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小說 小狐狸,不如忘記王子吧 文

楔子

你穿米色的制服,頭上綁著粉色頭巾,系碎花圖案淺藍圍裙,正低頭衝一杯紅茶。側面看去,那耷拉下來的睫毛,微抿的下唇,似乎帶著無法開解的哀愁。

“喂,喂,晁熹!你喝什麼?”許羽然見我發呆,提高聲調喊道。

我回神,還來不及作答,你已經衝好紅茶,舉著托盤過來了。我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好像被丟進流質的水泥裡,水泥灌進口鼻,不能發聲,呼吸不暢。

“小姐你的奶茶和黑森林蛋糕,這位先生喝點什麼?”你微微偏著頭,垂眼看著我,好像我是個陌生人。

可是我知道,你認出我了。

十九歲那年的夏夜,映著滿河燭火,你說起你爸死去的情形時是這個眼神,你騙到我的錢與我告別時是這個眼神——那時你怎麼說的來著?

“我會去找你,不要喜歡上別人。”

然後五年過去,我與女友走進這家蛋糕店,與你重逢,好像在演狗血連續劇。

重逢的情景我幻想過千萬遍,現實不比想象離奇,卻從沒想到我會是這樣的反應——我抬頭看著你,眼淚不受控地湧出來。許羽然大驚,一個勁兒地問我怎麼了,你卻只是皺了皺眉。

“沒帶眼藥水出來,眼睛疼,你能幫我買一瓶嗎?”我戴隱形眼鏡,順勢捂住眼睛,手卻抖個不停,又急忙放下。

我在說謊,許羽然卻不深究,說那你等會兒,起身出去了。你坐到她的位置,雙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似乎已將我看穿。

謊言——以前我分辨不出你所言真假,現在許羽然也選擇相信我,我認為是愛意能矇蔽人的緣故。

可你不會這樣想。

“你女朋友怎麼跟你一樣蠢。”你說。

我終於止住淚,想要開口反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有你的名字哽在喉頭,吞吐不能。

寧姵,寧姵。

命運待你很壞,我曾發誓要代為補償,可是為什麼,是這樣的結局。

花火小說 小狐狸,不如忘記王子吧 文/蘇茜

1、一敗塗地

那年夏天,我高考成績不如預期,費好大勁才報到北京本地一所大學的道橋專業。雖是一類本科,但學校和科系都不是我喜歡的,因此鬱鬱寡歡,與同學廝混,通宵遊戲都不能衝散。

我媽看不下去了,給我買了一張到外公家的火車票,把我轟上車。

那時是七月中旬,照我媽的意思,我外婆八月初過生日,讓我去散心順便給她慶生。外婆家在南方群山中一個相當閉塞的小鎮,名叫月門。外公是一名鐵路工作者,外婆開雜貨店,後來外公退休,雜貨店也擴建成了超市。我媽和小舅都在外地工作,外婆和外公相當寂寞。

我小時候還挺喜歡月門的,鎮外有一條河,河裡可以摸魚撈蝦。後來大了,就不太願意再去——月門缺少適齡的娛樂活動,也沒人做伴。這廂還沒從高考失利的陰影下走出,被髮配到此,自然不會太開心。

所以那天傍晚外公接到我,我在他們的小超市裡見到打工的你時,才會有那樣反轉的心情。

有送貨車來,幾個店員正在卸貨。你穿著T恤短褲,手腳纖細,抱著兩廂疊起來的礦泉水從我面前走過。你高綁著馬尾,臉上溼漉漉全是汗,臉很小,皮膚白皙,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翹,好像狐狸的眼睛。

你的好看很難形容,甚至有點見仁見智,比方我外婆,就覺得你面相無福,算不得漂亮。

你發現我在看你,卻並不覺得尷尬,停住從頭到腳打量我一遍,挑了挑眉抱著貨物走開。

“寧姵,一箱一箱地搬,別撐著。”外公招呼你,看背影你似乎點了點頭,沒搭話就拐進了倉庫。

月門本地方言n和l不分,當時我以為你姓林。

外婆家是一棟當街的四層樓房,一樓開超市,樓上自住。那天來了很多親戚,晚飯很豐盛,你也在桌上,卻很快吃完走開了。等到所有人都吃過,你又回來收拾桌子,洗碗擦地。

親戚們很熱情,飯廳吵吵嚷嚷,你卻很少說話,說的不過是請讓讓,小心地滑一類,像個勤勞的女僕。

等到親戚們都散去,你就上了樓,我便開始向外婆打聽你。

“寧姵呀……她家原來在河邊。她媽跟人跑了,她爸去年醉死啦,家裡房子也被大水沖垮。親戚都不管她的,好在她爸死前跟菜市場賣魚張胖子的交情好,張胖子給她爸出了喪葬費,還供她到縣城唸了一年高中。她不肯唸了,上個月才到我這兒打工,就住天台上那間屋。可憐哦,才十六歲,就得養活自己。”

