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雙腳把我蹬進大學的人,死了


今年仲夏的某個凌晨,我走出成都一個叫貳麻的酒館兒,月亮可能是有吧,要不我怎麼一抬頭,就看到我爸站在街角的老樹下。


遠看他像是扶著一根樹叉,近看,他就不見了。


我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我想問問他過得好不好,怎麼都不來我夢裡。


他沒給我機會。


從我記事起,所有人都喊我爸大老郭。


他有一米八的身高,肩寬背厚,走到哪裡都像一座移動的小山。


東北的老房子門檻高,門卻不高,無論去誰家,他進門時總要微微低著頭,哈著腰。


這樣的身軀讓我爸稍顯笨重,不那麼靈活。


爸媽結婚的時候,奶奶給分了1000塊錢債。


這是最特別的“聘禮”,也是奶奶獨自撫養五個孩子長大的艱辛。


那是1985年。就是這1000塊錢的債,壓得他們多少年都喘不過氣來。


但是年輕質樸的父母內心充滿希望,他們覺得好好幹活,好好過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然而種地的收入總是很有限,年頭忙到年尾,所剩無幾。


我爸就在秧苗下地後進城,到工地上打工。


給田地除草放水的活全交給我媽。


用雙腳把我蹬進大學的人,死了


村長有點霸道,我們這樣貧窮又沒啥根基的小戶人家,給田地上水的時間總是排到晚上。


我媽一個年輕女人家,常給嚇得連跑帶顛的在那七畝地上奔忙。


農村的夜晚是有多黑?連手電筒都顯得害怕。


大老郭沒有一技之長,只能做小工。


用單輪車推水泥,搬磚頭,磨得雙手老繭常年不退。


他洗手的聲音聽上去就像蹭在一起的兩張砂紙。多少年了,那聲音都留在我耳朵裡。


最初的日子就是這樣推進著。


每一年比上一年,只能好那麼一點點。


他們滿足於這樣的進步,雖然緩慢,但有盼頭。


我上初三的時候,家裡出了狀況。


我生病了,病毒性心肌炎。昏迷了十幾個小時,才算緩過來。


家裡本就不多的積蓄,流水一樣往醫院裡砸。


爸媽無奈之下,把老房子和宅基地一起賣給了一個早就相中那塊地方的富戶。


我們沒有家了。家都變成藥吃進我肚子裡了。


這個病後續也是麻煩的,身體底子變差,容易感冒發燒。


那之後的好多年,我的生活只有兩個狀態:要麼在生病,要麼在上學。


常常是上學前還是好好的,不到兩節課功夫就能直接燒到40度。


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多了,父母便沒法放心我一個人在城裡讀高中。


他們決定陪讀。


那是2002年,陪讀在我們這個小縣城很新鮮。


他們在學校附近租了平房,安頓下來。


家裡只剩下一些黏米和白麵。我既不愛吃黏米飯,也不愛吃麵。



我媽拿著五塊錢去買米,被米店老闆的眼神刺得疼了半輩子。


大老郭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琢磨著各種能養家餬口的門道。


賣體力,蹬三輪車吧,他想。


因為幾乎不要本錢,一輛三輪車,300塊錢,往車上裝好木板做的長凳,買上幾塊大海綿,配上我媽自己縫的橙黃色的絨布套子,一輛三輪車就成型了。


大老郭叫它“寶馬”。一匹人力“寶馬”。


從此他和很多拉車的夥計一起,在菜市場等客人。


剛來這裡不久,很多客人要去的地方他都不知道,擔心客人覺得麻煩,會不坐他的車,他便總是小心翼翼而且極度的客氣有禮。


打開一個新局面多數是艱難的,在菜市場三輪車的江湖裡也不例外。


排擠新人,互相搶客,不划算的活兒“讓”給“看不上”的人。


大老郭開始沒少吃過這樣的虧。


為了有限的資源,為了各自的家人,底層掙扎的人們,難免有不夠善良的時刻。


拉一個人,兩塊錢,兩個人三塊錢。


每天他回家拿出厚厚一疊錢來交給我媽,往往也只是幾十塊。


偶爾收入多了,他便開心的哼著《牡丹之歌》。


“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豔,啊……牡丹,眾香國裡最壯觀”。


那跑調而高亢的歌聲,把我們破爛的小家填的滿滿當當。


我最害怕在放學路上碰到回家吃飯的大老郭,我也從不帶朋友回家玩。



我怕同學們發現那個霸佔年級第一的女孩的爸爸,是個三輪車伕。



他是我的秘密。這樣的“恐懼”填滿了我整個高中。


有一天我又發燒了,媽媽去鄰居家打電話給老師請了假,就帶我去附近診所打吊針。


我是這裡的常客,隔三差五來報道。


我媽和大夫熟絡得很。我在那裡掛水,她們在一旁聊天。


一個女孩推門進來了,生活的編劇再一次展示了它的奇思妙想:是我同桌,崔海琳。


而此時我媽和大夫聊的是什麼呢?


