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我“小妖怪”的人走了

那個叫我“小妖怪”的人走了

有一句話說得讓人會無端地生出無限的傷感來,“我們這一生都是在道別,不斷地會有生命中重要的東西失去,而且永不會回來”,就像我 剛剛和父親的道別。

小時候,讓我又恨又愛的人就是我的父親,那個高高在上又自以為是的父親。

母親跟我說過,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在遙遠的新疆的工地上做工。父親回來對母親生了一個丫頭片子很是不滿,他被母親逼著看了一眼襁褓中的我。看完了我的父親,說不出的嫌棄,說了一句讓他後悔一輩子的話:“哎喲歪,怎麼生了個硼麵疙瘩,也就多了七個眼兒,七家老小還都擠到一塊去了!”意思是又小又醜,太難看了。也許在父親的心目中,他的女兒應該是像公主一樣,有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櫻桃小嘴和白皙的皮膚。即使沒有公主的模樣也不應該這麼醜吧。這也是他這輩子都不能釋懷的,以至於後來他一連認了三個漂亮的乾女兒。

這句話後來成為他不愛我的證據被我的大腦永遠儲存了,也成了我恨他的理由之一,而且還是我長大後隨時提取出來懟他的工具,我很得意的是他常常被我懟得沒話說,嘴裡囁嚅著:“我就那麼一說而已。”也許是他愛開玩笑隨嘴說的玩笑話,但他不知道這話就像用刀子在我的心上拉了個大口子,永遠沒有癒合的時候。

母親無意中禿嚕嘴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八歲了。八歲的我已經有了很強的自尊心了。心想,難怪別的小孩都欺負我,因為我有個不愛我的父親,我沒有底氣跟人家爭,所以我恨他,特別恨他,我不知道他不愛我為什麼要生我?!

別人打我的時候,我就抱著頭蜷縮著身子,任由別人打罵。當我看到《少年的你》裡的女孩被大家欺負的時候,我哭了,我感同身受。我想,如果她有父親的話,父親會不會保護她?那些同學會說:“你看你爸都嫌棄你,叫我們怎麼不欺負你?”然後還會狠狠地給我一拳,在一片嘲笑聲中揚長而去。於是,我會更恨他。是呀,如果他愛我,他是那麼強大的一個人,肌肉疙瘩都脹滿了皮膚,一聲吼能傳方圓五公里,要想保護他的女兒肯定不費吹灰之力的。這樣的認定我覺得一點都不冤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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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愛我的證據還有他對我的稱呼“小丫頭、小妖怪、醜八怪”。

不知道在他那樣的精神壓力下,我竟然會喜歡唱歌和跳舞說來也是奇蹟。走在路上,總是會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抓住要求唱歌跳舞,不唱不跳就不能上學。有一次在路上,正好被老爸撞到我在唱歌跳舞,他什麼也不說,上來就從我的後面踹了我一腳,大罵道:“你這醜八怪,小妖精,不上學在這裡唱什麼歌跳什麼舞?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當別人知道我家是兩個男孩,一個女孩時,都會笑著說:“呀,那你肯定是你家的小公主啦,不要慣(寵)上天啊!”我無語地偷偷看一眼父親,父親搖著頭說:“慣什麼慣,對著牆摜摜要麼?”那一刻,我就很頹喪,真想死了算了!。

有人說,越是不受寵的孩子越會想辦法得到寵愛。

我的辦法就是把哥哥弟弟叫父親為“嗯耽”,我不這樣叫,這個不能體現我對父親的愛,我跟父親叫“爸爸”,洋氣。哥哥很生氣,有時候還會罵我,他覺得我這是在矯情。但我一直這樣叫,直到父親老了,我才改口叫父親為“老爸”,哥哥弟弟則叫“老爹爹”。我以為這樣父親會感受到我對他的愛,但父親一聽到我這樣叫他,就會說“真是個小妖怪!”時間久了,他也許懶得說“真是個妖怪”這樣的話了,也就見怪不怪我這樣的叫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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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能引起父親的注意,讓他也愛我一分,哪怕半分也行啊。我就從一個鼻涕滿袖的成績倒數的小丫頭,通過幾個月的努力,把成績提高到了前三名。當我把期末考試的成績和獎狀拿回家給他的時候,他竟然一句話沒說把我的成績單和獎狀往桌上一放就去打麻將了。這件事讓我耿耿於懷到二十幾歲後才沒再提起,不過我也沒忘。

