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9 作诗劝诫莫予违:朝鲜王朝的诗文政治

朝鲜王朝的君王们大多数都是平庸的诗人,但是即使平庸,也不能否认他们是诗人。

根据奎章阁收藏的《列圣御制》出版于大清朝乾隆四十一年(1776AD),是朝鲜历代先王的诗集。其中收录了世祖大王诗赋五十九首、成宗大王二百零四首、宣祖大王六十三首、孝宗大王一百零三首、肃宗大王八百一十六首、英祖大王八百三十一首,其中总体水平最高诗赋出于被视为“士林领袖”的正祖大王之手,共有四百三十八首。被臣民推翻的暴主燕山君属于“废主”,因此诗文不能收入《列圣御制》。但《燕山君日记》中收录了他的八十篇诗赋。


作诗劝诫莫予违:朝鲜王朝的诗文政治

奎章阁藏《列圣御制》


这要解释一下,之所以自肃宗之后的御制诗文尤其的多,除了因为在经历了壬辰倭乱和丙子胡乱后,大量的文献典章都亡佚于战火之外,还又一个原因我们最后再解释。

国君沉溺于文学艺术对于王朝时代的国家来说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比如理学名臣真德秀在《大学衍义》就以陈后主、隋炀帝因为总想在各方面都超过臣民,所以致力于文学,结果激发与臣民竞争之心,从而导致了上下离心离德。所以有忧患意识的士大夫总是对君王吟诗作赋持保留意见。朝鲜王朝士大夫无不尊崇性理之学,对于《大学衍义》的观点自然十分认同。但自古以来,在东亚,文学创作,尤其是赋诗,从来都是教养人阶层对感情、立场、心意的高级表现形式,先师孔子就有:

“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所以诗文和政治也不能完全绝缘。因此君王亲自赋诗赐予臣下,会让受赐的臣民感到无比的荣耀,甚至会在家中安排出一间房屋专门供奉君王的御笔。而朝鲜的君王出于政治目的,如笼络人心、试探臣民之类——或者只是单纯的想通过赋诗来直抒胸臆,也会留下大量诗作。


作诗劝诫莫予违:朝鲜王朝的诗文政治

朝鲜太宗《献大明永乐皇帝》


从太宗开始,朝鲜君王就对诗文有着极大的热情,这位马上君王不仅与臣子唱和,而且还以诗文为外交手段。比如这一首《献大明永乐皇帝》就是典型:

紫凤衔书下九霄,遐陬喜气动民谣。

久潜龙虎声相应,未戮鲸鲵气尚骄。

万里江山归正统,百年人物见清朝。

天教老眼观新化,白发那堪不肯饶。

洪武二十六年,还是靖安君的朝鲜太宗就率领朝鲜贡使来到中原,第一个和他接触的就是四皇子燕王——也就是日后的大明成祖永乐皇帝。两人在自家的朝廷内地位都差不多,彼此也都是性格狂野、快意恩仇,于是成了知己。靖安君甚至还做主把进贡大明天子的马留下来送给了燕王,而燕王也竟然就收了!授受之间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这两位都简直是欺了天!即便在靖安君回国后,燕王依然与之保持着书信联系。后来两人都篡了位,而且靖安君还抢在了燕王前头。等到靖难之后,燕王成了明成祖,已经领先一步,早成大业的朝鲜太宗就献上了贺表,并且写了这首诗。

“紫凤衔书下九霄,遐陬喜气动民谣。久潜龙虎声相应,未戮鲸鲵气尚骄”,是在回忆二人相识的岁月:你我都是龙虎之姿,但皆不为老父所喜,一个受制于幼弟;一个受制于弱侄——是同样的境遇,让我们一见如故;

“万里江山归正统,百年人物见清朝。天教老眼观新化,白发那堪不肯饶。”,这是春风得意之态:如今花花山河你我有份,昔日的抑郁、凶险早已经一扫而空。能见到挚友扬眉吐气之日,半生的隐忍、付出也就值了。

