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北塘
三十年前風華少年，一行同學意氣豪邁，滿腔憧憬迢迢百里奔赴北塘。那是個燠熱的夏日午後，舟車輾轉中踏入北塘這個鹹溼黏膩、魚腥繚繞的小鎮漁村。駐足懵懂：斜下的懶陽餘暉隨意塗抹著色彩，濃淡斑駁著老街陋巷，映現出殘破敗落的剪影，絲縷的東風剝剪著牆角庭院邊晾曬的蝦肉蟹殼和樹杆上抻展待織的漁網，毫不吝嗇地將鹹腥的海的味道撕扯盡出，欲填滿每個人的鼻翼感官，那濃重的氣息剎那間盪滌了一行人曾經的歡愉期許，失落的情緒潮湧般叩問著忐忑的心靈：這就是我們從此將工作和生活的地方？這就是我們今後將朝夕棲息的第二故鄉？
曾經漫長的時光裡，青春的浮躁、工作的單調、生活的枯燥讓我們將一切的不如意歸罪於似乎永遠原地踏步、不見發展的所處之地——北塘，連帶著遷怒於這個地域的所有對象：趿著布鞋斜披西裝的潮範兒青年、隨街佔道大呼小叫的菜販漁娘，殘損的炮臺、古舊的漁船，甚至那蜿蜒匯東的三河、渾濁泥涌的潮漲潮落，甚至那散放覓食慵懶無辜的流浪狗貓…..
捱不了寂寞的走了，尋找遠方光明坦途的走了，用盡了心思，挖空了門路，找足了關係，象躲避瘟疫般義無反顧，滿臉慶幸，歡天喜地地走了。或許更像逃離，爭先恐後、絕塵千里……
留下的當然是重重的失落，種種的無奈，躲避著逃離者問詢費解、注視同情的目光，編織著自己都不相信的留下的理由，但終歸要面對生活，安於命運賜予的這方水土終歸要過自己的生活，荏苒時光之箭穿破時空將生命拉長，十年歲月殺豬刀把一個人的生命裁割三截，卻融組衍生一個家庭，想也公平。青春的綻放，生命的成熟，縱然恬淡人生，妻賢子乖，天倫清淨，而這片水土卻依然漫流著原始的淳樸，盪漾著粗曠的豪放，不肯與時代同步，固守著那份停滯與落後，成了被遺忘的角落，覆生著不死的蘆草，蔓延著齁重的鹹腥竟纏繞著我的青春和兒子的童年幾近窒息，太多次的逃離的念頭翻湧在心頭，與另一半——妻，一個原住民的戀土情結交鬥、糾結、紛爭。權衡著去與留的紛亂雜陳，種種情愫繾綣著得與失的思忖與彷徨，不覺間又是十年。
這十年間我曾跋涉灘泥掏挖沙蟹，沒記住收穫的快樂卻難忘葦茬戧傷皮肉的痛楚，這十年也曾踟躕在彩虹橋廊下思考人生前路，揮筆感慨良多卻字字迷茫情殤，這十年兒子拔節般瘋長、日子滾筒般轉過，而腳下這片溼漉鹼澀的土地依然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漫溢著滷水穢臭、濁流浸染；橫陳著水族們的殘肢斷骨；日沉月升，機械著時光輪轉；蟲鳴鳥啼，枉費著春華秋露、夏雨冬霜……悠然的海風自顧流連船機舟帆只知迎來送往，卻不肯吹送絲絲縷縷那岸外的清新，翹首間頹廢的何止是這日益邊緣衰落的漁村古鎮，還有那顧盼無助沉寂的希望與浮想，像是河灣中那具鏽跡斑駁的殭屍老船，佝僂腰身棲息一隅，殘喘餘年,,,,,,
嘆！時間是劑良藥，消磨讓蠢動停歇，該長大的留不住童年，那是哪來的一股勁風鼓盪激昂，愣怔間已瀰漫天涯，不敢信從此這裡地動天翻，滄桑鉅變，不敢想他日我重遊故地好似隔世泥天，彷彿夢縈魂牽。
就是這十年，不用驅趕自願逃離，裹挾在拆遷大軍中像是遷徙的魚群隨波逐流，終於如願，我向著痴迷的方向開始所謂文明的旅居遠航，喧囂的鬧市、斑斕的夜景，奔湧的車海人流，放眼滿是霓虹炫彩，舉目皆見錦簇花團，忙碌的身影，緊張的面孔，快節奏的都市浮世圖鋪展身前，迷幻雲煙、夢影飛旋……
斗轉星移、時過境遷，轉眼已是人到中年。一瞬間，遷徙已過十年，物是人非，滄海變遷，顛沛流離淤積心中那份隱約的感傷揮抹不去。何時起，話語間總是念想起故道舊屋，老街近鄰，叨咕著經年往事、糜谷陳糠。恍然間，闊別十年的故地北塘，遠離去才讓我想念的家鄉，曾經的厭倦與怨艾，曾經的排斥與嫌棄，曾經的不屑與鄙夷，那方鹼蝕霜化的瘠土，原來竟是容我駐足生息、安身立命的家園！陋室碗碟中從來少不了的魚蟹鮮香、鄉音俚語中滿含的真誠熱情，讓我愈來愈強烈的懷想，我要再回到你的身旁。
