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20歲的實名舉報性侵的女孩經歷了什麼?

這個20歲的實名舉報性侵的女孩經歷了什麼?

2019年9月6日,杭州市拱墅區法院宣佈,侵害張蔚婷的房東樓家豪因強姦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

張蔚婷是誰?對事件疏於瞭解的人可能對此並沒有什麼印象。

出生於2000年的她,是中國為數不多的公佈真實姓名、長相的性侵案受害人。微博上,她有7萬多的粉絲,在個人資料那欄,則是簡單有力的六個字:當事人 張蔚婷。

2018年5月8日,彼時剛滿18歲的她在杭州的出租屋內被房東強制猥褻,這個之前多有前科的“富二代”看著她哭喊求饒的樣子挑逗地說了句:“我就喜歡你這麼可愛的樣子。”

好在,她足夠冷靜機智,看準時機將對方鎖在房間外,又在第一時間求助在杭州工作的表哥,讓其從窗戶接應並報警,才僥倖逃脫樓的魔爪。

去公安局做完筆錄之後,她無意中發現自己的那份和房東的那份是定在一起的,她隨手翻看了一下,“他說的跟事實完全不相符,我當時特別生氣,心想這人怎麼這樣,自己做的事情不敢承認。”

警方立案後沒多久,對方的母親找上門來,扇了張蔚婷一巴掌,並揚言:“你要是敢讓我兒子坐牢,我就要了你這條命。”

事件發生十天之後,她懷著滿腔的憤怒和放手一搏的心態發了後來有7萬轉發的微博:

“我是張蔚婷,00年出生,在杭州實習工作,8號我來杭州搬家,被房東強姦未遂,事發後我報了警,他的父母威脅要弄死我。”

和很多在網絡上曝光性侵或性騷擾經歷的女孩不同,她用的是自己的真實姓名,而這一段艱辛的維權之路,更像是社會給予她的一場殘酷的“成人禮”。

“我過去都是偏外向的性格,朋友們經常說我腦子缺根弦,大大咧咧的。”事發兩年後,我們通過微博聯繫上了這位勇敢的女孩,她坦言自己過去並未關注過相關事件,也對女性維權方面的議題鮮有關注。

甚至,在事發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不太敢去搜這方面的新聞。“我很怕看到一些失敗的案例,有種刻意逃避的感覺,關注這些會讓我更加恐慌,萬一失敗了怎麼辦?我承受不起那樣的後果,我賭得太大了,但凡他沒被判刑,我都會被全部的人抨擊:你看你報警了,事情鬧那麼大,你說你怎麼辦?”

一年多之後談起當時的決定,張蔚婷說自己是在憤怒的驅使下選擇了實名,她有給公眾號投稿過,也發過微博,但這種事並不少見,不實名的話不會有太多人注意到,“它會被很多類似的新聞淹沒”。

在當時媒體對這件事的報道中,整個案發過程只有十多分鐘,但因為細節過於詳盡,每回憶一次,都像是在火上炙烤一般,她經常整夜整夜地失眠,夜裡坐在床上發呆,要靠吃百樂眠加褪黑素才能入睡,睡著了之後也常常被噩夢驚醒。

有人說她仙人跳,還有人說她涉嫌詐騙,一個巴掌拍不響,她一度有過拿玻璃碎片劃胳膊的舉動,一下又一下,在絕望的情緒下她甚至感覺不到疼痛。“我當時命都不想要了,名字對我來說不重要了。”張蔚婷說。

報案容易,取證難,“當時都沒什麼人教我,都是我一個人邊想邊做。”冷靜下來之後,她聽從了表哥的建議,去買了支錄音筆,在後來再次去搬家的過程中派上了用場。

對方父母要求她籤一份協議,過程中起了爭執,她用錄音筆記錄下了對方家人對她的侮辱和威脅。實名舉報之後,也有更多的受害者站了出來,有些事情甚至發生在多年以前,“但她們很多都沒有證據了”,當時有記者給她們拉了個微信群,一些女孩子去派出所錄了口供,但錄完也就錄完了,“我後來再去問她們情況怎麼樣,她們就說想要回歸正常生活,不想再糾纏下去。”

張蔚婷對此看得很開,“別人願意幫我我肯定是要感謝的,那她們不願意幫,想回歸正常生活我也是願意尊重她們意思的。”電話中,這位20歲的女孩語氣裡透出一絲超出同齡人的淡然。

也有些一直無私幫助她的人。微博上的一些加V博主與她素昧平生,卻幫她轉發每一則維權消息,@我是落生、@西池望月、@喬凱文 等等,有些是一直致力於幫助女性維權,另一些則是被她的勇氣所打動,“他們一直都在盯著這件事,陪我一起等一個結果”。

雖然張蔚婷和他們的交流僅限於線上,但這種連接感和支持卻助她度過了一段難熬的低谷期。

“我實名舉報之後,會收到很多跟我有相似經歷的人向我傾訴她們的遭遇,有些甚至得了抑鬱症。”很快,她成了微博上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樹洞,“但我自己當時狀態也很差,我在難以自保的情況下真的沒法幫助別人,就有點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她將自己的矛盾心理告訴了幾個大V博主,“他們都很耐心地開導我,讓我在自己負能量爆表的情況下少看那些私信,有損自己的信心,也無法開解他人。”

除了同病相憐的人,也有很多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鍵盤俠”,這當然是網絡時代難以避免的現象,但當我們問起為什麼不將私信功能關閉時,張蔚婷給出的答案是:“因為更多的是支持我的人,如果不是他們一直詢問我給我支持的話,我肯定是堅持不下去的。我不是一個人在堅持,是大家在陪著我堅持。”

碰到實在忍不了的情況,她會拿朋友的號罵回去,“這樣對方不知道我是誰,我也能發洩情緒了,如果我直接用自己的號跟他們互懟的話,那些人會越來越囂張。”

隨著判決結果的到來,謾罵的聲音越來越少,但另一種聲音也在不經意間“抬頭”:“很多人覺得事情都已經解決了,你沒必要再出來訴苦、裝可憐了吧?”