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怎麼那麼像電視上催淚訪談節目的橋段,直到外婆講起一件事。

“七八年前吧,那晚好大的雨,你外公凌晨下班我去給他送傘,路上看到她。她爸醉倒在地上,她就站旁邊給他舉著傘——那會兒她才多大啊,渾身沒一處乾地方,都不知道站那兒多久了。我接到你外公,才幫著把她爸抬回家去,唉,真是作孽啊。”

我不是個特別感性的人,可是那一刻卻突然鼻酸,有想哭的衝動。或許自那時起,你在我眼中被定了型,是一個需要保護的對象。雖然後來事實狠狠地甩了我耳光,但那種心情一直沒有改變。

我藉口到天台乘涼,想要見你。

外公退休後醉心於園藝,天台上種著各式各樣的花木,梔子花的香味瀰漫開來,其間還夾雜著一股煙味。我分花拂柳而過,見你坐在葡萄架下,手背在身後,故作鎮定的表情。一看是我,皺起眉頭,好像很懊悔,走到魚池邊蹲下,左手捏著半截被掐滅的劣質煙,右手伸進魚池裡撥弄。

“燙死我了……你不會吱聲?”

我分析了一下,大概是你聽到聲音,掐滅香菸的時候不慎燙到手。我有點想笑,忍住了:“到水龍頭下衝,魚池裡的水不乾淨。”

你抬頭看著我,我努力做出誠懇的表情,你這才起身擰開水龍頭。

“你叫晁熹吧?你外婆總說起你,怎麼會有人姓晁啊……”你一邊沖水,一邊表達對我姓氏的疑惑。

“水滸傳裡的天王星就叫晁蓋啊,不算很生僻的姓氏。”

“不知道,沒看過書。我叫寧姵,安寧的寧,我解釋不來的一個姵。”你關掉水龍頭,轉身對著我。

其實你普通話講得很標準,不用解釋我也能聽出是寧不是林,晚飯時你那麼寡言壓抑,願意和我多費口舌,就能代表你不討厭我吧。

或許是我表現得實在太明顯,後來熟識後你嘲笑我愛自作多情時,我都無從反駁。

你看,從初遇那天起,我就已經一敗塗地。可是為什麼,只要回想起那天,我還是會忍不住笑出聲呢。

2、一見鍾情

你也算月門鎮上的名人,鎮上的人大多都認識你,對你家的悲慘故事更是瞭如指掌,只要有人想聽,他們都樂意講上一遍。

在他們眼中,你很可憐,卻十分孝順懂事。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就算撞到你抽菸——這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所以第二天外公澆花時撿到菸蒂,下樓找到在超市閒逛的我,問我是不是我抽的,我沒有思考就否認了。

然後外公就轉頭看向你,表情十分嚴肅。

你正在找貨,拎著一包紙尿褲對客人說:“沒有加大號了,只有大號,可以嗎?”客人搖頭離去。

“寧姵,你抽菸啊?”即沉重又驚詫的語氣。

你扭頭看了外公一眼,轉過身來,視線抬高望向貨架頂端,手裡還拿著那包紙尿褲。

或許是外公的語氣與表情,以及你微微皺起的眉頭,讓我感應到危險,我急忙說是我抽的,怕他告訴我媽才沒說實話。

我媽是呼吸科的醫生,非常反感別人抽菸。

外公聞言拍著我肩膀說:“你媽就是這樣,剛和你爸戀愛時逼你爸戒菸,你爸打電話跟我抱怨好幾次。可抽菸真不好,你以後別抽了。”

我鬆了口氣,你卻已在低頭整理貨物,並不看我。那一刻我恍惚明白,生活在這個閉塞的小鎮,被另眼相看,對你來說一定不輕鬆。

那天晚飯後在樓頂找到你時,你正盤腿坐在邊緣的水泥圍欄上,腳邊是兩罐啤酒。你看看到我,笑著說:“放心,這次我會收拾好殘局,不讓你再背黑鍋。”

