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爹三孃的愛情

十年前,三娘走的時候,三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三天沒下地。

之後,他便足不出村,一心一意地守著這座小小的院落,和屋後的兩畝自留地。

村裡的人越來越稀了,有本事有門路出去的都走了。三爹依然守著他的老宅子。

村莊越來越寥落了,剩下的幾戶都是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了,三爹依然守著他的老房子。

大哥說,爹,進城吧,我們兄妹幾個又不是養不起你。

二哥說,爹,進城吧,閒著沒事幫我去廠裡看看大門。

小妹說,爹,進城吧,出來遛彎時順帶替我接接孩子。

三爹低頭不語,菸袋鍋子抽得叭叭響,半天才硬邦邦拋出兩句話,不去!哪兒都不去。我就守在這裡,到死!

字字如石子,擲地有聲,落地有坑。

這裡有什麼好守的呢?兄妹仨不約而同環視四周,被風雨剝蝕得只剩半人高的土牆一片狼藉,牆頭長出了兩株荒草,在涼風裡獨自招搖。倒是院子裡外打掃得還算乾淨,門前那株老槐樹仍在,那佈滿青苔的水井仍在,過去娘常用的那盤老磨被爹重新收拾了,挪到了院裡的西窗下,靜靜兀立著,似在沉思,似在追憶那些遙遠的歲月……

兄妹仨嘆口氣,搖搖頭,各自走了。

三爹年少時家境殷實,土改中被劃成了富農。三爹的爹後半輩子在人前從沒敢直起過腰來,連帶三爹也跟著遭了不少罪。年輕的三爹哪裡受得了這種窩囊氣,在一次批鬥大會結束後的深夜,三爹一怒之下逃出村子闖了關東,扔下過門僅五年的三娘和三個年幼的孩子。

三娘那時正值妙齡,雖說缺吃少穿,卻依然掩蓋不住天生的靈秀俏麗,惹得村裡幾個光棍沒少動心思。

半夜圍著房子吹口哨,敲窗子,爬牆頭,甚至往院子裡扔石頭。

三娘卻像吃了秤砣一樣鐵了心,誓為三爹守身如玉。她將門戶關得嚴嚴實實,老母雞般死死守護著三間飄搖的老房子,守護著三個惶恐不安的孩子。

有人說,三娘貌美如花,當初什麼樣的婆家找不到,非要頂著富農的帽子嫁給三爹,說不定就是圖了三爹家的財富。

有人說,聽說當年挨鬥前,他老公公把家裡的金銀財寶都埋到地下了,足足十幾罈子哪。還有人說,三爹臨離家的那個夜晚,聽到他家院裡有咚咚的刨地聲,肯定是將寶貝挖出來一些,帶著路上做盤纏。

閒話越傳越真,言之鑿鑿。終於引起了村委會的重視。於是村裡重新規劃調整了社員的自留地,將三孃家房前屋後的三畝宅基地全部換給了生產隊。十幾個壯勞力揮動鐵鍬钁頭不分晝夜,寸寸泥土深挖了三四尺,粒粒土坷垃細捻了兩三遍,可就是不見金銀財寶的半縷影子。

財寶到底藏在哪裡呢?挖紅了眼的村人將眼睛盯住了三孃家的三間破瓦房。可富農畢竟也是人呀,也得享受合法的公民權利呀,總不能把人家的房子給扒了吧!

三娘這一守就守了二十五年。等她五十歲上感覺大限已至人消瘦虛弱得不行了時,幾十年失去聯繫的三爹卻奇蹟般地回來了。

三爹滿面滄桑,地瓜溝似的皺紋深深地刻進了額頭嘴角,曾經英俊的臉頰上添了一道明顯的疤痕。

三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子女直愣愣地看著他,誰也不開口。

老兩口四目相對,感慨萬千。三娘抖索著兩隻雞爪似的手,細細撫摸著三爹印有疤痕的老臉,淚水撲簌簌落下。

看著未老先衰頭髮花白的三娘,三爹撲通一聲跪下了。分散半生的夫妻倆抱頭痛哭。

可團聚的日子沒過兩個月,三娘曾經如花的生命卻過早萎謝了。

臨走的那些天,三爹時刻陪在三娘床前,說不完的悄悄話,敘不完的往日情。

看三娘快嚥氣了,大哥終於憋不住,悶頭問了一句,娘,人家都說咱家地下藏著寶,到底是真是假呀?

三娘虛弱地望了眼三爹,蠟黃的臉上泛出一點紅暈,竟像個小媳婦般羞澀地笑了笑。

三娘下葬了,她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寶藏的秘密就鎖在了三爹一個人的心裡。

三爹將三娘年輕時候的相片供在正屋裡,每到飯時和夜晚,便對著三孃的遺像嘀嘀咕咕、喃喃碎語。那樣自然那樣親切,好像三娘還活著一般。

村裡人說,他年輕時就在外闖蕩,心早野了。老了老了卻死死守著這麼個破敗的房子,說不定就是看護寶貝呢!

於是傳說愈演愈烈,竟招來了兩個不速之客。多虧三爹半輩子獨闖關東練下的好武藝,揮動鐵鍬竟把兩個小賊子砍得滿地求饒,之後再也沒有人敢深更半夜登門造訪了。

可三爹畢竟老了,耗盡的油燈撐不了幾時了。一場風寒引起的的腦栓徹底讓三爹失去了行動和說話的能力。

兄妹仨個輪流伺候了兩個多月後,三爹就輕鬆地閉上眼睛,去和三娘團聚了。

送走三爹。兄妹仨坐在屋子裡合計,困擾了兄妹們半輩子的地下寶藏,總該見天露面了。經過幾輪磋商,三兄妹一致通過,寶藏必須挖出來,三個人均分。

一不做二不休,兄妹們請來了四五個平時比較和睦的鄉鄰,三個人親自監督,拆掉老房扒掉院牆,掘地三四尺,一點點細細搜索起來。

寸寸泥土帶著淡淡的熱氣翻卷著,如打開了過往的日子。

挖到三孃的床下三尺半時,一個粗磁陶罐露了出來。兄妹仨瞪大了眼,三顆心激動地砰砰砰要跳出了嗓子眼。

大哥哆嗦著雙手謹慎地抱上來。加固密封的紅綢子已經腐爛了,如段段陳年的心事。而最上面的陶瓷蓋子卻嚴嚴實實地封鎖著裡面的秘密。

兄妹仨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啟開,一對老式銀戒指赫然在目。

戒指年久變色了,鏽跡斑斑,但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一隻寫著:生死相依;一隻寫著:不離不棄。

兄妹仨面面相覷,一時陷入了沉思中。

空氣凝固了一般。

突然,妹妹哇的一聲,喊了聲娘呀爹呀!兩個哥哥撐不住,也跟著放開嗓門大哭起來。

哭聲悲涼,飄出很遠。

原名《守寶》,首發於《小說月刊》2016年2期,被《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等刊物和網絡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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