,茶碗,花瓶,香薰,花盆,連燒水的木炭都算數。

在過去自發自覺的感受,被嚴格寫下了劇本,什麼時候抬起手擺弄茶碗,何時問答,何時閉眼品味,人人都成了茶道中的演員

想想看,經由現代日本傳入中國的茶道,又會淪為何等模樣。

在《雜阿含經》裡有一個佛陀在鹿野苑時向大家講的阿能訶鼓的故事。

以前有一個阿能訶鼓,敲起來的聲音特別棒,四十里外都能聽到。

時間久了,鼓有了破損,人們就重新裁切牛皮補起來。補來修去這鼓雖然還是原來的樣子,但每一塊地方都換過了。

問題是,如今的阿能訶鼓,還是不是原來那隻鼓?

侘寂之美,物的修行




忒修斯之船

阿能訶鼓是對佛法的比喻。

佛陀明智地看到,佛法在世間的傳播如萬事萬物一樣經歷成、住、壞、空的過程,各種修補即便能讓佛法看上去依舊如常,卻在暗中損毀著佛法的本質。

簡單說,就是不同的的修行者對佛法的解讀、理解、傳承中出現了偏差。

在西方最為古老的思想實驗中,有一個異曲同工的提問——“忒修斯之船”

英雄忒修斯和雅典的年輕人們殺掉克里特島的米諾牛之後,返航的那艘船被稱作忒修斯之船。為了紀念這個偉大事件,雅典人每年都會派使者乘坐這艘船到太陽神阿波羅的出生地得洛斯島朝聖。

年復一年,帆船被不斷拆掉損壞的船板,換上新的船板。直到有一天,人們發現所有的船板都已經被換過了。

問題是,如今的忒修斯之船,還是原來那艘船嗎?

別急,還有擴展問題:假如修補的工匠很有心,把所有替換下的老木板悉數保存,最後他成功的拼出了一艘船,那,

到底哪一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先不急著回答這些問題。

回到侘寂美學的思考,真的存在一種“本質”的侘寂之美可以被準確描述麼?剛巧,日本也有著和阿能訶鼓、忒修斯之船同樣的提問——金閣寺之問

侘寂之美,物的修行




物的修行

BBC曾派主持人赴日本拍攝剛剛被聯合國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金閣寺,驚奇的發現這座始建於1397年的建築,竟然保存的完好如初。

日本導遊解釋說,其實它被燒燬了很多次,僅僅在最近100年就燒燬了兩次。主持人更懵了,就問:那這還是原來的那座金閣寺嗎?

——嗯,是啊,當然是。

——但它被燒燬了,怎麼算?

——是的,而且燒了不止兩次。

——每次燒燬後都被重建了,是吧?

——當然,這是一座很重要的古蹟。

——每次重建都用全新的材料嗎?

——對,大火把它燒的絲毫不剩。

——那怎麼還能說,它是原來的那座金閣寺呢?

——它一直都是金閣寺啊!


是否有一些本質性的東西,成為我們判斷是非的依據?

這個本質性的東西,在物質世界中是否根本就不存在?

追根溯源,侘寂美學源於禪宗,其中的哲學論述多引自此。最開始和侘寂之意有關聯的茶藝大師、僧侶都在修行中踐行禪學,因此也被稱作“事物的禪”

我更直白的翻譯成“物的修行”

作為“物的修行”,侘寂美學最務實的一句箴言就是“明者不言,言者不明”

在美學的國度中,理性永遠屈於感覺。

最傳統的鑄劍者,總是用最模糊、神秘的語言來談論刀劍身上的“靈氣”

今天,鑄劍師可以用實驗室級別的數據來準確分析爐火的溫度、金屬的組成、屈度、剛直度、硬度、韌性、疲勞度這些屬性,試圖以精確來度量“劍氣”被創造的條件。

但同時,精確好像也吹散了關於想象的浪漫

侘寂之美,物的修行




木守

明者不言,言者不明,侘寂一詞也就真的無法被準確定義。它是一種“有所缺憾”的知識,一個“難以界定”的精神。

早年千利休曾選取中國福建陶工燒製的七件茶碗,組成了“利休七式”。分別是早船,檢校,木守,臨濟,大黑,缽開,東陽坊。後在千利休的指導下建造了日本第一個專門為生產茶具而設計的樂窯內燒製。

樂窯傳到如今第十四代吉左衛門,其作品售價之貴,一般人絕不敢問津。而利休七式中的貴中之名,是木守。

據說,千利休曾有一個茶碗,在眾多的茶碗中並不出眾。只是有一次,弟子們在茶會中依次憑心意挑選,最後剩下了它。

千利休拿起來,稱這隻碗為“木守”

杭州西溪是喜鵲的棲息地,還盛產柿子。每到冬天,喜鵲們都願意在柿子樹上築巢過冬。

一年大雪,幾百只找不到食物的喜鵲都被凍死了。

轉年春天柿子樹吐綠髮芽,開花結果。但一種往年很少見的毛毛蟲突然氾濫成災,柿子剛剛長出來一丟丟,就被蟲吃光了。

那年秋天,沒有收到一個柿子。

人們想起了那些喜鵲,如果喜鵲們還在,就不會有蟲災了。那以後,每年秋天人們都會留下一些柿子,作為喜鵲過冬的食物。

這些柿子被稱作木守柿。日本人同樣把最後沒有被人摘掉的柿子也稱做木守。


人與物的關係,在千利休的手中得到改變,他從別人的“醜”中,產生了“美”的氛圍。


侘寂之美,物的修行


這,也許就是,侘寂 ?


end



重要註釋:本文關於侘寂的內容,是讀李歐納·科仁所著《wabi-sabi侘寂之美》的讀書筆記整理而成。佛學內容,是讀熊逸《佛學50講》文字稿的讀書筆記整理而成。還參考了大克西禮著,王向遠譯《幽玄·物哀·寂》一書。特此註明並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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