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百年背鍋西班牙
戰爭和瘟疫最大的不同在於,戰爭像強盜,就在你眼前,明晃晃地將鮮活的生命奪走;瘟疫卻像個竊賊,來無影去無蹤,受害者甚至還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就已經失去了一切。
1918年的世界,如果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強盜,那麼恐怖的“西班牙流感”,就是神出鬼沒的竊賊。此後兩年間,這個竊賊所掠走的生命,即使按照最保守的統計,都遠超過那場持續四年多、“絞肉機”一般的世界大戰。
西班牙因為這個名號,背了100多年黑鍋,但就像獅子頭裡的獅子、娃娃菜裡的娃娃,確實很冤枉,名不符實。
目前能追溯到最早的一批受害者,是在大西洋對岸的美國。1918年3月,堪薩斯州的芬斯頓軍營中,爆發了某種“流感”,幾天之內就感染了數百人。用美國大兵自己的話來說:
病人突然得病,體溫……不斷升高,臉色發紅,體內每塊骨頭都隱隱作痛,頭像裂開來一般。
持續三至四天後,伴隨大量的出汗,體溫降低,但‘殘餘現象’將繼續一到兩個星期。
密集人群應當隔離觀察,但是,協約國不能等。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俄國在1917年就退出了一戰,德國正將一個又一個整編師從東線調往西線,最後的決戰即將打響。協約國唯一的後備力量,就是入夥還不滿一年的美國。法國總理克里孟梭對採訪他的美國記者說:
一場惡戰即將進行。告訴你的同胞們,讓他們快點來。
快點來的,還有流感。
大量運兵船來自英國,去美國載人,在法國登陸,生力軍火速頂上法德前線……疫情就這樣蔓延開來,直接影響到戰爭的進程:
英國戰列艦上,大批船員患病無法執勤,海軍主力在港口裡癱瘓了幾個星期,原本雄心勃勃要一舉圍殲德國公海艦隊的計劃,胎死腹中。
同盟國這邊,魯登道夫精心策劃的“皇帝攻勢”,前兩波攻勢本已取得初步進展,就要從蘭斯突破,長驅直入巴黎,卻受到戰俘的傳染,德軍中因患流感而喪失戰力的人數,大大超過負傷和死亡的總和,兵力難以為繼,無奈偃旗息鼓。
……
當然,這在當時都是“軍事秘密”,在交戰國嚴密的新聞審查機制下,沒有媒體能夠擾亂軍心、“造謠生事”,大眾被儘可能的矇在鼓裡。
直到1918年下半年,流感肆虐西班牙,兩個月內幾百萬人染病,連國王阿方索三世都不得幸免。西班牙作為戰時中立國,流感構不成什麼機密,在全世界率先公開透明播報了疫情。由此,這頂“西班牙型流行性感冒”的帽子,便戴在頭上,摘不掉了。
02 瘋狂殺手的第二波攻勢
“西班牙流感”是不是結束一戰的關鍵性因素,這個還真不好講,但至少對德國人來說,資源人力本就匱乏,只能畢其功於一役,“皇帝攻勢”閃擊不成,從此喪失戰略主動權,有出氣沒進氣了。
1918年8月,協約國大反攻。
9月,保加利亞投降。
10月,奧斯曼土耳其投降。
11月,奧匈帝國投降。
同月,基爾港水兵起義。一週之內,德皇威廉二世退位,德國投降,一戰全面終結。
按中國古人的智慧,流感屬於“時疫”,會隨“天時”的變化而起落。但誰也沒想到,“西班牙流感”從開春爆發,入夏後非但沒有湮滅,反而迎來了第二波爆發,而且變異的更加兇猛可怕。
1918年5月,流感衝出歐美,擴散到非洲、印度;6月抵達俄羅斯、菲律賓、中國,1919年1月傳入“中土世界”:澳大利亞、新西蘭……不到一年時間,從冰雪阿拉斯加的愛斯基摩部落到熱帶太平洋的孤島薩摩亞,無一倖免。
據後來的英國議會檔案記載: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夠逃脫1918—1919年的這場流感,全世界25%—30%的人口都被感染。
第二波變異後的病毒,致死性更強,會誘發人類免疫系統的過激反應,導致肺炎和多器官衰竭,嚴重者會出現急性呼吸衰竭。還是引用英國《泰晤士報》的文字來形容:
很多患者在發病48小時內死亡。
多數是被痰堵住氣道導致窒息,血沫不斷從鼻腔、耳朵和肺部湧出,胸腔充滿液體,皮膚因缺氧而變成紫色、黑色或藍色。
高燒不退,病人因缺氧而拼命喘息,直至帶有血腥味的泡沫從鼻子和口腔中衝出來,許多人窒息而死。
這是名副其實的殺人流感,病程發展之快,短短几個小時就可致命。甚至發生過這樣的案例:4個富家女,興致勃勃地相約玩橋牌,直到深夜,流感相繼發作,天亮之後已有3人殞命。
即使是在醫療條件最好的歐美國家的大都市裡,染病者的死亡率仍達到普通流感的幾十倍。以美國為例,約1/3的國民被傳染,死亡67.5萬人,受此影響,1920年的美國人口平均壽命,較之前暴跌了12歲。而全球的平均致死率,估計為20%。
即使剛經歷了殘酷血腥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人們仍然無法承受如此雪崩般的大規模死亡,如美國軍醫羅伊在日記中寫道:
有一段時間,棺材根本不夠,屍體堆積成山。
我們去到太平間(就在我病房的後面),看著那些躺成一排的男孩,那場景比法國戰場上屍橫遍野的境況,還要觸目驚心。
那麼,歐美之外的世界呢?