但對當事人張蔚婷來說,那件事情的影響一直在繼續。她害怕一個人待著,每每獨處,都會有情緒失控的時候,想不開、自己鑽牛角尖、進而被突然而至的失落感裹挾。“有時候很矛盾,想一個人待著,但又希望跟大家在一起,會比較有安全感。”

這是那件事留下的後遺症,但和最開始時候要靠去醫院打針讓自己鎮定下來的情況相比,她的狀態還是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事情發生後的那一年,情緒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一點點刺激我就忍不住摔東西、砸東西、傷害自己,感覺那都不是我自己了,就想找一個發洩口,因為如果發洩不出來的話,整個人會被逼瘋掉的。”

在自己慢慢恢復一些之後,她也開始扮演起開導她人的角色,“我被問到最多的兩個問題是:怎麼把事情發酵到那麼大的?過去那麼多年,沒有證據怎麼辦?”

第一個問題,張蔚婷說不建議其他女生效仿自己當時“實名”的做法。“這個過程真的太艱難了,如果你心理承受能力不夠大的話,你真的會被輿論給壓死。”她有過挺長一段時間的自我懷疑,懷疑自己一開始的決定是不是錯的。

第二個問題,她給出的答案則更具可操作性,“我會教她們想辦法去找當事人聊天,再在身上藏支錄音筆,或者用手機的錄音功能,儘量蒐集證據。”她的成功讓一些女孩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哦原來事情還可以這樣處理。”

事發之後,張蔚婷在山東老家休整了一段時間後,又重新回到杭州——這座對她來說充滿傷痛記憶的城市。

開始有想過離開,想過逃避,但轉念一想,“只有活在大家的目光之下我才是安全的。我曝光了,大家都在關注我,他肯定會有所顧忌,我就在杭州待著,哪都不去。我在外地的話,他想‘製造意外’也太容易了,在杭州本地出事情的話,大家肯定第一反應是他乾的,警察找起來也更有頭緒。”

而遠在山東的母親,也並不瞭解女兒後來維權成功的事情,“我只在剛開始時候跟她說我報了警,之後就再沒聊過這事,她應該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無所謂結果不結果。”

去年9月,判決結果下來,張蔚婷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雖然事件的影響仍在繼續,但她也正走在迴歸正軌的路上。

9月時在朋友的介紹下籤約了一家短視頻公司,拍一些溫情向的video,跟別人搭戲,照著劇本演,偶爾也自己創作。她將目前的工作概括為“自媒體”,比起之前的“直播帶貨”要有意思多了,她也想過通過這份工作幫助更多的人,去做一些視頻採訪,剪輯出來發在網上。

也有過一個交往了7-8個月的男朋友,她從一開始就向對方坦白了自己過去的遭遇,“我談男朋友是不希望瞞著對方,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但如果考慮以後結婚的話,肯定要考慮他父母的想法。”她直截了當地跟對方說,如果他的父母不能接受的話,兩個人也就不用開始了。

“我不是那種喜歡瞞著、騙著的人,因為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我們老家就那麼大,他遲早要知道,那倒不如我從一開始就坦白。”

但可能還是沒能敵過人心的善變。對方一開始說不介意,還稱讚過她的勇氣,但時間久了心裡還是有塊疙瘩,“他覺得我心太狠了,說我是一個狠人,在他的觀念裡,這不是普通女孩子能做出來的事情。”之後的相處時間裡,對方總是有意無意提起這段經歷,進而引發衝突,“他覺得事情鬧得太大了點兒。”

但張蔚婷對此看得很淡然,“我後來也是能理解他的。”

聊起未來的擇偶觀,這個20歲的女孩意識裡多少蒙上了些悲觀的色彩,“希望對方能充滿正能量,帶給我快樂吧,互補就好。”

在上個月15號的一條微博裡,她寫道:“2020,願向陽而生,絢爛又璀璨,野蠻且茁壯。我,張蔚婷會帶著6萬人的祝福,努力的生活下去。”

但在短短一週後,她就又發了一條置頂微博,控訴樓家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妹妹”對她提出“私了”的要求:“說是要給我一些補償,前提是讓我刪掉微博上的所有東西,太搞笑了。”

“我想要賠償的話從最開始就會提起民事訴訟,但我沒有,因為我從頭到尾都不是為了什麼賠償,錢我可以自己掙,我這麼年輕又不怕什麼,我要的就是他們家的一個態度,他媽媽當初那樣謾罵我、那樣打我,他爸也是,他們全家人就是欠我一個道歉。但他們至今仍不覺得自己是錯的,以為用錢就可以私了,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她猜測對方家人是在為樓家豪出獄之後的生活提前鋪路,“這件事就是隨著時間會讓大家淡忘,但只要我這篇文章還在,大家就會記得這件事,如果刪掉,人們肯定會慢慢忘記,十年二十年,他大可以重新做人,改個名字整個容,很容易開啟新的生活。”

但這顯然是她不希望看到的,在她看來,社會的風氣會習慣性向有權有錢的那一方傾斜,可她從來沒有後悔過站出來。

“我覺得這是我長這麼大做過的最勇敢的一件事,可能中間會自我懷疑這樣是否值得,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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