乍一聽,像是在諷刺我,其實是在自嘲。

高考結束後,我們一群同學通宵K歌喝酒,不喝的女生還會被虧,說她不夠意思。換到月門,這就成了需要掩飾的事情——或許這只是針對你。

你已經被貼上標籤,任何一個標籤之外的舉動,都會引來眾人側目甚至不滿。好像他們被授予了一種責任,有監督你的權力和義務。

我笑了笑,也爬到圍欄上,拉開一罐啤酒。從這裡望出去,這個鎮子又小又舊,實在沒什麼好看的。你卻盯著一個方向,眼睛眨也不眨。

“你在看什麼?”我好奇。

你抬起手,指向某個點:“那裡,我家。”

那是河的方向,還有斜陽照射,河流好似一條反光的綢緞,我看不到你所指的家在哪裡。

“看不到正常啦,房子都塌了,就那叢夾竹桃還開得好。”你放下手,仰頭喝一口啤酒。夾竹桃有毒,但我就發現鐵路旁就種有許多,這裡的人似乎並不忌諱。

我不知道說點什麼好,是對你的遭遇表示同情,還是說點別的廢話。你也沉默了,我們就這樣默默喝完各自的啤酒,將易拉罐踩扁,扔到對面的樓頂。

做完這件沒道德的事,我們憋不住都笑了。

我說起在北京的朋友,高考後的失落,甚至各種糗事,將你逗得前仰後合,險些掉下去,被我及時摟住。

我放開你後,發現你耳垂紅了,我也覺得臉上燒得慌。

“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我突然很好奇。

你想了想,低聲說:“月門以外的任何一個地方。”

我驚詫極了,不是為這個答案,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為的是你的坦誠。

你側首看著我:“要是你不擋住你外公,你覺得我會承認自己抽菸嗎?”我想出於各種原因,你都該否認,但是你既然都這麼問了,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聽我這麼說,你嗤笑出聲:“我會否認。”

我疑惑了,拿不準你說的是實話,還是逗我玩。這時你傾身靠近我,低聲道:“真羨慕你啊,誠實的好孩子,蠢得可愛。”

被一個比自己小,高一就輟學的女生說蠢,評價為可愛,讓我有些惱怒。

你沒有理會我,撐手跳進天台,頭也不回地向樓下去。我慌了,問你去哪裡逛,帶我一個。

你回頭,笑:“給我男朋友打電話去,你也要來聽?”說完不等我回答,大步下樓去,只留我愣立當場,風中凌亂——你竟然有男朋友,你居然已經有男朋友了!

後來我想,那時我們才認識不到兩天,這個消息居然有晴天霹靂的效果,除了一見鍾情,實在沒有別的解釋。

花火小說 小狐狸,不如忘記王子吧 文/蘇茜

3、帶我走吧

我以為你有男朋友這件事應該是個秘密,在你抽根菸都會變被另眼相看的前提下,早戀豈不是罪大惡極?

所以當我隱晦地向外婆打聽時,才會那麼吃驚。

這根本不是什麼秘密,你男朋友就是曾經供你念書,給你爸安排後事的魚販張胖子的兒子。說是你爸還活著時就有與張胖子結成親家的意思,你爸死了,張胖子很仁義,答應照看你。這事兒鎮上的人都喜聞樂見,親戚怕你拖累,也勸你和張家小子在一塊——哪怕那小子去新疆打工好幾年沒回來了。

我頓覺這鎮上的人都戲文聽多了,這種捨身報恩的戲碼,在現實中十有八九會演化成悲劇。

“咦,又沒人逼她,她自己願意的啊,說到底嘛,還是這小女子有點良心……”

我簡直聽不下去了——這和良心能扯上關係嗎,何至於給你戴上道德枷鎖,剝奪你的選擇權?我甚至開始埋怨你死去的爹,這酒鬼該有多糊塗,才會許下這種願望,將女兒一生葬送。

外婆無語,問我怒從何來?我將其歸結為正義感,隱去了個人原因。

“小熹啊,月門不是北京,有些事你理解不了很正常。”我跟我媽說起這事,本以為女權主義的她會與我同仇敵愾,得到的卻是這個毫無新意的答案。

或許她在這裡長大,對這種特有的渾蛋邏輯已是見怪不怪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躲著你,我怕會忍不住說起這事,惹你不快。你也意識到我的迴避,不管是在店裡還是飯桌上,都不曾與我說過一句話。接著又有縣城的親戚邀我去玩,等我回到月門,已經是外婆生日前一天。