03 環球同此涼熱
15—17世紀的“地理大發現”之前,所有民族對“世界”的概念,都是不全面的。
維蘇威火山在公元79年的一次猛烈噴發,埋葬了2萬多人口的龐貝城;
東漢末年軍閥混戰,中華帝國損失了6/7的戶口,“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中世紀黑死病肆虐歐洲,奪走了各國1/3甚至1/2的人口……
這些悲劇固然慘烈,但都是局部禍患,沒有波及“全人類”,只有這次的“西班牙流感”,是人類啟動工業化和全球化進程後,第一次遭遇“全球災變”。
在非洲的岡比亞,像上帝的手指劃過,抹掉了整村整莊的人煙;許多愛斯基摩人部落,也出現了全村死絕的現象;日本關島,10%的人口死於流感;在人口稠密的印度,1700萬—2000萬人因此喪生;中太平洋孤島的薩摩亞,人口死亡率高達25%……
當年的中國,也沒得獨善其身。
1918年11—12月間的《大公報(天津版)》和《申報》上,就有關於各地“流行時疫”的連篇報導。中國濟生會的醫生曾描述浙江當地患者的症狀:
病情多系咳嗽,喜飲帶痢,舌苔灰燥幹黃……痢色如醬……全村之症皆是。
就疫情分佈來看,套用一句後來人們耳熟能詳的話,簡直就是“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
關外的瀋陽(時稱奉天)郊區,“因患是症而死者,每屯每日均不下十餘人……城關各大小鋪所存在棺槨材木均行售盡”;
江南的湖州地區,“死亡枕籍不下……棺材均已賣空”;
上海浦東一帶,“亡者亦有十之二三”;
……
這樣的爆發趨勢,難怪當年,曾任美國醫學協會主席的維克多·沃恩說
如果大流感以這種速度持續下去,文明將會從地球上消失……
好在,第二波大爆發在1918年年底逐漸消退。
然而這一口氣並沒有舒太久,1919年的春季,第三波大爆發又來了……
04 天災與人禍
第三波大爆發的致死率,大致介於前兩波之間,而傳播性則大大降低。直到1920年的春季,“西班牙流感”才在世界範圍內慢慢平息下來。
這場災難到底殺死了多少人,到今天都沒有定論。比較主流的說法是5000萬左右,各類統計數據在2000萬—1億不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死者總數不會超過1500萬,流感對人類的殺傷,遠超這場世界大戰。
天災還是人禍?也許兼而有之。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同盟國和協約國兩大集團,整合全球資源,通過全球流轉,打的一場全球整體戰。
那個年代,鐵甲運兵船在歐美之間橫渡大西洋,將風帆時代幾周的時間,縮短為幾天;鐵路則使得原本幾天的陸地旅程,縮短為幾小時;商船更是縱橫四海,將物資在世界各地往來交通。加上戰時刻意的隱瞞和忽略,瘟疫以驚人的速度肆虐全球。
英屬殖民地的印度,是全世界死亡人數最多的地區;法屬殖民地的塞拉利昂,成為第二波大爆發的策源地;只有澳大利亞從一開始就嚴防死守,無奈也只是把淪陷的時間,拖延到1919年1月。
最早發病的美國,在1917年4月對德宣戰,之後需要在很短的時間內,將常備軍從戰前的幾萬,擴充到幾百萬。幾乎一夜之間,來自完全不同氣候條件的州和地區(參考我們中國的南橘北枳),擁有完全不同疾病易感性的幾十萬人,湧入到一片臨時搭建、空間逼仄的兵站裡,用現在公共衛生專家的眼光來看,這意味著流行病爆發幾率幾何級數的增加。
戰爭與流感之間,並無直接因果,但士兵的大規模流動,加速了病毒傳播,加上封閉的軍營和糟糕的衛生狀況,更增加了病毒的變異風險。待第二波流感大爆發時,致命性也隨之大增。
當時的歐美主要大國,都處於戰時機制,對公共衛生事件的應對有失妥當。
例如1918年9月3日,波士頓市立醫院已經接收到了第二波大流感的患者。但在同一天,當地仍按原計劃舉行了“為自由而戰”的大遊行,參加者多達4000多人,包括1000多水手,2000多市民和船塢工人。這簡直不是遊行,而是No Zuo No Die 的為病毒開Party。
果然,十幾天後的9月14日,波士頓已有46人死於流感。
而在民間,慣常的陰謀論如約而至,人們紛紛傳言,這是德國人搞的細菌戰或者化學武器芥子氣,德軍將流感作為秘密武器,用潛艇將汙染源長途運輸到美洲來。無良的協約國政客,趁機鼓吹,大流感是德國人即將發動的生物戰的序曲,以此為號召,煽動民眾情緒,實施戰爭動員。
到後期,則是各路偏方神藥滿天飛,例如松節油加糖、煤油加糖、大劑量服用阿司匹林(每天高達30克)等等,因此導致,很多人沒被流感擊倒,卻死於阿司匹林中毒。
但自上而下,卻少有人在第一時間,正確採取防護和隔離措施,以致於,下至販夫走卒,上至英國首相勞合·喬治、美國總統威爾遜,都曾受流感侵襲。
威爾遜身體嚴重不適,這也是他在巴黎和會上發揮不佳的原因之一,作為戰勝國,美國人並未拿到自己預期的戰略利益。06 尾聲
百年之後,今天的研究人員發現,當年的“西班牙流感”病毒,很可能是禽流感病毒的一種,目前,已可在老鼠身上,成功再造當年的流感病毒。人類在征服病毒的道路上,又邁出了堅實一步。
有時候,人們感覺歷史似曾相識,但其實,歷史絕不會倒退,只是人類在不斷地超越歷史、創造歷史。我們以史為鑑,然後與它擦肩而過。
閱讀更多 齊文刀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