用雙腳把我蹬進大學的人,死了


“哪天讓你家大老郭來把我那舊洗衣機拉走,我也省的再去找三輪車了,錢讓誰掙不是掙啊。”女大夫說。


我瞬間面紅耳赤,我媽回應的什麼我完全沒聽見。


崔海琳愣在原地。


她顯然是聽見了,但卻為了自然地表示沒聽見而侷促不安。


我愣的可能更要明顯一些。


我感到從脊柱竄上來的涼意瞬間就炸到頭頂。


如果可以,我真想當時就消失。


至今我都記得那天我的尷尬難堪。


崔海琳的爸爸養牛,然後賣給一個知名的牛肉公司。她家的收入不知比我家好多少。


我深深的痛恨我生長在這樣的家庭,貧窮而無力。


從那之後一放學,我就戴上帽子,低著頭快步往家走,這樣我就不用看見可能會遇上的大老郭。


我最好誰都看不見。


窘迫和緊張的情緒,每天兩次把我捆綁在這條回家的路上。


奇怪的是,大老郭也從來看不見我。


我曾偷瞄過他,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路,抿著嘴,雙手扶著車,表情也剋制的很好,誰都看不出破綻,像是真的沒有看見我。



我內心稍稍安定。混雜在熙來攘往的同學中,他沒看見我,也是正常的吧。


我騙不了自己。


他怕他的職業給女兒帶來難堪,於是小心的偽裝著無數次“看不見”;


而我則是一邊內心愧疚,一邊繼續虛榮跟可恥。


這才是真相。


在這四季分明的地方,樹葉黃的總是很突然,用不上三五天,整棵樹就禿了。


而後倏忽一個靜靜的夜晚,白雪就蓋了滿地。


漫漫嚴冬的開始,讓大老郭連每天幾十塊的收入都保不住了,沒有人願意頂著零下二十幾度的寒風坐敞篷三輪車。


可是大老郭湊不齊也捨不得3000塊錢買帶蓋兒的電動三輪車,於是他就去“站大崗(市場上打零工的人等活兒幹稱為站大崗)”。


運氣好的時候,會碰上拉煤的找人裝卸車,活兒雖然又髒又累,但是給的錢多。


大老郭很樂意幹。一天下來,煤灰鋪的滿臉都是,連鼻孔都能挖出二兩,整張臉就剩下倆眼白忽閃忽閃。


他從不叫苦叫累,我一問他,老爸你累壞了吧?



他都說同樣的話,累啥累,力氣是個怪,用完它還在。


連捆稻草都抱不動的我,心知肚明,卻無能為力,只好點燈熬油,拼命地學習。


渴盼著有朝一日,能把他肩上的重擔扛過來。


幹了重活,他總是一鑽進屋就叫餓。


中午不管飯,隨便買點什麼墊墊肚子就對付過去了。


他哪裡捨得花錢炒倆菜喝點酒,他還有個要上大學的老姑娘呢。


有一次,大老郭帶著哭腔給我家鄰居打電話,讓鄰居通知我媽去給他送點錢。


我媽嚇壞了,以為他出了什麼大事。


火急火燎的趕到他幹活的小區,看見他正沮喪而頹敗的坐在樓梯口抽菸,凝結在冷風裡的白色煙霧和哈氣,擋住他的臉,看不真切。


我媽問:“你咋地了?”


“我給人家搬家呢,抬立櫃時不小心把一個玻璃音響打碎了,是主人家兒子從歐洲寄回來的。”我爸說。聲音小的像個犯錯的孩子。


“多少錢?”我媽嘆了口氣。


“好幾千呢。”我爸紅了眼睛。是一輛帶蓬的電動三輪車的價錢。


“我穿太厚了,行動太不方便。我進門時忘了摘帽子,視線就被擋住了,都是怨我自己。”他顯得語無倫次。


“我這也不夠啊,能不能商量一下,慢慢賠?”我媽說。


主人家走出來,見到我可憐的大塊頭老爸,蹲在地上,滿眼無助。


老頭兒嘆著氣說:“算了,要是讓你賠這麼個東西,你這一冬天,就白乾了。就和我兒子說,是我打碎的吧。”


