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山禽臘梅圖》:山禽臘梅丹青約,永恆千秋指白頭

拾畫筆記

《山禽臘梅圖》是中國畫史中佔據著極為重要位置的一幅作品,也是趙佶生平的代表作之一。讀《山禽臘梅圖》最讓人動心的是其詩書畫三者的相融相和,一句“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才讓人彷彿看懂了藝術家趙佶的內心世界。於今人而言,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像趙佶這般純粹,為了一個“丹青約”,甘願“千秋指白頭”。我們的生命中,何嘗沒有過“丹青約”,但是沒有幾人可以做到“千秋指白頭”。


1961年到1962年,臺北故宮博物院(注:臺北故宮博物院當時還在興建階段)將一大批中國文物送至美國進行了五個都市的巡迴展,引起了全球轟動。在這批出國展覽的文物中,其中有幾件繪畫作品最後在審定中被留了下來沒有出國參加巡展,被留下來的幾件繪畫作品包含范寬《溪山行旅圖》、郭熙《早春圖》、李唐《萬壑松風圖》,以及宋徽宗趙佶《山禽臘梅圖》。


這幾件作品都是北宋時期的作品,分別代表著北宋早中晚三個時期。范寬《溪山行旅圖》、郭熙《早春圖》、李唐《萬壑松風圖》自然在中國繪畫史上鼎鼎大名,可謂是中國山水畫黃金時代裡的“鐵三角”,三幅北宋早中晚期的山水作品也代表著中國傳統山水畫的最高典範。而宋徽宗趙佶《山禽臘梅圖》赫然位列其中,看起來顯得有些突兀。然而,如果我們可以真正地細讀這幅作品,或許我們都會情不自禁地稱讚這是“中國花鳥第一畫”。


趙佶《山禽臘梅圖》:山禽臘梅丹青約,永恆千秋指白頭

趙佶《山禽臘梅圖》 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一、《山禽臘梅圖》:山禽矜逸態,梅粉弄輕柔


這幅縱82.8cm橫52.8cm的花鳥作品,可以說是宋徽宗趙佶繪畫生平中最為重要的作品。作為畫面主體的臘梅,在畫面中呈S型構圖。這是中國繪畫中,特別是花鳥畫中最為常見的構圖形式之一。臘梅下方長有花草,墨綠色的草葉欣欣向榮向上生長,簇擁著一朵亭亭玉立盛開的山礬花,以及一支尚處於花骨朵狀的山礬。臘梅枝頭點點金黃色的梅花,與下方的山礬花揭示著此刻正是冬末春初時節。這正是冷暖交替、生命枯榮輪轉的時節。


梅樹的主體枝幹從底部開始向上,而後以曲線向左上方而去,再至兩隻白頭翁附近又趨向上方,總體上形成了一個瘦弱的S型。兩隻白頭翁,一正一背站立在梅樹左邊伸展出來的枝頭,並將整個梅樹向下方壓著,梅樹在這種重量的壓迫中形成了一種向右上方彈去的力。為了彌補白頭翁所造成的力量感的失衡,梅樹根本的兩根樹枝則是以向上生長的姿態,有意將向左的力量拉回到右方來。


趙佶《山禽臘梅圖》:山禽臘梅丹青約,永恆千秋指白頭

趙佶《山禽臘梅圖》局部1


中國畫中非常注重畫面的平衡感。我們讀中國畫,常常會覺得美得不可言說,便是因為畫面中所具有的無法言說的平衡之美。我們可以想象,如果沒有根部向上生長的梅枝,畫面顯然就失去了平衡,彷彿下一秒梅樹就會斷掉似的。


梅樹上,盛開的梅花以及梅花苞錯落佈局在枝幹枝頭。山礬花右上方不遠處,一隻蜜蜂尋香而至,準備採食著春天的第一口花蜜。如果不是年代已久讓這幅畫褪去了原有的色彩,我們所看到的這幅《山禽臘梅圖》定是一派璀璨明麗的景象。


趙佶《山禽臘梅圖》:山禽臘梅丹青約,永恆千秋指白頭

趙佶《山禽臘梅圖》局部2


居於畫面最中間的兩隻白頭翁,神情閒定,裡面的一隻身體朝向左邊,畫面外的一隻身體朝向右邊,而頭朝向左邊。它們的視線共同投向畫面左方的空白區域,很容易將觀者的視線導出到畫面的左側。此刻這兩隻白頭翁不急不躁,享受著此刻的春花爛漫時刻。


