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和外婆的爱情

外公和外婆的爱情

外公离开已经十年。外婆一个人也已经独居了整整十年。

过去我家住在距离外婆家走路十分钟的小区,即使住校,每周也总能见上几面。后来我家搬到了城的另一头,去探望外婆的距离从十分钟变成了一个小时,见面的次数也变得屈指可数。

可每每我走进外婆家,看到一室的干净祥和,仿佛这十年间岁月并没有留下太大痕迹的模样,总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个高高大大,总是宠着我的外公。

最初的几年最是难熬。

不论是从小和外公最亲的我,还是对失去了相伴四十年爱人的外婆来说,那个时候的每一次相聚都必然伴随着泪水。

外婆会拉着我说起我已经记不太清的童年,然后被勾起回忆的我就使劲忍住泪水笑着点头。

她还会说起自己和外公的恋爱,说起外公为了等自己硬生生地等到快三十岁不肯结婚,说起婚后两个人依旧在异地工作直到大女儿,也就是我母亲的出生。

“你外公那个时候是来学校深造的干部,我就是个女大学生,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看上我了呢。”外婆说起自己的学生时代,笑得特别自豪。

“你外公也是念着我们的,没怎么折腾我们就这么走了。”

可总是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

1

听外婆说,外公本是西安出身的富家少爷。蒙祖上庇荫,衣食无忧地生活到十五岁。穿着中山装去上学的时候也会被拿着戒尺站在校门口的老师训斥几句,每个月开门给穷人家施粥的时候倒也算是勤快。直到父亲去世,一家孤儿寡母断了生计。又是战乱时期,要继续做生意怕也是举步维艰。于是十几岁的少年只得选择去当兵,每月给家里寄些口粮。

当兵期间遇到自然灾害,虽然也是吃不饱,也好歹没有因此饿死。

好不容易得了假回家,却发现家中女眷早已不在了。有的活生生被饿死也不愿离开这宅子,有的则是去了别的地方谋生去了。

这偌大的家,也就这么散了。

只他的小妹,因着已下嫁了乡下的一家农户,日子虽苦,却也熬过来了。

十几岁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家人,他回到军队也只觉得生活了然无趣。

活下去似乎成了唯一的理由。

他身子骨到底比不得那些个从小在农田里下地干活的战友,一直在后方做着通讯的任务。唯一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是在抗美援朝时期,夜里跟着部队撤离,只觉得子弹总是嗖嗖地在耳边飞过。本还奇怪这美国人难不成有夜视的法子不成,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行军包上系着根白毛巾,在夜色里也能看到这颜色不同。

再后来,年纪轻轻提了干部,被送到大学里接受再教育。

就这么认识了外婆,波澜不惊的人生突然有了变数。

她是家里的长女,为了照顾弟弟妹妹直到八岁才开始念书,却是成绩优异地被保送进了大学。念的还是只有尖子生才能选的物理系。

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一个因为家道中落,一个因为奋发图强,走到了一条道上。

“他那个时候吃不饱,女生都愿意把自己的馒头分给他。结果他端着自己的盘子走到我跟前,可怜兮兮地问我能不能分一个给他。”

“我们在学校里不能随便单独见面,总是要列队集合。他就在我们班路过的时候努力找到我,看我一眼,然后自己就笑得像个傻子。”

“我总想啊,这个人年纪这么大,真是为老不尊!毕竟我那个时候才十八岁呢。他可都二十好几了。那个时候哪有差这么多岁数的在一起的。”

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外婆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

2

外婆毕业之后被分配去了北京的高校,从事物理方面的研究。

外公在完成学业之后去了几个不同地方的军区,最后安顿在了成都。

一南一北,要见一面都很难。

外公在拒绝着周围介绍对象的提议的同时,等着外婆。

外婆在争取调去成都的同时,决定放弃留在北京的机会。

然而时运不济,文化大革命就这么突然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外婆所在的研究室停工,每天做的事情从在实验室里埋头苦干变成了骑着自行车出去转悠和看大字报。自然,调动的申请也直接被拒绝了。

他们倒是趁着这个空档把婚给结了。只是除了那一纸证明,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南一北。不过是外婆去探望外公变得顺理成章,不过是人家再也不会对“大龄未婚”的外公指指点点。他们依旧聚少离多。

婚后第二年,外婆怀孕了。她还住在集体宿舍里。外公只得拜托她的室友多照顾她。

也是这一年,她终于下定决心来成都。决心放弃一切从头开始。

外公找来找去也只安排到一个造纸厂的女工职位,这和外婆原本的工程师职业千差万别,可她还是同意了。

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回来,倒是终于容老天眷顾,被过去的同事介绍进了设计院里研究机器。

