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落雪天，一叢水仙供在案頭。小小的潔白花朵，開出迷離的氣息。這自戀的花，在陰影裡明亮著，有些冷寂。早幾年看人寫水仙，「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頂好的詩，好似有魂魄意蘊。
圖片 | @sheep卍
後來有天在花市見它：蕊如黃玉，形如酒盞，纖薄的單瓣，不算太美，卻有傷痕。彼時集市將散，很多人從她面前經過，有香氣流轉，而她睡在黃昏裡，頭都懶得抬。似對人間有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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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臥衣裳冷，獨立晚風前。南國水仙，名字好冷。是彼岸幽影，也是月下嬋娟。多少人愛過她淡妝清雅的容顏？黃庭堅詠她至死，黃永玉畫她四十年，李漁嘆水仙是吾命……。
可，她終究不是那翩若驚鴻的洛神，也不是轉世還淚的絳珠仙子。不過一株人間草木，喜暖畏寒，花期短暫，會老會死。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多溫暖的句子。而水仙卻顯得那麼蒼涼，如同一滴清澈眼淚，落在肅殺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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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梅映雪，水仙負冰；一個開在枝頭，一個長在岸邊，遠遠望去，如同銀河灑落人間。中國人向來愛梅，賞它疏影橫斜，贊它傲骨清絕。又有多少人，獨憐水仙？若你知她凌波步弱，玉色清明，又怎捨得她做風雪雅客，和梅花稱兄道弟？出門一笑大江橫。那是黃庭堅五十知天命的灑脫。還是楊萬里最得我心，「雪宮顧弄影，水殿四無人」，把水仙那哀而不傷、猶待人憐的清絕，寫得足可比擬東坡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唐，李義山，有詩云：「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遠山空影，霞光滿地。紅淚為誰流？水仙上哪去？這是首送別詩。情人曉別，當有長亭，有暮晚，是執手相看淚眼，是無語凝噎。李商隱愛宋華陽，全世界都不知道。而那走十里山路只為見一面的情緣，也終須一別。板橋之下，蘭舟催發，他該走了，該像仙人琴高一樣乘鯉而去了。從來仙人遁逸，原有幾分厭世意，而此處，水仙卻點綴了平凡的世間情。琴高啊琴高，你可知水路太遠，只留得痴男怨女，空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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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西瑟斯，是水仙的另一個名字。那個16歲便已懂得顧影自憐的美少年，因為太愛自己的水中影，最終投河自盡。每每聽這故事，少年的容顏便如同水仙的開落，在眼前，散不去。花花世界，『愛』這杯羹，註定要好多人來分。愛自己，又有什麼不對？只要你，做好百年孤獨的準備。
“走向河流吧”——少年說。
“走向河流吧”——屈原說。
晉人王嘉有記：屈原投江後，楚人思慕，謂之水仙。五月五日，魂歸來兮。那賽龍舟呀，香草呀，粽子呀，總是一遍遍紀念著，兩千年前的那個夏天。千古忠義，終是換了人間。如今的汨羅江邊，似有楚辭聲聲，縈縈低迴。那聲音盡處，會是一株水仙嗎？為那身羸弱的傲骨，且與我飲一杯雄黃酒吧！因為在這裡，愛很重要，國家很重要，唯獨生命，輕如塵埃……
小寒時節，常看見許多佛堂大殿內，供著錯落的水仙。清水淺盆中，配以文石，看起來少欲、知足。是甚麼人把它供在那裡？佛可喜這花？他可知這凌波仙子生得寡淡，本性卻自由得很。若不侍弄，便是翠葉瘋長，再難開花……
又有什麼重要呢？清供，供的是雅潔自然，供的是生命中開出的花朵。水仙，它不會是禪宗的任何一則公案。她清絕，卻不勝寒；她冷傲，又要你養；她開，你喜；她落，你悲。水仙在人間，
你養了，她就活了，你懂了，她就活了。
歲寒有清歡，願以此水仙為記，換你來年一夢清明。
- 特別鳴謝-
@空谷尋芳 @sheep卍
等攝影師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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