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皮換骨

近來,整個縣城,街談巷議,大財主田梁丟了。
田梁家資鉅萬,平日喜歡打獵,七日前,城郊狩獵,一馬當先,甩開隨從,去向不明。最後一位見到他的是個信差,信差說,當時已近薄暮,田梁騎一匹神駿,飛馳而過,差點撞到自己。


信差駭得半死,回過神來,那一人一騎,已經深入老林去了。
因田梁軀體肥大,那匹大宛馬又極易辨視,是以信差大老遠就能認出他來。
此後,再也無人見過田梁。
田梁有一獨子,名叫田文青,尋了六日,無父親行蹤,於是佈下公告,懸賞尋找父親下落,有找到者,無論籍貫職務,男娼女盜也好,牙行夥計縣衙差役也罷,都可重賞三千兩銀子。
舉縣上下,一片沸聲。
然而,又過三日,那田梁依然在爪哇國遊蕩,不見蹤影。
田文青為人孝順,急得六神無主,親率家僕,遍地覓父。
這日,照舊一無所獲。田文青身心俱憊,騎於馬上,心亂似麻,父親失蹤已有十餘日,大抵是遭了不測,不然何以有家不歸?可縣境既無賊寇,又無兇畜,誰會傷了父親呢?也沒聽說有什麼仇家,再者說了,父親與縣署眾官吏關係密切,哪個不識相的膽敢對父親下手?
此時,已出縣境,前處卻有一廟,門口樹下伏著一人,衣衫襤褸,遠遠都能聞到陣陣腐臭,該是個討飯的主兒。田文青想了片刻,驅馬來到這人跟前,衝他丟了一把大錢,問道:“這漢子,我且問你,十天前,可曾看到個二百多斤的員外經過?那人騎著一頭大馬,年紀五旬上下。”

乞丐聞聲,抬起頭來,待瞧到田文青,眼睛一亮,指著田文青嗚嗚直叫,欲掙扎起身,試了幾次,卻始終不能如願。
田文青心裡嘀咕,難不成這老丐知道我爹爹下落?於是問道:“我說,你看到過那人?”
這乞丐嘴裡仍是咦咦呀呀。
田文青思忖道,這老丐不僅兩腿殘了,還是個啞巴,又問道:“你可識字?”
乞丐忙點點頭。
田文青隨身帶有墨袋和筆,以及紙張,就下馬,掩了鼻,單手遞給老丐。
老丐氣喘吁吁,蘸墨寫了幾字:吾是汝父。
田文青勃然大怒,舉手作勢欲扇這老傢伙耳光,終究嫌髒,嘴裡不饒,詈罵道:“你這老東西,故意來消遣我?若非你既老且昏,嘴啞腿瘸,我非賞你一頓鞭子嚐嚐!”
老丐忽地上半身一撲,捉住田文青腳脖,田文青盛怒之下,踢了幾腳,老丐畢竟年邁體衰,被踹倒在地,嘴裡還是唔唔巴巴,嚷個不停,提筆又寫幾字。
田文青本欲離開,但瞥見這老丐又在紙上塗寫,不由得心裡好奇,要瞅瞅他到底還要寫什麼。這一瞅不要緊,只瞧了兩字,不由得臉色大變。
老乞丐寫了“六郞”兩個字。