你和外婆在樓上打掃衛生,光著腳,正站在樓梯口扯著塑料水管沖洗樓道。花崗石鋪就的階梯用洗潔精水泡過,很滑,我不小心四仰八叉地滑倒在地。你丟掉水管跑下來,見我沒事,指著我大笑出聲。

你笑眯了眼睛,像是捕到獵物的狐狸。

我尷尬得不行,掙扎著要站起來,奈何地太滑心又慌,再度滑倒。你笑得更歡了,終於止住笑睜開眼時,眼底水光盈盈,好看極了。

我像是中了邪,張口道:“和我在一起吧。”

“嗯?”你似乎沒聽清。

我沒有勇氣重複,搖頭說沒什麼,也加入大掃除的隊伍。這段時間以來的尷尬局面終於被打破,你淋我一身水,我抹你一臉泡沫,外婆直罵我們瘋子。

第二天超市暫停營業,家裡來了許多親戚,在省城的舅舅也帶著上高中的表妹回來給外婆祝壽。壽宴擺在鎮上最好的飯店,外婆要你一起去,你拒絕了,說要留下看家。

壽宴中途,表妹說手機落在外婆家裡讓我陪她回來取,我和表妹進門,看到你手裡正拿著她的手機。

表妹發飆,說你想偷她手機,你解釋是電話響了你拿起來看了一眼。表妹奪過手機,惡狠狠地嗆了你幾句,大概是眼皮子淺,不懂規矩亂動別人東西一類,便招呼我走,我讓她先走。

當時你背對著我,兩隻手握成拳,微微顫抖,無聲地站立著。

我心揪成一團,很怕你是在哭,可當我轉到正面看到你不曾哭,一張臉煞白泛青時,我想,你還不如哭出來呢。

實話說,我長得不賴,有女生喜歡過我,我也曾對某人有過好感,得知你有男朋友後,我雖然憤怒惋惜,卻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沒有勇氣表白,更拿不準你的想法,也不自信能拯救你脫離現在的生活。

可是這一刻,我想也沒想,就將你擁進懷裡。

“對不起。”我說。

“我表妹有個男朋友,瞞著家裡長輩,很怕自己的秘密暴露,一向將手機看得很緊,從不讓人碰。她性情驕縱,情急之下口出惡言。”

你沒有推開我,任由我抱了一會兒才道:“你要回北京了嗎?”

我原本是這樣打算的,聽你這麼問,我卻回答說還沒定下來。你從我懷中掙脫,仰頭看著我,神色堅定地說:“帶我走吧。”

在接下來的五年裡,每次想起那天我都很懊悔。如果我當即答應你,接著帶你坐上火車離開,結局是否會不同。

4、夢中幻境

我說需要考慮,我的猶豫將你的勇氣消磨殆盡,你又重返樊籠。幾天後,我下定決心帶你走,你卻拒絕了,並讓我再不要提起此事。

我追問理由,你卻不為我解答,問你是我的遲疑讓你失望了嗎,你亦搖頭。

“怎麼說這裡也是我家,出去能幹嗎呢,沒文憑,還舉目無親。”你撇嘴。

“可是在這裡,你也算舉目無親了啊……哦,還有你男友家。”我有些沮喪,並且口不對心,我很想說,你還有我啊。

你笑起來:“得了吧,我都不記得他長什麼樣了,算什麼男朋友。”

“那怎麼不分開。”我心頭一跳。

你想了想,掰開手指頭開始數:“其實也沒人逼我,只是他有這個意思,我順口就答應了。我爸的喪葬費三千塊,高中一年的學費生活費加起來大概四千,光這個,我就欠他家七千塊。我要現在跟他說分手,月門一人一口唾沫能把我淹死。我在這兒打工,一月管吃管住一千塊,能攢下來八百,那也得九個月才能攢夠。等我還了錢,就自由了。”

這是什麼稀奇八怪的理由,我頓時無語。

“那天一激動,說了傻話,後來我想想,不還上這筆錢這輩子都會覺得虧欠人家。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早點回去吧,這兒多沒意思。”