依舊在這個夏日的傍晚，徒步簡出，沿著天池路一直向北，舉目前望，紅磚粉牆高樓簇立，黛簷灰瓦墅區層疊，紅綠崦嵫、暈日彩霞間隱現的就是我闊別已十年的故鄉，我的北塘？寬闊整潔的泊油路，蔥鬱垂陰的綠化樹，格局清新的規劃帶，閒適散步遊走在花叢間的原住民，氤氳繚繞霧淡風清，似曾相識的夢裡情景就畫卷般鋪陳在我詫異的張望間，曾經的奢望，夢境裡的嚮往竟真的就成了現實。倏然十年間如彈指飛煙。
聽，那處隱隱傳來悠悠的磬聲，還有佛歌悠揚，一定是三百間潮音寺佛堂晚課進行間。
看，那平屋瓦脊中繚繞著的嫋嫋青煙，還有大槐樹下一家人圍坐晚餐的安閒，一定是都市人久違回味的流連。
公交車無聲中身邊遊過，一輛又一輛卻都不是記憶中那路孤單。老少情侶笑鬧著在企業總部樓宇間穿行，一對對都滿溢安適從容，或許都有同樣的滿足快慰，這是他們的家園，嶄新無比又厚重深藏。
腳步在青磚甬道上踏出有節奏的脆響，身體在花木林蔭下蜿蜒彳亍，思緒象蜻蜓剪水的翅膀蹁躚起似有花香的漣漪，眼眸已盛不下想問詢找尋的回想與追憶，新奇、驚訝、嘆喟,…..
一曲天籟曼妙的蒙古歌聲幽幽傳來，馬頭琴聲低徊悅耳，牽引著行者的腳步，包克圖風景區緩緩展現眼前，燈幡彩旗招展間放眼不盡的是城中的草原，木樁圍欄的跑馬場、麋鹿園、駱駝圈，還有錯落的蒙古包和端坐的成吉思汗像，彎刀、銅甲、鐵騎武士威嚴凜然，祭敖包肅穆神秘，烤羊肉馨香誘人，異域風情別樣雲天。恍然間我記起這不就是老北塘前莊的故地。可哪裡才是我家的舊園？
青磚灰瓦的新建古鎮就在前面，蜿蜒著青石甬道拾階而上，過拱橋、入城門，在雄偉的仿古建築中早已覓不到昔日陋巷的影跡，古拙清秀，厚重深邃。信馬由韁，一路驚奇，遊走鳳凰街、瞻仰倓虛學院；逗留沽酒巷、觀覽雙壘廣場；遠眺彩虹橋、近拂鼓樓牆，辨識中我圈定了老屋舊址的大概方位：探究觀瀾書院，我竟意外見到了屋後那幾株蒼翠老樹，曾幾何時，納涼小憩、撲蝶捉蟬的景象躍然眼前，就像是久別的家人，撫摸著樹幹有著真切的溫度，沉溺在往事回想中悵然若失，久久不能釋懷。面對著當下這份悠然，庭院中幽廊曲徑、亭榭樓臺已遁回到更遠的過去。時間真是虐情大師，讓人睹物思舊，歷古彌新。用不著登上一千八百四十節臺階去近距離一睹炮臺的風采，我能想象歷史的天空永遠都會高昂那不屈的炮口，過去的也許悲壯滄桑，今天它卻傲視蒼穹。
尋到家的舊址，心中氾濫著萬千感慨，循著護城河清冽的綠水緩流迂迴，東西校對，南北測量，腦海中界定著座標，“瞭望塔”、“古炮臺”，“小學校”，“老單位”逐漸浮出呈現，轉瞬舊貌消逝，已覆新顏。
再登彩虹橋，眺三河島，望防潮閘，大風車徐徐旋轉，三河水從容入海，堤壩上紅沉綠掩，灘岸邊木棧逶迤，蘆叢中飛鶯起舞，枝頭上棲鵲呢喃。河海交融，落日餘霞，輝映北方生態城初起闌珊，渾然天成，不失高下的兩岸幽靜雄渾，這邊就是我的北塘！
這就是北塘！就象在夢裡，卻不是夢裡！
回程的腳步依舊輕快，心結舒展意猶未盡，努力撫平思緒，靜靜梳理，揮不去的記憶，舍不掉的回眸除了留戀還是留戀，一陣曲樂飄來，笙管合奏、胡笛共鳴，花圃邊幾位老漢引吭飈歌，已渾然忘我；不遠處，回遷區三、四撥廣場舞隊舞興正酣，紅粉藍緑濃豔相當，綢帶輕盈，絹扇妖嬈；還見那舞鞭漢子掄出鞭花脆響，抖空竹的大娘甩出滿天流星，踢毽人閃展騰挪，打球女高扣低接……
就是這個普通的夏日傍晚，這塊曾經更普通的土地上重生的不普通的北塘以及屬於她的一切，橫空矗立、傲視滄海。 這就是北塘！重逢故友般當刮目相看的新北塘！脫胎換骨、鳳凰涅槃！
這是深耕者才讀得懂的北塘，奇蹟，驚豔！
這一夜輾轉反側，久久難眠。曦光如束，我卻夢迴北塘……
本文圖片均來自網絡，感恩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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