父母千恩萬謝的一番表示。卻始終沒敢說一句要賠錢的話壯壯志氣。只是第二天提了些水果和酒送過去。


用雙腳把我蹬進大學的人,死了


我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已是很多年以後,我已經能理解貧窮的威力,現實殘酷,以及殘忍。



尤其在你諸多牽掛之時。想要更有尊嚴的挺起腰桿,卻只怕傷著所愛之人。



那種艱難的抉擇,不比生死容易。


大老郭還幹過一些很特殊的活。


有天半夜,他的工友老馬來敲門,說石蓮小區死了個老太太,老頭不想火化,兒孫們又遠在外地,一時趕不回來,屋裡燒著暖氣不能久放,想趁夜背下樓入棺,拉走埋了(當時已經不允許土葬,城市居民尤其不好私自土葬)。


大老郭明白了,這是請人帶死者下樓啊。


他洗把臉就跟老馬走了。那


天他們不僅把死去的老太太抱進棺材,還一起進山刨坑添墳。


已是農曆臘月,土層凍得結實,在選好的墳地上燒了很久的火,才能勉強刨開。


傍晚他回家時,說衣服溼了幹,幹了溼,感覺硬邦邦的。


2005年,大老郭給他的“寶馬”裝了燒油的助力器,拉人上坡的時候,終於不用再下來慢慢的推。


遇上體胖的客人,也不再那麼驚惶。


但好景不長,他還沒把裝助力器的五百塊錢掙回來,城管就開始抓這樣的三輪車了。


已經44歲的大老郭很不幸,如他的整個人生一般。沒幾天就因為跑得慢了一點被扣了車。


那天他懊喪的走著回家,他的“寶馬”不見了。


我媽問了情況,終於剋制不住大哭起來。


他們抓走的是我家的一切啊,是全部希望啊。


我媽思忖了一夜,決心不能挺著啥也不做,不能走尋常路了。


第二天,她去小賣店給我堂舅打電話,具體內容我不得而知。連有這麼個堂舅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的。


沒兩天,我家“寶馬”回來了。還上了合法的“車牌”。


再三追問,我媽才告訴我,那個堂舅是她二姨的兒子,也是縣法院的院長。


我說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


她說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去麻煩人家,咱們雖然過得不行,也不能讓別人疑心我們有啥所求,所以平時根本不怎麼來往的。


這回是實在沒辦法了,咱們不能沒有那個“寶馬”啊。


大老郭又騎著他的“寶馬”開始拉活了。


如今他心裡安穩多了,名正言順,不用再像小賊一樣躲著城管。


只是一如既往地,在外面,他從來都“看不見”我。


我已經不像前兩年那樣不懂事。


有一回和同學逛街,我又碰巧看見他,我鼓足勇氣試探的喊了一聲老爸。



他從馬路對面徑直蹬車遠去,眼尾都沒掃我一下。



我突然沒有了任何逛街的心情。


班主任老師通知我被L大學錄取的時候,興奮的難以言表。


我的高中,建校40多年,終於有人考上重點大學了。這無疑對往後的招生工作是個利好。


我媽做了好菜,還買了酒。


晚飯時我們三口人邊吃邊說,後來變成邊哭邊笑。



許多年的隱忍壓抑,磨難痛楚,從沒有那樣得到這樣好的宣洩。



他的女兒終於如願,他和我媽多年辛苦也算初見成效。


表示慶祝的大紅的橫幅橫跨學校對面的馬路,志得意滿的掛在那一整個夏天。


大老郭每天騎著三輪車路過,都會望著橫幅上我的名字,驕傲的哼著小曲。


總算盼來出頭之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吧。


從我讀大學起,和他們見面的時間屈指可數,當年想要遠離家鄉的心思在車費面前頻頻被打臉。


我沒法寒暑假都回家。我得勤工儉學,補貼生活。


父母不必再守著我,蹬車的收入太低,他們把“寶馬”一鎖,祖國各地打工去了。


從那時起,我的家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鎖著“寶馬”的小平房,一部分是父母所在的地方。


2006年,大老郭在鶴崗下煤窯。


是私人黑煤窯,不要談什麼個人權益,通通沒有。


反正有那麼多人要掙這個錢,“找茬挑刺”的人,三天不到黑就得滾蛋。


作業環境惡劣,沒有標準流程,所以總是隔不了多久就有人出工傷。



老郭親眼目睹了一個兄弟炸礦的時候,半截手臂飛上天,他嚇得不行,覺得這不要命的錢不爭也罷。


用雙腳把我蹬進大學的人,死了


他和我媽(我媽給這裡的一個工作小組做飯)找管事的結算工資,那人一聽,就很不樂意,說哪有你們這樣想走就走的,一時間我上哪裡去找個做飯的?