白頭翁身體下方的一根梅花枝如同一根刺一般刺向畫面的左下方。而左下方正是宋徽宗自題詩的位置。這根梅花枝彷彿是有意讓讀者去看這首詩。因為,如果不讀這首詩,便無法理解這位帝王藝術家。宋徽宗詩云:

山禽矜逸態,梅粉弄輕柔。

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


趙佶《山禽臘梅圖》:山禽臘梅丹青約,永恆千秋指白頭

趙佶《山禽臘梅圖》局部3:題詩


我們很難判斷究竟是先有詩還是先有畫。宋徽宗的畫院考試進行過一場載入歷史的改革,從最初的對照摹寫到引入詩,根據詩作畫。比如我們熟知的“野渡無人舟自橫”,還有“看花歸去馬蹄香”等詩句皆是當時宋徽宗定下的考題。不得不說,這項改革意義重大。它將中國畫帶入到了一個詩畫融合的境界,而宋徽宗本人又以其獨特的瘦金體書寫的詩句,更是使得“詩書畫”三者第一次共同呈現出了一個全新的面目。


詩的前兩句是寫實的描述,整合畫面的內容也盡在這兩句中。後兩句“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是最為關鍵的兩句,也是最為動人的兩句。也許正是後兩句的直抒胸臆,才讓我們對這位帝王藝術家的這幅作品產生了一種全新的認知,也正是兩句詩,讓這幅《山禽臘梅圖》有了永恆的生命力。


趙佶《山禽臘梅圖》:山禽臘梅丹青約,永恆千秋指白頭

趙佶《山禽臘梅圖》局部4


趙佶《山禽臘梅圖》:山禽臘梅丹青約,永恆千秋指白頭

趙佶《山禽臘梅圖》局部5


二、趙佶: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


趙佶即帝王位,可以說是他沒有想到的。安樂於詩詞書畫中的趙佶,對政治絲毫沒有興趣。也許,帝王位對於別人而言是夢寐以求,但是對於趙佶來說,反倒是一種壓力和負擔。所以有人說,趙佶並不是政治上的帝王,而是藝術上的帝王。在與金人的戰爭中,趙佶輸掉了政治,卻贏得了文化。金朝有一位皇帝,金章宗是宋徽宗趙佶虔誠的信徒。按照血緣關係來講,趙佶是金章宗完顏璟的外祖父。


雖然金章宗沒有見過趙佶,但是對趙佶的藝術頗為喜愛,一生都在學習瘦金體,甚至達到了幾可亂真的地步。現存唯一一幅李白的書法作品《上陽臺帖》中有一段瘦金體書,過去多被認為是宋徽宗所寫,而實際上是完顏璟所寫。


趙佶《山禽臘梅圖》:山禽臘梅丹青約,永恆千秋指白頭

完顏璟的瘦金體


對於一個封建王朝而言,不幸的是山河淪陷,幸的是它的文化卻生生不息。宋徽宗的即位,從某個角度上看,他極大地提高了畫家在當時的社會地位。在趙佶之前,畫家不能稱之為畫家,宮廷裡的畫師嚴格意義上講不過是供權貴驅使的畫匠而已。所以我們在北宋早期乃至更在的五代時期,許多優秀的繪畫作品上都沒有藝術家本人的簽名題款,即便有也是藏來藏去的,生怕別人看到了認為不應該。比如北宋早期的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中便將名字藏在了茂密的樹叢中,直到上個世紀才被發現。


對於這樣一位帝王,研究歷史、政治的人向來嗤之以鼻,並冠以“亡國之君”的名聲,他和他的後一任皇帝宋欽宗共同被載入了“靖康之恥”的歷史之中。而在藝術上的成就,過去也多備苛責,他的瘦金書同樣被稱之為“亡國之書”。


趙佶《山禽臘梅圖》:山禽臘梅丹青約,永恆千秋指白頭

趙佶《山禽臘梅圖》局部6


臺灣學者蔣勳先生習慣將宋徽宗以及他的瘦金體稱之為中國傳統書法最大的背叛者。蔣勳先生並非是責備的意思,而是對這位皇帝和他的書法給予了很高的推崇。許多初學書法的人,當他們面對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的時候,常常會覺得枯燥乏味,可是我相信每位初學書法的人在面對宋徽宗的瘦金體的時候,不會不喜歡。我們今天也常常會看到一大批學習瘦金體的網絡紅人,其背後竟有一大批粉絲,可見瘦金體在普通人心目中的喜愛程度。