这首诗,可能是太露骨了,吃相太不好看,所以在朝鲜王朝内部几乎没有流传。后来,是朝鲜使臣通过钱牧斋的文集中才发现并带回三韩。

不仅仅是外交,处理内政时也要用上诗文。这一点在朝鲜成宗大王时期表现的尤其明显。

成宗是在岳父韩明浍的助力下登上了王位,同时也得到了兄长月山大君的辅佐。而这三位翁婿兄弟都是文采斐然的才子。所以,为了表示不忘岳父和兄长的感激,他还为西江月山大君的风月亭和东湖韩明浍的狎鸥亭题写了御制诗并令儒臣唱和,之后再制成巨大的卷轴。但是,在当时成宗的风雅气象之下,所隐藏的是对于士大夫的不信任。他以诗酒之会为由,笼络一批亲贵勋旧,借以对抗由儒学出身而非文学出身的“新进士类”。但是“新进士类”也不是盲人瞎马,对君王的心思早已是洞若观火,于是就指斥成宗以一国之君的身份溺于“雕虫小技”,绝非百姓之福。


作诗劝诫莫予违:朝鲜王朝的诗文政治

成宗大王《七夕》


当朝鲜王朝实际上的统治者太王太妃贞熹后归天时,本应居丧守孝的成宗却仍旧与月山大君唱和,并且在御制诗中有“船载笙歌意里移”的轻薄之句。对此,成宗向反对者解释,自己修炼诗文绝非为了拉山头、搞派系,而是为了在与大明朝进行事大外交时培养具有诗文素养的人才。

而成宗的儿子废主燕山君则比父王还要痴迷于文学。在身为世子之时,老臣金应箕就认为,世子待人接物时的态度倨傲轻狂,这与成宗痴迷于文学恐怕不无关系。没想到这种担忧最终成了现实。

燕山君李㦕 是朝鲜王朝第十代君王,也是第一个废主。此人在位十一年荒淫无道,狂暴不仁,屡兴史狱,残害士类,横征暴敛,荼毒黎庶。但他绝不是后来影视剧中所表现的那样是个懦弱疯癫的轻薄子,而是一个性格强硬、唯我独尊的独夫民贼。一方面他借着勋贵派的势力制造戊午士祸等文字狱打压异己加强王权,另一方面又大肆鼓吹“酩酊归来月似波”的生活方式来粉饰太平。

“自古豪放的君王沉溺于风流韵事者不在少数,国家的兴亡于此无关!”

“国家安危与否取决于臣民的忠奸!”

“别有用心的儒生在《时政记》中故意摸黑国君和大臣的功绩,真是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这些令人细思恐极的话就是由燕山君亲口说出来的。即位不久的燕山君就挑选精通歌舞的妓生组成宫廷歌舞团“运平”。运平中得到他垂青的称为“清兴”,而其中就包括祸国殃民的张绿水。

此处选了燕山君的两首诗,平心而论,如果仅仅从文学角度看,他的诗,是有功力的:

《七绝二首》

(一)

阆苑寻芳赏物华,润香春色暗添花。

月明风暖红楼夜,何却笙歌滌秽邪?

(二)

罗袖无香镜有尘,一枝花瘦不成春。

十年不见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写得哀艳悱恻,可见燕山君在作诗、鉴诗上的不俗造诣。这一点,燕山君自己也知道,也为此沾沾自喜。因此除了陶冶自己之外,他还通过诗文展开政治斗争。比如,曾以“听信谗言,反目成仇”、“死于非命”这些恐怖的题材让百官进行诗文创作。因为其母尹氏惨死于宫廷斗争,因此“罪人之子”成了燕山君的政治上的先天不足,所以他就经常借古人的典故来探视群臣的忠诚 ,比如:

“骊姬向晋献公进谗言,晋国的卿大夫是应该不顾安危的犯言直谏呢?还是无条件服从主君的指令呢?”

注意,这种问题,是怎么回答都会被挑出毛病的,而燕山君这种试探,其实也是一种指鹿为马。

中宗反正后,燕山君被废,不久便在江华岛上贫病而亡。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着被他溅满了血腥的诗文政治。此后数百年间,朝鲜的君王都不再正式活动中与臣子们唱和,这种情况直到肃宗时代才开始转变。因为从这一时期开始,朝廷中的党争愈演愈烈,君王与亲信大臣通过唱和联句的方式划分阵营的做法又复活了。甚至肃宗还将自己的诗文做成牌匾、碑碣,立在各处,以作为政治宣传。此后几代朝鲜国王都以诗文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安东金氏崛起的时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