說這話時你低著頭,眼睛看著地面,面色平靜,我看著卻很心痛:你正在將我從你的人生裡驅逐出境。一朝別離後,永不再相逢——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

“我喜歡你,我要帶你走。”

我盡力表現得沉穩堅定,你先是愣住,然後笑了:“哎呀呀,你沒發燒吧。”

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外婆以清理存貨為由將你叫走了。

外婆一向敏銳,我拖著不回北京,總與你來往,她已有了自己的推斷。

那天她問我,是選擇她把你辭退,還是我離你遠點時,我不禁被她的想象力驚呆了。在她眼中,我就是個一時興起的紈絝子弟,攪亂你的生活,然後揚長而去留下無法收拾的殘局。

她根本不相信我真的喜歡你,只說這是我在月門悶久了產生錯覺——她都這麼想,那作為當事人的你呢?

架不住她的威脅,我選擇了遠離你,畢竟這份工作對你很重要,當然我也在伺機靠近你。高考結束後父母給了幾千塊的慰問金,外婆和舅舅也有給,加起來有近一萬塊,那七千塊錢的債不成問題,可是外婆看得太緊,我一直沒機會跟你說。

過了幾日,便是中元節,月門的傳統是放荷花燈。你爸去年八月末死的,這是頭一箇中元節,外婆給你放了一天假。當晚你卻沒有買荷花燈,只拎了一瓶酒,一隻大碗朝河邊去,我避過外婆跟上去。

河上飄滿了荷燈,映得河水流光溢彩,好似夢中幻境。

你下到河灘上,將碗裡倒滿酒,摸出打火機點了一張紙屑放進碗裡,烈酒便燃燒起來,躥起幽藍火焰。你抱膝坐在一旁,頭枕在膝上,望著火焰出神,我走到你身邊才察覺。

“不放燈嗎?”我問你。

“他好酒,給他放燈不會領情的。”碗裡的酒越燒越少,你又添了一些後,開始講起你爸。

“他呀,活著的時候就是別人的笑柄,老婆跟人跑了,酗酒成性。去做工吧,人家總拿他當冤大頭,什麼髒活兒累活兒都派給他。不過他對我還是蠻好,只是我總得半夜出去找他,怕他喝醉了跌跤——酒鬼很容易跌死的。去年我考上蠻好的高中,整個暑假他都在縣城打工給我掙學費,還一直忍著不喝酒。快開學了他回來,一個高興喝大了,躺椅子上睡著。我那天沒有管他,心說,反正是在家裡,他也這麼睡習慣了,第二天一早去戳他,都死僵了。別人都說他是醉死的,我可不信,一定是累的——死了都得讓人笑話。”

你一直用輕鬆詼諧的語氣,眼中卻盛滿了悲傷,好像稍有震動,就會奪眶而出。

“我去唸了一年高中,根本念不進去,害怕欠太多人情以後還不起。去年秋天發大水,家裡的破房子也給衝沒了,有時候想想,我真是倒黴透頂。”

你將瓶中殘酒全倒進碗裡,火焰隨風而動,搖曳不停。我無法再保持旁觀者的冷靜,隨著你的講述,進入你坎坷悽苦的人生。

我許諾說要帶你走,幫你還錢時,你瞪了我一眼,取笑我:“我們在演王子和灰姑娘嗎?”

“我說真的。”這是你一貫的伎倆,你像寄居蟹,躲在堅硬的螺殼裡,把嘲諷當做武器,我已經基本免疫了。

我穩如泰山,你便神色慌亂,卻還是不肯卸下武裝:“你就不怕我不還你錢?”

“我又沒要你還。”

你眼睛瞪得老大:“意思是你要包養我嗎?”

我對你神奇的腦回路表示佩服:“我是喜歡你,但沒那麼卑鄙,攜恩圖報要求你也喜歡我。”

你聽我這麼說,忍不住笑了:“那我豈不是佔你便宜了?”