為了報復父親,發洩一下心中的陰霾,我把父親打麻將,外婆發怒,母親深夜去尋找的事寫成了一篇作文,沒想到老師看很有畫面感和真實感,就把這篇作文拿到鄉里去評獎了。這篇作文竟然獲得了三等獎,還給我發了獎品和獎狀。這篇作文和其他的一等獎、二等獎的作品一起結集,被放到各個學校傳閱。父親也看到了,看後他竟然笑著說了一句“真是妖怪!”再沒有下一句,但我聽到了這句話背後的欣喜,第一次感覺到這句“真是妖怪”不是那麼難聽,甚至有點動聽。後來,我更愛讀書寫作文,直到現在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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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父親的恨意還不止這些。我家那時候是兩間小瓦房,外帶一個土做的廚房。廚房裡安了個小床,給我外婆睡的,我在瓦房的外間搭一個小床睡覺。還有一個房間是從中間隔斷,一邊睡著爸媽,一邊是哥哥和弟弟的床。後來家裡打了糧食,一個大囤子沒地方放,就放在廚房裡,外婆只好睡到了我的床上,後來奶奶來了,我就沒地方睡覺了。

那時候,每天愁的就是晚上到誰家睡覺。我們莊上的有女孩的人家,我都去睡過。在我的心中,哥哥和弟弟都是男孩,到哪裡都可以睡覺的,放我一個女孩子每天晚上去找睡處,真的感覺很委屈。但是我的父親就一點都不擔心他的女兒在外面會不會出事。沒出事,我一直覺得真的是奇蹟,那時候周圍的小流氓那麼多。有一次我沒地方睡覺,爬到人家平房頂上,對著滿天的星星發誓,我將來一定要找一個有大房子的婆家,一定要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而我結婚的時候,我嫁的人家確實有大房間,但我們卻背了幾萬元的債務。在那時候的農村來說,幾萬塊真的就是個天文數字。我嫁是因為我知道,那時候,不管媒人給我介紹了怎樣的人,父親都會把我嫁給那個人,因為他太需要錢了。父親需要錢給我的哥哥做做生意的本錢,弟弟去技術學校學技術的錢。那時候家裡的水泥船剛剛在上海沉入了水底不久,這條船都是父親拿高利債買的,就因為這,父親幾乎是背了一輩子的債。那種沉重的感覺,和看到母親經常因為還不起債而偷偷哭泣的感覺,這輩子我都忘不掉。我是個寧願犧牲自己也要家人過得好的人,我沒有反抗,選擇了父親給我選擇的命運。但是,心底對父親重男輕女的思想有很大的怨氣,以後每每提起我的命運,父親都會低下頭,什麼也不說。就算現在的女婿對他不孝,他也無話可說,因為女婿是他自己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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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江南掙錢多年,就在這兩年才決定帶著生病的母親回鄉過安逸的生活,但是命運和他開了個大玩笑,就在去年的十月一日,被查出肺癌鱗癌。開始我們瞞著他,不讓他知道是什麼病,就說肺部長了一個腫瘤,需要切除。肺切除手術的第二天,他說,老子沒事的,過個把月就又可以吃酒抽菸了。我知道他的病其實多數是抽菸喝酒才搞成這樣的,我就很生氣,不顧一切地跟他講:“你以為你這是什麼好病的呀?你這就是癌病!想活你就不要再想著抽菸喝酒了好嗎?”

後來的父親一直都在懷疑中度過的,他一直喃喃著一句話:“我這麼強壯,得這種病,怎麼可能?”直到死的那一刻,他都不相信像他這樣的人會得癌症,會死!他認為自己這樣強壯的人,老天爺是不敢收的。在他病重的這些日子裡,他變得脾氣更加暴躁,不可理喻,特別難伺候。他一輩子不服輸,跟天鬥,跟地鬥,跟人鬥,跟自己鬥,但最終還是鬥不過閻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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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間,我放下了家裡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去伺候他。沒想到,這時候我們會經常因為一些小事而吵起來。

比如,我去超市給他買水果,我都是挑最好的買,怕他吃出問題來。可是他看到就會很生氣,恨恨地說:“我說過,我不吃,誰讓你買的?你是不是沒事幹閒得慌的?”我是一片冰心在玉壺,他卻這樣對我,再想起之前的委屈,就忍不住要和他吵。後來我才明白,他知道我的日子不好過,是不肯花我的錢。

