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青正从集市上往回走，心神不宁——越到中元节，心里就越来越忐忑。
快走到家门之时，阿青看见儿子晓雨蹦跳着对着自己喊道：“妈，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阿青心里并没有预料之中的高兴，尤其在她看到邻里眼神中的惊恐之后，立刻加快了回家的步子。
2
阿青其实很怕听到继宗的消息。三年前，随着黑水运河和码头建成，继宗带着一群人出去跑船，可连同继宗在内的几十个人杳无音信，一直没有回来。起初，那些乡亲们来闹过很多次，但是看到他们孤儿寡母，后来也就作罢。
阿青进到屋里，见到儿子手里捏着一双湿透的鞋子，激动地说着：“爸爸的鞋子，爸爸的鞋子！”
阿青几乎是吼出来的，“把那鞋子放下，给我放下！”声音之大，吓得儿子连忙丢下鞋子跑进屋里，把门给关上。
阿青隔着门问道：“这鞋子你从哪里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晓雨才说：“在河里的茅草人身上的。”
阿青对着门里的晓雨声色俱厉：“以后河里的东西不要捡，听到没有。”
过了很久，门内才传出晓雨倔强的回答：“可是那双鞋，确实很像爸爸的。”
阿青咬住自己的手臂才强忍着用平常的语调说：“你记错了，爸爸没有这样一双鞋。”
距离中元节还有三天，莫非自己最担心的还是来了吗？
3
夏天还没完全过去，黑水村却已经有些凉了，很多人家都开始到后山去砍新鲜的茅草，放入门前大锅内，猛火快煮，煮上一天一夜，将茅草煮至坚韧变色，用来扎茅草人。
村里的老人说，这么做一开始是为了超度溺死的孤魂野鬼。
传说在水中溺亡的人魂魄太重，若是不借助茅草人，便会永堕黑水河中，不得解脱。黑水村的黑水河同运河合流以来，船行日盛，很多青壮年出门跑船，风浪里来去，钱财日渐丰厚，却也有不少葬身大河大江之中。
家中有新亡之人，也是扎草人，得以往生。
只是扎完草人还不算完，还要到村口的药铺葛先生那里，请他用丹砂写一张亡人的生辰八字，放入茅草人之中，谓之“赋魂”，最后由一名穿着黑布衣服的艄公，撑一艘船，用后山上一种名为渡魂草搓成的绳子，引着那些茅草人顺流而下，这趟事情才算周到。
4
说起来这个葛先生，倒是一个大善人，阿青有哮喘的毛病，还有村子里其他一些人家都有毛病，葛先生经常替他们诊病，还将那些药物派赠给他们。
若是村民执意要谢他，他只让那些人去替他砍些新鲜的茅草，去后山上寻些丹砂，说是想多做一些茅草人，超度那些殒命在水里的苦命人。
平日里他还经常给阿青送些米粮，周济她们母子。
阿青好几次都过意不去：“葛先生，您这样对我们我们无以为报的。”
葛先生只说：“继宗要不是出去替我寻药才，也不会到现在不回来，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阿青听了心里一暖又一酸，只道葛先生居然没要他当初给继宗的定金，还这般帮助自己，真是善心。
5
阿青盯着对岸升腾的煮茅草的烟火气，忽的想起也是在去年，她和儿子正在河边洗菜，儿子指着那些正在赶制茅草人的人家问：“他们在做什么？”
“在给离去的人做一副身体，好让他们去投胎。”
“离去的人呢？我怎么看不见。”
孩子的声音有些大，阿青生怕对岸的人家听见了，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要瞎说，他们是很久没有回来，所以家里人就认为他们离去了。”
孩子这时候说了一句：“爸爸是不是也离去了。”
她神色一变，罕见动怒拧了一把孩子的胳膊：“你再胡说八道，我打烂你的嘴。”
“可是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孩子小声喏捏道。
阿青心里咯噔一下，确实如此，继宗已经消失了好久了。
村口有一个能掐会算的师傅，叫陈扎纸，说不定能帮到自己——阿青默默跟自己说。
6
三天后，宁家伞庄。
陈扎纸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只觉得她那倔强的眉眼和以往所见不同，那些但凡来问事的、求神的，眼神之中都有着要么热切要么死灰一般的神采，可是这个女人，眼神之中都是坚定。
“是来做伞的，还是做白事的？”
“都不是，想来请先生替我测一个字。”
“测字？”陈扎纸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女人，看到她的粗粝的手指，想起三年前失踪的那些人。
“您这心里装着找人的事情，嘴上却说来找我测字，这字恐怕测不准啊。”
谁知她还是定定地说了一句：“我就测字，钱不会拖欠先生的。”说完从身后拿出两枚大洋。这两枚大洋倒是让陈扎纸暗暗吃了一惊，看来并非临时起意来找他的，这女人想必下了大决心。
“测什么字。”陈扎纸把纸笔推到她面前。
“归。”
陈扎纸看到她写下这个字时忍不住苦笑，临了还这么嘴硬的人，也倒是令人钦佩。
“你既然已经写出了答案，又何必在这里问我呢？”陈扎纸叹了一口气。
陈扎纸的话一出口，阿青心中一凉，只觉自己当日担忧的十有八九要应验，还有那双被她藏起来看了好几遍的鞋子。
陈扎纸把大洋放回到阿青的手里：“后悔吗？”