幽藍的火焰漸漸變短,最後終於熄滅,你沉默了許久,直到河上的燈都飄遠,再看不見。

“我可不要你的錢,你等我明年去北京找你。”

越是被踐踏,你就越在乎尊嚴,特別是在我面前——你從未說出口,但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

哪怕後來遭你背棄,沉淪於思念和悔恨中不能自拔,我依然如此堅信著。

花火小說 小狐狸,不如忘記王子吧 文/蘇茜

5、電光石火

我在八月中下旬回到北京,走之前我送了你一部手機。

中元節過後的半個月裡,我整天在超市裡轉悠,幫你搬貨和你聊天,外婆直瞪我。每天吃完晚飯,我們便出去散步,沿著河道走出去兩三里,你很招蚊子,被叮了一腿包。後來你學乖了,每次出門都帶防蚊水,把自己噴得像個藥人,蚊子便轉攻我,不幸叮到眼臉,第二天腫得像金魚一樣,惹得你狂笑不止。

說起來我們並沒有太多相同的興趣愛好,談話領域也侷限於童年和身邊瑣事,但我依然很快樂。在我離開前的幾天,你突然變得心思沉重,欲言又止。我以為是即將到來的離別讓你不安,你卻搖頭否認。

直到離開那天,你終於開口,說是你那個遠在新疆戀愛後就再沒見過面的男友要回來了,想要把你也帶到那邊去。

我頓時慌了,急忙湊了七千塊錢給你,讓你拿去還給他家,把事情說清楚。你略顯猶豫,卻還是收下了錢。

你說八月末就是你爸週年祭,週年祭過後你就來北京,讓我不要移情別戀。你說這些話時神色略顯緊張,我卻並未起疑。

回到北京後我常給你打電話,直到九月開學後,打過去提示說欠費了,我給你充值後再打,卻變成了關機,再也打不通。

在那之前,你並沒有說過什麼特別的話,我以為你出了意外,打電話去問外婆。

她說你已經辭職了。

我心裡咯噔一跳,你沒有跟我說過這事,我問她,是你男友回來把你帶走了嗎?

“沒有啊,那小子從沒回來過,張胖子前天還來問我知不知道她在哪裡呢——這寧姵,平時悶聲不響的看起來蠻懂事的,居然就這麼跑了,真是……”

你騙了我,那時我卻選擇相信你另有苦衷,相信你在來北京的路上,相信你會來找我。然後五年過去,我念完本科,在研二這年秋天,與你重逢。

在這五年裡,信任和懷疑輪番交替,到後來我不再自欺欺人,接受了被欺騙這個事實。

許羽然是我本科時的學妹,她第一次跟我表白時我沒有答應,那時我還放不下你。去年年末,世界末日的荒誕說法愈演愈甚,她約我去鳥巢看一場叫做諾亞方舟的演唱會,是我喜歡的樂隊。

在那些熟悉旋律裡,我彷彿看到自己的青春在漸行漸遠——與你相逢是電光石火,留下許多美好,更多的卻是遺憾與失落。

我在八萬人的體育場裡虔誠許願,願你健康長壽,遇到善良的人,幸運的事,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快樂地活著。

然後我揮別了青春,牽起許羽然的手。

我和她喜歡同樣的歌手,玩一樣的遊戲,從小住在同一個區,就連思維模式也近似,我媽都說我們是天生一對。

我像對你那樣對她好,哪怕厭惡吃甜食,卻還是陪她進了這家蛋糕店。

“你沒有等我。”你將手裡的托盤扣在桌上,手指在上面敲動。

“對不起。”我無話可說。

“我那時說了謊。”你儘量表現得坦然,但抖動不停的上下唇卻還是出賣了你。

“沒關係……你過得好嗎?”我努力壓制住顫音,盡力掩飾情緒。

你停止敲擊的動作,十指相扣,抬眼看著我:“不好。”

我的心像被子彈擊中,你沒有讓我久等,簡明扼要地講述這五年裡發生的事。

在我離開前的幾天,你多年未見的媽媽聯繫上你,說她在廣東,生病了,想要見你最後一面。你本來不想理她,可是還是架不住內心對親情的渴望,騙了我的錢跑去找她。

可是她沒有生病,而是被人騙去做傳銷,實在是湊不夠下線,便想起了十多年前拋棄的女兒。在你眼中寶貴的親情,卻是她誘你上鉤的武器。

你帶去的錢被她搜走,手機也上繳,她終於脫離那裡,再一次扔下你跑了。你被困整整兩年,直到那個團伙被打掉,才脫身出來。

那時你想過來找我,可是沒有勇氣面對我,便在那邊找了個工作,想先賺點錢再說。後來你寄錢回去還給張家,又去學了糕點製作,在去年來到北京,卻沒在原來的學校找到我,繞了好大彎子,才在打聽到我在這邊讀研的消息。

