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步溪圖》:詩書靜裡忙,步溪見永恆


拾畫筆記

讀唐寅的《步溪圖》,在“靜裡忙”中體會的是生命的真意。步,是行走中雙腳之間的距離,也是人生最短暫卻有最永恆的時間維度。溪,是承載時間的溪流。步溪,則是在流逝的時間溪流中覓得生命的時間永恆。藝術家在人生遭受到一段波折的際遇之後,懂得了靜裡忙,懂得了在熱愛中尋覓生活的永恆與生趣。對於這樣的唐寅而言,美好的生命形態是得閒間的鋤作田。對於我們而言,何嘗不是放下虛妄後的璞真。平凡平淡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一人一事,皆是我們每個人內心溪流兩岸的“麋鹿”。


唐寅的畫作很少清晰的時間線索。故而我們在面對一些唐寅的畫作的時候,很難看出究竟是何年何月的作品。不記時間,似乎是在有意淡忘時間;不記時間,又似乎是在超越時間。作為吳門四家之一的唐寅,有著與同為“吳門四家”的老師沈周以及好友文徵明不同的人生際遇。唐寅的人生是短暫的,短暫得如同一朵尚未綻放出最華麗的蓮花,便在一陣風雨中蓮瓣散盡。


此前讀過唐寅著名的一幅長卷《溪山漁隱圖》,在這幅長卷中,我們讀到了唐寅“晚年”生活的一份坦然。人生的境遇難料,在無常中覓得恆常需極大的心魄。我們無法改變生活本來的模樣;但是,我們卻可以改變我們體會生活的心。晚年的唐寅,只不過是換了一種眼光和心態去體察周遭的一切。當他放下名利之心,山水裡便有了清音。當他卸下了成見,內心從此獲得了安寧。


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館的《步溪圖》為唐寅精品畫作之一。畫作中同樣沒有記錄相關的時間信息,故而對於該畫作具體的創作時間我們無法考證,或者極難考證。不過就畫作上的題詩來看,其詩作中洋溢的心境,大概是中晚期的作品。同時,就該作品中的用筆,特別是對山石的變形處理來看,也的確符合唐寅中晚期從老師沈周的影響下走出來獨創一片自己的山水風格。


唐寅《步溪圖》:詩書靜裡忙,步溪見永恆

唐寅《步溪圖》


一、《步溪圖》:枕石漱清流,步溪覓永恆


《步溪圖》畫初秋時節一位高士在溪水林中散步沉思,一書童抱著書籍跟隨高士。林中山石蒼秀而扭曲,林木蕭瑟而俊雅。構圖高遠,既有南宋院畫的遺風,又具元代文人畫的精神氣韻。整個畫面,因為遠山和林木而構成了一個包容生命的清淨之地。步行在溪邊的高士,其對生命的思考,落在了一草一木一水一石之間。


近景處畫石塊和溪水。這些石塊具有典型的唐寅的筆風。我們會看到,唐寅將這些石塊的基本造型元素表現得非常扭曲而傾斜,通過這樣的變形,使得畫面的整個結構因此而多了幾分動感,或者說生動性。在山石的畫法上,唐寅顯然比起其老師沈周、周臣,更富韻味。


溪水中的水流線條流暢,將水的“柔”與“動”充分藉助書法的線條形式表現了出來。我們知道唐寅最負盛名的是他的“仕女”圖作。而唐寅的“仕女”圖作出去內容本身藉助美人獨臨表達自己的獨立不羈以及訴諸衷腸,其人物線條也非常富有個性。仕女的形象和高士的形象不同,唐寅筆下的仕女形象獨有一份風姿,這考驗著藝術家對線條表現的創造力。在其代表作《吹簫仕女圖》中,那種精細到極致的創造力成就了畫作中仕女由內而外的生命力。


唐寅《步溪圖》:詩書靜裡忙,步溪見永恆

唐寅《吹簫仕女圖》


這裡的溪水,因為處在一個較為封閉的環境中,水流形成了一道自己的漣漪。我們也可看作是生命的彷徨與無奈。唐寅的一生無不是充滿彷徨與無奈的。雖少年成名,雖被譽為江南第一才子,但其人生際遇卻坎坷而步履維艱。我們在唐寅的身上看到了大多明代文士們的影子。也正因此,沈周才會在整個明代顯得如此與眾不同。作為沈周學生的唐寅,先天條件不及沈周,家道中落後不得不考慮更多謀生的路子。而他的才情則在一定程度上不允許他走上那條道路。面對此情此境,唐寅又如何能不彷徨?