虽然知道生死已定，阿青还是将眼泪硬生生忍在了眼眶里：“不后悔，我的男人，我一定要知道他是死是活，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阿青把大洋放回到陈扎纸的桌子上，“既然陈师傅出手了，这钱您还是要收下的，规矩不能坏。”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陈扎纸穿上长衫，戴上一盏马灯，“我还没有出手，既然你执意要给我钱，那我只能陪你走一趟了。河边风大月黑，我陪你去看看。”
阿青哽咽一声，说道：“有劳陈师傅了。”
7
黑水河边，人群还没散去，但是天已经渐渐凉了下来，水上升着一阵散不去的雾气。阿青惊觉，今天是中元节，继宗走的那天也是中元节。
黑水河边都是看着放茅草人的村民，河上还飘着不少莲花灯。这条河带来了财富，也带走了很多亲人。对于她们这些活着的女人而言，离家三年的丈夫，早就已经当作死了，但是还要把他们的最后一程，茅草人这一程给送好。
药铺的葛先生也来了，看着这些装着他手写生辰八字的冤魂往生极乐，脸上悲悯地劝着那些人。
8
阿青却管不了这些，她只想知道她的亡夫现在何处。她脚步越走越快，却完全看不到影子，她有些着急，但是身后的陈扎纸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终于走到自己院子里，听到一阵水声，却看到儿子晓雨神色慌张地从河边走上来：“晓雨，你去河边干什么？”
晓雨却只装作没听见，起身跑向厨房，阿青一边喊他一边追了上去。
眼前一幕却让阿青倒吸一口凉气，晓雨正把之前自己藏起来的那双鞋穿到一个茅草人身上，而眼前这个茅草人显然是刚刚晓雨从河里捞上来的。
阿青又急又气，人家刚刚把茅草人放入河中，就被晓雨捞了上来，艄公的船马上就要渡魂了，这要是误了时辰，以后还怎么见人。
“他是爸爸。”
阿青惊得差点跌坐在地上：“你说什么？”
一回头却看见陈扎纸缓缓点了点头：“他已经在屋后的河畔停了好几天，我一直都不敢说。”
阿青走近那个茅草人，这才觉得这茅草人除了身上所穿的是继宗的衣服之外，里面似乎也有些异样，直到她剥开扎得严严实实的茅草之后，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陈扎纸叹气道：“冤孽啊冤孽。”
茅草之下，竟是人皮。茅草人的手中捏着一块碎布，上书一个“归”字。
9
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具茅草人之中竟然是人皮筏子，死者生前被人精准地剔除血肉，只留下一具人皮。想必这人皮也在药水之中浸泡良久，方能遇水不腐。
阿青捏着那块碎布，已然起不了身，那是在当初继宗带着人出去跑船临走之际，阿青从身上撕下来给他的。
“我知道你很悲伤，可是你丈夫托付给你的事情，还需要你来完成。”
阿青看着手里的碎布，又看了看陈扎纸，迷惑地站起身来，她相信陈扎纸。
10
他们站在黑水河的桥上，看着脚下不断漂过来的河灯。不远处的艄公正撑着船，船后是一连串茅草人。中元节黑水村最后的典礼，就是渡魂，只待这艘船带着那些亡人的灵魂过了这座桥，就会漂流到海里，获得安息。
陈扎纸把火把交到阿青手里：“等到船过来的时候，点燃船后那根绳子。”
雾气中的艄公由远及近，阿青好像听见继宗当初离开的时候说出那句话：“大家跟着我，我一定带着你们出去赚钱，把大家都完完整整带回来。”
说来也怪，火把落下，被河水浸湿的绳子一下子就点燃了，那些被拴着的茅草人竟像游鱼入水一般，向着四处的方向逃去。众人被吓坏了，惊呼狂叫。
那些茅草人漂到岸边时，有几个胆大的发现茅草人的外面一层茅草已经被烧坏，露出了里面的人皮。并且他们惊愕地发现，那张脸，就是自己失踪多年的丈夫、儿子、弟弟。
一时间河边哭声四起。
11
陈扎纸叫住了人群中一个转身意欲离去的身影：“别走啊，这出戏还没演完呢，主角不说两句吗？”
是葛先生。
“我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个女人执念这么强，还去找了你陈扎纸。本来这批货可以顺利出去的，竟被这个贱女人给坏了我的好事。”
阿青不解为何葛先生前后判若两人。
这时，好几具茅草人胸口突然裂开，里面浮出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事，捞起来一看，立刻有人大呼：“是大烟！他们往尸体里藏大烟！”
一想到继宗体内也有这些肮脏的东西，阿青眼泪又止不住。
“你男人，要是老老实实替我们把大烟种好，货能出的去，也不至于搞成这样，可是偏偏他是个硬骨头，非要带着那群人离开，我只能把他们都给杀了。正好，把他们做成皮筏，把这最后一批货给出掉。”
葛先生点了一支烟，神色淡漠，原先的慈悲消失不见。
“既然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不妨直说，那丹砂写的根本不是生辰八字，是缚魂符咒。可说来也怪，你男人张继宗，竟然能够挣脱，看来这怨气是够强的。”
阿青含泪说道：“他一直记着要把这些兄弟们带回家，即使他死了，也一定要带着他们在中元节这天，落叶归根。”
12
阿青把那张碎布扔进了火盆：“继宗，你走吧，你的兄弟们都回家了。”
话音刚落，黑水河上突然燃起火焰，那些河里的茅草人齐齐朝着火焰漂去，终于消失在一片火之中。
葛先生涉嫌贩卖大烟罪、杀人罪，被巡捕房抓捕入狱，不日执行枪决。据说，临死前说了一句：“张继宗，真有你的，让我被死人摆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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