“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這是趙佶發出的慷鏘有力的“宣詔”。或許這一生“我”不是做帝王的料,因為我早已和丹青有了一個生命的約定,我這一生,都將奉獻給丹青,直至白頭。“千秋”是指時間的永恆與持久,“白頭”在這裡具有雙層意思,表面上是指畫面中兩隻依偎在一起的白頭翁,他們的相依相偎,很容易讓人想到忠貞不渝。宋徽宗大概是想借此表達自己與“丹青”矢志不渝的忠貞。


這兩句詩如果是任何一名文人畫家所發嘆出來的心聲,我們似乎也不會覺得多麼了不起。而偏偏是宋徽宗,一位帝國的皇帝。我想,現實生活中,一些具有極高審美的人,才會明瞭宋徽宗對丹青的這份熱愛。宋徽宗常用一個“天下一人”的畫押。在《山禽臘梅圖》右邊的“宣和殿御製並書”下面。古往今來,敢用“天下一人”為畫押的恐怕也只有宋徽宗趙佶了。作為帝王,他是“天下一人”,作為藝術家,他何嘗又不是“天下一人”呢!


趙佶《山禽臘梅圖》:山禽臘梅丹青約,永恆千秋指白頭

趙佶《山禽臘梅圖》局部7


趙佶《山禽臘梅圖》:山禽臘梅丹青約,永恆千秋指白頭

趙佶《山禽臘梅圖》局部8


三、人生難得守丹青


真正讓我愛上書法的,不是歐陽詢,不是顏真卿,不是柳公權,亦不是王羲之,而是趙佶的瘦金。小時候,不知道趙佶是誰,甚至於“佶”怎麼讀都不會,但是卻偏偏喜歡上了這種對於孩提時的我來說,極漂亮的書體。後來讀書增長見識,知道了趙佶原來是宋徽宗,也知道了靖康之恥,一度讓我對這位皇帝的書法沒有了好感。這種偏見,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隨著年歲漸長,才明白,對中國書畫藝術的欣賞,不應該帶有偏見。


從政治的角度看,宋徽宗是一個失敗的帝王,而從藝術的角度看,宋徽宗稱得上是千古第一帝王。他對美的獨特認知,對華夏藝術的卓越貢獻,以及自身在藝術領域上所取得的成就,恐怕沒有哪位帝王能和他相比。讀《山禽臘梅圖》,讀到的是趙佶對美好生命的理解,讀到的也是趙佶與“丹青”的生命之約。後兩句詩大概可以稱之為趙佶的命運之籤,他的一生無不是在恪守“丹青約”,也同時鑄就了他的悲劇命運。後人總喜歡做假設,假設宋徽宗將畫在藝術上的心思畫在治理國家上,是否會是另一番盛世景象?我們不得而知,這樣的假設是無趣的。至少對於喜歡美的人來說,如果真是這樣,今天的我們或許看不到《千里江山圖》,也或許看不到《萬壑松風圖》,甚至於後來的文人畫是否能取得如此成就,都尚未可知。


面對宋徽宗的《山禽臘梅圖》,應該對當下的生命有所觀照。我曾經做記者的時候,採訪一位空間設計師。這名建築師最初是學書法和畫畫的。出生于山東的他,自幼就接觸書畫,並從此愛上了書畫藝術。他以為他的一生都將會在書畫中浸染度過,卻終究在生活面前低頭,最終半路出家從事了室內設計,並做得風生水起。很多年後我問他,現在還寫字畫畫麼?他說很少很少提筆寫書法畫畫。面對曾經的的誓言,如今的他有些遺憾,但是更多的還是坦然接受,並享受如今的生活。


事實上,今天的我們,面對曾經的誓言和願望,很難做到像宋徽宗那般是真正的用一生恪守著與“丹青”的生命之約。今天的我們也習慣以世俗的標準去衡量一個人的成功與失敗,以這樣的標準衡量趙佶,他是失敗的。可是我們是否有想過,我們衡量事物的標準本身就是失敗的呢?我們信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卻漠視著“丹青約,指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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