今年春天,你計劃著和我來一次校園偶遇,卻看到我牽起另一個女生的手,像牽著你時一樣,笑得燦爛。

心有不甘,也需要生活,你便在這家離我所在學校不遠的蛋糕店找了份糕點師的工作。

“這半年我去學校裡偷看過你三次,在街上見過你兩次,你都沒有發現我。”

我看著你,在這五年裡,我以為我所受的折磨已經夠多,可是與你相比,不值一提。你被母親欺騙,孤苦無依四處飄零,而後又被我背叛,如墜地獄。

是哪裡出了差錯?在某一天,我們之間裂開了一道縫,卻沒有察覺,最後被那越來越猙獰的巨大溝壑吞沒了。

你起身彎腰靠近我,伸手拂過我的臉:“我不能沒有你,甩了她,跟我在一起吧。”然後拿起托盤走了。

許羽然推門進來,手裡握著走過整條街才買到的眼藥水。

她給我滴眼藥水時我努力睜大眼睛,冰涼的液體落到眼球上,與熱淚混為一體,滑出了眼眶。讓我流淚的情緒卻沒能隨之離去,依然盤桓於心,隨時準備爆發出來。

6、伴你一生

送走許羽然回到學校,我輾轉一夜,直到天色漸明,還在糾結。手機上有許羽然發來的短信,說今天降溫,讓我多穿點衣服。

我沒能忘掉你,依然想保護你補償你,可是這大半年來我也慢慢地喜歡上她。我甚至生出幾分怨恨,你為什麼要提出這個要求,讓我如墜深淵,無從選擇。

可是更多的是恨自己。

你說不能沒有我,我相信。在你生命中扮演了這樣重要的角色,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外婆曾經說過,我會將你的生活搞得一團糟,那時我嗤之以鼻,如今看來,真是一語成讖。

那天上午的課程是橋樑承重力實驗,我昏昏沉沉的,不是漏記數據就是搞錯步驟,一堂課下來什麼也沒做成。

懷著慌亂的心情,我決定去找你,雖然我還沒能做出決定。

可是你卻不在那裡了,老闆交給我一個信封,裡面有七千塊錢和一頁字跡潦草的信紙。

“晁熹,雖然你念了很多書,但是腦子還是不太好使,我說沒你活不下去,你居然會相信,還為這個哭了,哈哈。這五年沒有你,我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其實這半年來我已經接受失去你的事實,昨天偶遇,見你對她那麼體貼,忍不住要利用你氾濫的同情心讓你傷心一場才解氣。你已經做出了選擇,昨天你們走後我跟蹤了一段,就算我對你說了那些話,你卻還是緊握著她的手的啊。”

“北京好大,我不喜歡,我要去有海的地方,以後攢錢開一家蛋糕店。我會過得很好,也祝願你,我的王子。”

你沒有署名,只在末尾畫了一隻微笑的狐狸。

我從蛋糕店出來,深秋的風颳過,街道寂寥又喧囂。我想象你從這條街道離開時是什麼表情,有沒有哭,哭的時候是不是也會眯起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

一種愴然欲滴的情緒再度湧上心頭,我將其生生按下。

你從沒說過喜歡我,但我知道,我曾被你深愛過,就如同我愛你那樣。這愛曾給你希望,最後留給你的卻只是失望與孤獨,也留給我悔恨與惆悵。

許羽然用英文給我念過一個故事,名叫《小王子》,裡面也有一隻狐狸。

王子離開他的星球來到地球上,遇到一隻孤獨的狐狸,狐狸說對王子說,馴化我吧!然後在他面前卸下偽裝,讓他認識到最真實的自己。它愛他,王子約他在半夜會面,它總是提前開始等候,聽到王子的腳步聲便心花怒放。

王子也喜歡它,叫它我的小狐狸,它便以為往後不再孤單。

可是後來王子回到他的星球,他的玫瑰身邊,狐狸被留在了地球上。剎那相逢,短暫相守,卻留給狐狸一生都難以磨滅的記憶。

我想你並沒有讀過這個故事,你把我看做拯救灰姑娘的王子,而我曾經說過你的眼睛像狐狸。

你看,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偏離出去好遠。

我曾許下願望希望你幸福快樂,而今還想要補上一條:請你忘記我,遇到更好的,能伴你一生,撫平傷痛的人。

我的小狐狸。

全文完

花火小說 小狐狸,不如忘記王子吧 文/蘇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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