山石的墨色在唐寅筆下格外節制,或者說,他對黑的運用於對白的眷念一般。計白當黑中的唐寅,賦予了畫面足夠的內在張力,以及對世界的充滿幻象的看法。“幻”是唐寅藝術的關鍵詞。唐寅有一聯詩:“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前句依杜牧“一樹梨花落晚風”而來,而後句依李白“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而來。杜牧和李白的這兩句皆表達的是人生如夢幻的情思。在此,唐寅也藉此表達自己對幻象的沉思。落在這幅作品中,他的山石,因為扭曲,因為傾斜,因為計白當黑,何嘗不是在詮釋一種生命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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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步溪圖》局部1


唐寅《步溪圖》:詩書靜裡忙,步溪見永恆

唐寅《步溪圖》局部2


在溪流橋頭處,高士長袖舞風,獨立溪岸,風吹起他的衣帶,旁邊的水流,亦被風吹起陣陣漣漪。高士駐足凝視前方,若有所思,或在遣詞造句吟哦一首,或者思索進來的生活日常。高士前方不遠處,書童懷中抱著一摞書。他曲弓著身體,好讓懷中的書抱得更穩妥些。不過,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夠專注,此時,書童正側臉看著右側,也許是被附近的蟲鳴吸引了注意力。他並不急於跟上他家“老爺”。我們知道,古代文人高士選擇書童都有自己的標準。好的書童很懂得揣摩先生的心思,他們會在合適的時候與先生保持距離,給先生一處獨處的時間。這裡的書童顯然懂得高士的心意。


唐寅《步溪圖》:詩書靜裡忙,步溪見永恆

唐寅《溪山漁隱圖》局部


沿著橋過溪,對面林木叢生。這些樹格外的瘦直高挺。這些樹的葉子顯得有些稀稀落落。我們對比《溪山漁隱圖》中對樹葉的畫法,可以看出在這幅作品中,唐寅似乎是在有意地營造一種寂寥的荒遠意味。那種密不透風的林木顯然不是此刻藝術家心中所求。唐寅需要一個可以任由心緒流動的空間,一處可以透過林木直達遠山的空間。


遠山因此近在眼前。山腳下雖有煙嵐雲霧以示高遠,但是對於觀者而言,遠山並不遠。我們注意觀察這裡的遠山,其所使用的線條顯得格外的爽利,似乎能夠看到一些南宋院畫的影子。同時,又或多或少吸取了南京畫派以及其老師周臣的影子。山在這裡成為了時間的象徵。遠山不遠,如同時間在此刻是永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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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步溪圖》局部3


唐寅《步溪圖》:詩書靜裡忙,步溪見永恆

唐寅《步溪圖》局部4


唐寅《步溪圖》:詩書靜裡忙,步溪見永恆

唐寅《步溪圖》局部5


二、唐寅:幽情只許同麋鹿,自愛詩書靜裡忙


《步溪圖》中有一首唐寅的自題詩:“卜宅臨溪上,開門近步頭。漁樵通互市,耕釣是貽謀。山曉青排闥,波晴綠漾舟。主君朝學海,枕石漱清流。姑蘇侍生唐寅作《步溪圖》並題奉呈黎老大人先生。”從詩作來看,這大概也是明代普遍流行的應籌畫作之一了。至於其中所提到的“黎老大人先生”是何人,筆者無從考證。從全詩內容看,顯然是在歌頌禮讚一種理想的生活。選擇一處溪邊的宅子,打開門就可以看見青山綠水。在這樣的美景中,甘願遵從父祖的教誨,做一個漁父樵夫,或耕者釣者。賄題風波後的唐寅,已然對官場失去了信心。此後的唐寅,建桃花塢,沉浸在自己的田園生活中。