他們又等了三個月,還是沒等來新的做飯的人。


再去問,管事的一臉不高興,先叫了幾個膀大腰圓的“兄弟”進來,然後跟我爸媽說,你們要走那就走吧。別的事,不可能。


大老郭說,行。欠的工錢,不要了,明天就走。


他們當晚就收拾東西,悄悄離開了那裡。


大老郭擔心夜長夢多,畢竟幾個月前,這裡莫名其妙的失蹤過一個人。


2007年,他們在河北一個冶煉廠。


大老郭說河北的風沙打了他一臉的坑。但沒告訴我他被車間裡的粉塵嗆得咳嗽了半年。


2008年,他們在山東一個建築工地上。


大老郭賣了三年地錢入的股。


小半年的時間,因為老闆偷工減料,他們小隊打的橋墩子折了兩根。


水泥疙瘩賣不了拿不走。大老郭心灰意冷,打個包袱帶上我媽又走了。


2009年,他們在福建莆田。


去的時候沒買上坐票,四十多個小時的車程,困得急了眼,一骨碌鑽到別人座椅底下,躺下就睡。


他說那裡寺院的齋飯很好吃。但是不好意思吃雙份。


他說蓮霧也很好吃,南方真好。


我媽說有一天大老郭從二層樓高的腳手架上掉下去了,掉在一個土堆上,離他身體著地不到半米的地方,有根鋼筋豎叉叉立在水泥裡,大老郭差點被串了糖葫蘆。



可想而知我那時的心情,心疼大老郭,感恩上蒼,在他掉落的時候接了他一下


有天我打電話過去,問他們在幹啥。


大老郭說往工地走呢,剛上鎮裡辦點事,順便給你轉點錢,吃點好東西,別虧待身體……


很久以後我媽說,他們回去路上兩個人只剩下3塊錢,不夠坐車了。



我看著手機裡的大老郭,泣不成聲。


我畢業後,不同意他們再四處奔波。


大老郭已經快50歲,看起來卻更老一些。


我說助學貸款的兩萬多,我幾年之內肯定能還上,你們安安穩穩的守著地,日子慢慢就好過了。


他們不再和我爭,乖乖回了縣城。


大老郭覺得自己還年輕,要再幹幾年,幫襯我一下,不能這麼早就指望孩子。


他打開了“寶馬”生鏽的大鎖。勞碌半生,他們終於可以開始給自己的晚年攢點錢。


2015年7月,大老郭的身體出了問題。


一到下午三四點,他就發燒,起初以為是感冒,持續了好幾個月,也不見好。


我媽帶他去省城檢查,那些從前只是聽說的不幸,便剎那真實的降臨到我們身上。



大老郭得了肺癌,中期。他才54歲。


大老郭掉眼淚了,他不明白為什麼,日子剛剛有點起色,他就得了絕症,得絕症的人竟然是他!


在省城住院的那幾個星期,他被身邊病友們的情況嚇得夜不能寐。


做了手術的,很容易感染和復今天發,一旦復發,就是和死神牽了手。


沒做手術的,走到最後也只剩拖延時間,忍受非人的疼痛和折磨。


白天黑夜,他們痛苦的呻吟不絕於耳。


大老郭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決定保守治療,他不想被打開胸腔。


我媽揹著大老郭哭幹了眼淚,卻不敢在他面前表現出哪怕一絲絲絕望。


我們不停的勸慰,告訴他還是有很多人治好了的。


大老郭從此與藥為伍,醫院開的要吃,託人四處尋來的偏方也要吃。


我勸過幾次,他說沒事的,也許能吃好呢。


說完衝我笑,還反而安慰我說,自己覺得好多了。


他把自己微信暱稱改成了“活著真好”。



我看到的時候,拿著手機跑進公司衛生間,哭得停不下來。



那種對活下去的渴望和無助刺痛我們每個人。


2018年冬天,他不得不去住院了。


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肝臟和骨骼。昏迷過好幾次,都搶救回來了。


24小時插著氧氣管,每天進食量少得可憐,一呼一吸都是折磨。


我無法再回憶那段時間他忍受的痛苦。


醫療手段如此了得的現在,也沒能讓我們期待的奇蹟發生。


死神從不心軟,它平靜的吹滅了大老郭,吹滅了我們全家的希望之火。


他定格在57歲了。沒有遺言,因為根本說不出半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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