六郎是田文青的乳名,全因年幼時體弱多病,為免遭鬼神忌,就起了這麼個名字,寓意是有六個子女,人丁興旺,容易養活。那時,家中尚未像眼下這般殷實,待田文青到了十二歲,家境漸富,父母此後也沒有再叫過他的乳名。知道這個名字的,除了高堂至親,餘者不過五六人。
那老乞丐繼續寫道:“十日前,為父狩獵,忽遇山鬼,連人帶馬,俱被吃了。”
字字觸目驚心,田文青哪裡肯信。
然而這字跡,卻與父親田梁有八成相像。
老丐似乎已近油盡燈枯,邊寫邊喘,田文青越看越是心悸,中途紙張不夠,又從袖袋裡掏出數張尋人公告,讓老丐在反面寫。
老丐寫得極簡,大抵是說,自己被山鬼連皮帶骨,囫圇吞了,這時奔來一人,一箭射在山鬼腰上,山鬼吃痛,撒腿就跑。這人追了幾十裡,不斷射箭,終於把山鬼射斃。
這山鬼仍是兇虎成精,近來解開封印,吃人解饞。
所吃者,會附在山鬼身上,成為倀僕。田梁新死,是以來人如何射殺山鬼,自己倒是瞧得一清二楚。這人又歉意地說來晚了,致使田梁被吃,可惜肉身已毀,無法復活。這人四處張望,瞧見一個老丐趴在廟前,奄奄一息。一拍大腿,有了主意,說這乞丐是個痴兒,沒有神識,可施法術將田梁的神魂移到老丐身上。田梁瞧了老丐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這乞丐竟是個老熟人!

射鬼漢子急切切說道,來不及了,若再耽擱,那勾魂的黑白無常就到了,到時,就真的死翹翹了。摜住田梁,不由分說,一把填入乞丐身體,於是,田梁就成了老丐。
而這老丐之所以兩腿殘廢,嘴巴難言,卻跟田梁有莫大關係。
田梁打獵時,也不知怎麼回事,每次無甚收穫,逃了鹿兔,總能碰到這個痴傻傻的老丐。凡痴兒傻子,見人就樂,全因出於本性,怕人們打他揍他。田梁卻覺得,每次見這老丐就沒好事,半載前,忍不住遷怒老丐,一馬鞭抽破老丐喉頭,聲帶受損成了啞巴。自此,倒是多日不見這惹人厭的東西。但數天前,田梁打獵,手中良弓不知為何竟然斷了,那獵物受驚,逃之夭夭,正心煩著,這衰神老丐又出現了。田梁氣不打一處來,馭駕撞向老丐,牲口頗懂人意,將老丐兩條腿踩為數截。
老丐疼得滿地大滾,田梁心滿意足,揚長而去。
卻不想,這次打獵,自己被山鬼吃了,卻再次見到了這乞丐。天理循環,自己的神魂還寄居到了他身上。
幸得廟裡有果瓜供品,不至餓死,但兩腿已廢,再難行走。附近燒香的,多是不認字的善男信女,自己這副臭皮囊,還是個啞巴,難以開口講話,也無處尋得筆墨訴之細情。兩腿疼痛難忍,只得在廟中苟活。

今日昏昏沉沉,清醒一陣,迷糊一陣,爬到廟外,卻恰好碰到兒子田文青問話。
老丐洋洋灑灑,寫了數張蠅頭小字,而後,氣喘連連,老淚橫流,盯著田文青。
田文青目瞪口呆,這滿紙荒唐字,著實難以置信!
老丐又“囑咐”幾句:“六郎,你須善待他人,莫學為父這般無情,若不是為父戲弄這丐,致其身殘,為父籍著此軀,仍能活個數載。”還想往下寫什麼,力氣不濟,昏了過去。
這時,遠處響來一陣馬蹄聲,那幾個一同出來的家僕,策馬而至,稟告道:“少爺,附近村落已巡查完畢,暫無老爺下落。”
田文青一臉沮喪,疊好紙張收起,吩咐眾人,將昏厥老丐抬到馬上。諸僕不解其意,也不敢問,依吩咐做了,尋到一家醫館,醫治乞丐。
老丐兩腿生膿爛瘡,病邪入骨已深,最終沒有醒來,半夜抻腿去了。
這縣城終究也再無田梁消息。
卻說這田文青,子承父業,自此事之後,像變了個人似的,無論對下人還是販夫走卒,俱是客客氣氣,心存善念,時有善行。人們都說,他跟那個不知道死在哪裡的父親有天壤之別,一個飛揚跋扈,一個謙恭有禮。

數年之後,田文青外出,失足跌入江裡,被路人搭救上岸,撿了條命。田文青千恩萬謝,那救人者卻大呼巧了,說田文青曾經資助自己渡過一劫,這次相遇,純屬天意。田文青瞧了半晌,因為近年助人太多,著實想不起何時幫過這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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