唐寅《步溪圖》:詩書靜裡忙,步溪見永恆

唐寅《步溪圖》局部6


畫作中的題詩也正好解釋了《步溪圖》中的“步”字。“步”字,我們想到散步,想到閒庭信步,想到獨步。我們可以體會到生命最好的形態其實是在“步”中。什麼是“步”?“步”是行走時兩腳之間的距離,我們常用“一步之遙”來形容距離很近。步,是生命最基本的長度單位,也是生命最從容的狀態。在今天,如果有朋友對你說他每天都會用一段時間去散步,我們會覺得他的生命很從容,即便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在散步的過程中是否有過心靈上的彷徨與掙扎。


“開門近步頭”,我們與這個世界的距離常常看起來很遙遠,然而,當我們真的“開門”的時候,我們才會發現,真的只是“一步之遙”。唐寅有一首詩寫道:“初夏山中日正長,竹梢脫粉午窗涼。幽情只許同麋鹿,自愛詩書靜裡忙。”詩的後兩句道出了一種生命的真意。幽情許誰?自然是山林中悠然的麋鹿,這是生命最美好的樣子。在這樣的美好生命歲月裡,官場的爾虞我詐都是雲煙,歷經過之後,才發現內心中最好的狀態是“詩書靜裡忙”。因為熱愛而讓自己忙碌起來,這不正是當下我們所渴盼的麼?


唐寅《步溪圖》:詩書靜裡忙,步溪見永恆

唐寅《步溪圖》局部7


有的人在山水裡看見功名利祿,有的人在山水裡看到四時之外;有的人在落花裡看見生命枯萎,有的人在落花裡看見枯木寒泉美景;有的人在玉笛聲裡聽到哀怨,有的人在玉笛聲裡聽到寧靜。山是那座山,水是那片水,花是那朵花,樹是那棵樹,一切皆是客觀的存在。唯有我們的內心在左右著我們看待客觀事物之時,激盪出的不一樣的觀感。喜怒哀樂,愛恨別離,不過是我們內心藉助了外在物象的鏡像。


生活於每個人如同溪流上行舟,當我們遠望之時,彷彿時間是緩慢的,美麗的風景正一點點向我們靠攏,融進我們的生命之中;當我們只是注意著身邊近處,便覺時間匆匆如流水,來不及欣賞一抹風景,風景便逝去了。生活中也常常伴隨著苦難。我們可以選擇愁眉不展地面對苦難,也可以面對苦難之時微笑以對。


唐寅《步溪圖》:詩書靜裡忙,步溪見永恆

唐寅《步溪圖》局部8


唐寅《步溪圖》:詩書靜裡忙,步溪見永恆

唐寅《步溪圖》局部9


三、生活因為熱愛,時間才能永恆


展卷《步溪圖》,時間彷彿是永恆靜止的。畫中的高士,靈魂或許已經在四時之外看著眼前的溪水和山林。而那些流淌的溪流,似乎從未要逝去。它們不過是在岸石間迴旋徘徊。剋制的墨色,讓我們對於畫作本身的注意力少了,卻對畫作背後的內在生命力多了幾分期待。扭曲的石塊,讓觀者因此產生剎那的關於時間的扭曲之感,如同身處在被黑洞吞噬的時間隧道中。


當唐寅找到自己的山林溪水的時候,也便找到了自己生命最好的狀態。唐寅最著名的一首詩《桃花庵歌》或可印證唐寅對美好生命形態的思考: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閒。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佯裝瘋癲的唐寅“不願鞠躬車馬前”,雖然“貧賤”,但是也好過任人驅馳的車馬。在“花落花開年復年”中,唐寅始終在尋找著生命中真正有意義的事情,這件有意義的事情不是在官場與富貴間,而在得閒間的鋤作田。


或許,我們可以通過另一種角度來看《步溪圖》,溪,指的是時間,步溪,則是在時間的溪流中漫步,最終求得的是寧靜與永恆。畫中的高士,在靜中覓得的是心靈的充實。這樣的生活,是高士的熱愛,也是我們的熱愛。如果我們可以去熱愛,那麼我們便有了“步溪”的能力,在“步溪”中超越當下,獲得永恆。沒有熱愛,一切都是無趣的、乏味的、單調的。沒有熱愛的生活,我們無法做到“步溪”,也不會獲得永恆,更不會發現生命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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