我看他因為化療沒胃口,心想,超市的米好吃,就去超市買了一口袋米。他試吃後很不滿意,大發雷霆,立即叫我去超市給退了。我說都拆封口了還怎麼退,他就要下床把我的米弄灑,還是因為他的腿沒力氣了,才作罷。

平常去看病中的父親,我都是“去時是披星戴月,回則是晨曦滿袖”。晚上去的時候,父親會一路上打多個電話給我。我嫌他煩,老要停車接他的電話,就當沒聽到,電話就會固執地響著,直到你不得不接。我之後就對他說“你老這麼打電話,都會耽誤我去你那的進程。”他這才會消停點。我後來才想明白,當時家裡哥哥和弟弟一個在南京,一個在上海,離家幾千裡,他們有自己是事業,只有我靠得近,想那兩個回來是不可能的,就眼巴巴地盼著我回去了。還有,他還擔心這幾十裡的路程我開電瓶車會不會出事。

他不止一次地恨恨地對我說過,當初你代課好好的,幹嘛要做生意呢?代課每個星期都有兩個休息日,多好!等我想明白他為什麼不希望我做生意賺大錢,寧願我做一個一千多元一個月的代課老師的時候,他走後我才明白,他是多麼希望我每週能有那麼兩天陪在他的身邊啊!

他的病已經很嚴重了的時候,他對自己還抱有希望,要到醫院裡檢查,看看已經到什麼程度了。我沒有告訴他,腫瘤已經到腦子裡了形成,醫生也是無能為力了。其實那時候,包括我們兄妹,一個沒有因此大聲哭泣過,因為我們認為只有失去希望崩潰了才會哭泣,我們一直也抱有希望,也不相信現在還能河東獅吼的父親會有一天離我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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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路都有些顫顫巍巍的了,還要拄著柺杖到街上去。還不讓我跟著。十五分鐘過去了,我打電話問他,在哪呢?他說馬上就回去。我在家裡等著,半小時過去了,他沒有回來,我再打電話,他說快到家了。又等十五分鐘,他還是沒有回來,我急得騎車去找他,發現他竟然就坐在離家兩百米遠的路牙上,他眼看著女兒家就在咫尺,他卻沒有力氣回去。我能體會到他的無助和難過。我有點生氣了,問他跑出來幹嘛?他說:“爸這輩子都沒給你買過一件衣服,就想跟你買件衣服。”說完這話他就劇烈地咳嗽起來。那一刻,我心疼了,以前對他所有的恨都化成青煙絲絲地溜走了。

在父親彌留之際,神志時清醒時糊塗,經常說胡話。有一天下午,他忽然大聲叫道:“小妖怪,快跑!”我一驚,意識到他是在說胡話,我就順著他的話問:“跑什麼呀?”

“屋子裡都是火啊,都是大火啊,你沒看見嗎?”

“我不跑,我跑了你怎麼辦?”

“我老了,你還年輕啊!”

“我不跑,除非你跟我一起跑。”

“那……那……我跟你一起跑!”說著他就掙扎著要起身,我這才提醒他:“爸,你睜眼看看,沒有火啊,真的沒有火。”他緩緩睜開眼,四周看了看,說:“哦,沒有火啊。”我這個恨了半輩子的父親,在最危險的時候,竟然沒有叫他的兒子避險,而是在關心我這個“小妖怪”。瞬間,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今年的7月19日0時16分,那個我愛了半輩子,恨了半輩子的人走了,我無論怎麼叫“爸爸”或者“老爸”,他都不會應聲了,他再也不會叫我“小妖怪”了!滿院子人都是來看他的,但好客的他再也不會出來招呼人了。他就這樣也成了我今生的痛和悔。

人們往往都會後知後覺,幸福就在身邊我們卻感覺不到,愛到骨子裡卻不肯去承認,以致錯失了一生的摯愛。愛卻不說出來,玩深沉只會造成一生的誤會和傷害。愛就要大聲地說出來,讓你的親人聽得到,讓地球人都能聽得到。

我是樟樹先生愛讀書,一個喜歡讀書寫作的七零後,希望給你們最溫暖的文字和分享書中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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