峰回路转,生活突然向着他们过去不敢奢望的好方向发展起来了。

“你妈妈要是再早两个月出生,可就是实打实的北京户口了。可那个时候哪里会考虑北京户口有多好,我呀,只想着要去陪着你外公去。”

3

我记忆里的外公和外婆的相处,其实并不总是那么温馨可爱的。

他们经常会为一点小事拌嘴。

比如这天外公出去散步,到了饭点还没回来,外婆去找,才发现他站在人家一对正在下象棋的棋友身后看得津津有味。外婆为这事儿念叨了一晚上。

比如这天晚上我到了快睡觉的点突然饿了,外公准备给我下面吃,被外婆阻止了之后,还训了我们俩一顿。

在外公还在的那些年岁里,我和外公是最亲密的战友,总是一起被外婆训着。偶尔外公也会偷偷买些零食和糖果给我,爷孙俩背着外婆在外面偷偷解决掉,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家。

我在念小学之前就认识上千个字,已经能读些简单的故事,算数也会那么一点,只因外公是我的老师。

甚至到了初中,解不开的数学题我也会请教外公。

我一直觉得,外公是家里最聪明的人。遇到不懂的事情,他一定能教我。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

我们都以为。

4

外公查出肝癌晚期是在十年前的那个春天。

我刚刚结束寒假回到学校,隔周回到家才知道他住院了。

母亲态度格外强硬地让我煮了一碗红豆面皮汤给外公送去。看他全部吃完了,一家人都一脸欣慰。

“就知道你煮的,你外公一定会吃。”外婆笑着说。

我却没有注意到气氛的不对劲,只是自顾自地抱怨着因为体育课跑过八百米之后酸软的四肢。

“来,外公给你按按。”

我乖乖让外公帮我按了按,很快被母亲打断了:“行了,你外公还在住院呢,别累到他了。”

彼时我只觉得那力道似乎是比平日里轻了些,倒也没有多想。

后来的几个星期,母亲没有功夫再来学校看望住校的我。每天的生活围绕着单位,医院和家。每次周末回家,我依然会去看望外公。看到他迅速消瘦下来的样子,我只以为是这病来势汹汹,治了就能好。

再后来,外公突然说要学会发短信。母亲教了他许久之后,却是给我发来了一条信息:

“囡囡,好好学习。外公在医院,等你来看我。”

我只回了一个“好”字。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外公的联络。

5

外公在一个春日的凌晨离开了。我对此一无所知。

周末,母亲来学校接我回家,满眼憔悴,臂上缠着黑纱。

“你外公他尽力了。”

在我坐车去外公外婆家的路上,父亲母亲一直在解释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比如他们一直没有告诉我外公其实是肝癌晚期,是因为不想影响我学习。比如外婆这段日子身体也很不好,也是勉强撑着,现在却是已经累得站不起来了。

我却感觉自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脑袋里一片空白。

我心里其实早有这样的猜想。

却没有想到命运会以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突然降临,证实了那个我一直在心底否定的猜测。

冲击多过了哀伤,我最初甚至以为自己并不会哭的。

可到了灵堂,我看着坐在一旁不停抹眼泪的外婆,来不及跟那些远道而来的亲戚打招呼,便直接跑过去抱着外婆大哭起来。

那或许是我打娘胎生下来之后哭得最厉害的一次。那么多回忆突然涌上心头,让我终于不得不接受外公已经离开的事实。

外婆却是止住了泪水,反倒安慰起我来:

“你外公向来最疼你了。你没了外公,外婆就代替他一并对你好。”

我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十四岁的我在家人的指导下上了香,然后跟着去了殡仪馆,见外公最后一面。

那个屋子里刺鼻到让人作呕的福尔马林味道,我至今都记得。外公的脸在化妆之后多了些不真实的血色,可表情却是非常平和,仿佛只是陷入了漫长的睡眠之中。

他就以这个模样离开了人世。

6

外婆如今已经快八十岁,腿脚不方便,几天才会下一次楼买菜。老房子没有电梯,住在五楼的她上下一次楼都要好一阵子,更不消说提点东西。

她住在外公房间隔壁的侧卧里。床头柜永远放着速效救心丸,出门之前总是记得打电话给女儿说一声。吃饭的时候会一次做好一天的分量,晚上睡不着会起来看看电视。朋友聚会有时候会参加,如果太远就放弃。

她始终不愿搬来与自己的女儿同住,只一个人固执地留在那个有着外公气息的房子里。

我去见她,往往会听她说上很久的话。

外婆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经常提起外公了。

更多的时候,她念叨的是自己最近的身体情况,几个我并未见过的老同学的近况,邻里街坊最近喜欢的某家店铺,和我的结婚问题。

我知道她想抱曾孙子了。可她从不口气强硬地催我,只是语重心长地劝我:“你自己喜欢最重要。”

因为外公一定也会这么想的。

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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