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王闓運:帝王學的最後一個大家

陳冠中先生有部小說曾走紅一時,這部社會學品性更重的小說在相當程度上是對10年來社會變遷的觀察筆記,讀者對這部小說見仁見智,書中提到的帝王師卻讓人感嘆。

王闓運:帝王學的最後一個大家


因為真正的帝王師是要拐走英雄豪傑的,他們自己也是英雄豪傑,從孔子、墨子、孟子、韓非子,一直到後來的張良、諸葛亮、王通、劉伯溫,都是了不起的人間英雄。

這個源遠流長的東方政治倫理學時斷時續,其內在的精神、風骨最終成為絕響,到今天,在陳先生筆下,帝王師成了一個極不堪的一類人的代表,借用魯迅的說法,他們是不學無術的“流氓”,只會借民族主義、國家主義遮羞。

陳先生的作品讓我想到了我國帝王學的最後一個大家——王闓運。王闓運當得起英雄豪傑的評價,用我們現代人的標籤,他是國學大師,是大史學家、大教育家、大文學家、大詩人、大社會活動家。

這個人坦坦蕩蕩,作家王開林說他的特點是“硬”和“趣”:腰桿硬,膝蓋硬,筆頭硬;有逸趣,有雅趣,有諧趣。這個傳統中國文化孕育出來的巨人,卻因為帝王學的式微命運失去了光芒,他的歷史意義或社會功用也被同時或後來趨新的仁人志士取代。

人們更注重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章太炎一類人物的言行,社會劇變也求變,康、梁們也被拋下,陳獨秀、胡適、魯迅們上場,“五四”新青年上場……

從王闓運的歷史命運裡,可以總結出太多的經驗教訓,既有益世道人心,又有益於文明的重建新生。只是今人看王闓運,多以一己之意來理解。

這種對歷史的謬託知己,單舉一例來說,即人們仍以新舊來給人物貼標籤。在不少人眼裡,王闓運屬於舊式人物,屬於過時的人物。

這種唯新是尚的心理說明鹹與維新、與時俱進一類的時髦仍主宰著我們當代,我們社會因此沉澱不下來什麼厚重的人物,產生不出深思熟慮的知識產品,我們的歷史和現實難以開結“時間的玫瑰”。

對王闓運的誤解還有很多,比如人們把他當做蘇秦、張儀一類的縱橫家,他自己也說過“縱橫計不就”。但實際上如前所述,作為帝王學的傳人,他稱得上希聖希賢的實踐者,他的性格和言行中沒有縱橫家一類的陰柔、刻毒、自私。相反,他有著對天下蒼生的傳統仁愛,也有著明、清以來的個體自覺,他絕不缺乏對民眾個體的關懷。

王闓運:帝王學的最後一個大家


對有心向學的普通人,他的誠懇、和易是我們今人多未做到的。一個打鐵的張仲颺,因為喜歡寫詩,而被他待若上賓。這樣的故事在當時和後人眼裡,只是增加了他作為大名士的名聲,今人很難會通這種名士心中真正的人性和文字的尊嚴。

我在不少地方說過,由於我國現代性啟蒙的特殊,使得今人難以做這種古今會通的工作。

“五四”前的華夏子民,跟我們似乎是兩種人類族群;即使今天批評“五四”中斷傳統的人,也未能切實地向我們講明古人、舊人跟我們今人、新人之間的關係。事實上,如果我們誠實,我們就應該承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僅體現在東、西之間,也體現在前人和後人之間。

但遺憾的是,人們今天介紹王闓運,多把他當做戲劇化、臉譜化的人物。人們談論王闓運,有拿這樣一個文明或文化的承載者打趣之嫌,或做談資之無聊。稍微嚴肅者,也只是把他當做大名士,而少有顧及他與我們今人的意義。

流氓帝王師在當代的泛濫,正說明我們沒能把王闓運一類的歷史人物當做思想資源的惡果。

要知道,一個生前為各路精英側目或看重的人,一個死後有當時總統黎元洪親作神道碑文,湖南、四川等省均致公祭之文的人,一定有他的重量。

這種重量絕非恃才傲物的名士所可比擬。這種重量級人物,首先是他的道德、文章、事功有益於國家社會,用今天的話說,他的人生堪稱一國國民的典範;或說,成敗不論,成就高低不論,他的人生是一個公民所應努力的人生。用王闓運自己的話說:“求友須交真國士,通經還作濟時人。”

現代人愛把行動、生活跟人類的經典尤其是自家的經典隔離開來,現代人愛更富、更強、更快,現代人總想走捷徑、投機取巧,王闓運卻是一個認真生活的人。這方面,他的認真精神甚至是後來的章太炎、梁啟超都有所不及的。

王闓運:帝王學的最後一個大家


他少年時並不聰明,得到老師激勵後,“昕所習者,不成誦不食;夕所誦者,不得解不寢”。到15歲時,才開始學有所得,最後終於成為經學大家,即我們現在所說的通儒、大學問家、國學大師。

但這個人即使以名士享譽,以趣味為人稱道,守身卻正大之極,他一生早眠早起,不吸菸喝酒。著書立說也都是自己親筆抄錄,書法凝厚,無一筆苟且,直到晚年的應酬文字都不潦草。

對於學問,王闓運是敬畏的,他要求弟子們不要貪多貪速。因此,他的教育看似遲緩,實則見效快。在人才、文教極匱乏的四川,他出任成都尊經書院院長後,要求學生各治一書,毋貪多,毋不經意。

“順其美,而匡正其不及。暇則習禮,若鄉飲投壺之類,三年皆彬彬矣。”於是廖平、戴光治、胡從簡、劉子雄、嶽森等人才一時稱盛,通諸經,皆有師法,“蜀學”為之興起,流風澤被及今。

在長沙,他的教化同樣有成就,如楊銳、劉光第、楊度、齊白石等人各開生面。

比較起我們當代那些讀經、辦私塾、辦書院的人物,五年十年之久,給我們的印象也只是口號多、主張多,結果少,甚至讓人懷疑他們多是讓自己的學生、弟子們腦殘……可以說,王闓運足以自傲。

讀完以上文字,那些以新舊論人的人,還好意思說王闓運是舊式人物嗎?

王闓運自己其實看出了時世的不同,看出了昔人、今人的區別。

有人問他,咸豐、同治時代,號稱興盛繁榮,他跟當時一流的人物都打過交道,現在民國了,“今之人才,何如曩日?收拾時局,有其人乎?”

王闓運說:“以今視昔,才智殆有過焉。惟昔人做事認真,而今人做事不認真,收拾時局,殆未之信。”

這話移用於當代,仍未過時。

這個認真的國民因此在各個領域都能取得成就,他並非曾國藩等人眼中的書生、妄人,他的才、學、識足以隨時給當政者捉刀,他有機會結交強人肅順,所寫的文字能讓咸豐皇帝歎賞。

這應該是我國傳統文化人的光榮,他們一旦通經明理經世,他們的識見足以代言一國朝政的治道。從蘇東坡,到王闓運,再到清末“最後的狀元”張謇,他們都為皇帝、國運、國是……寫下了一流的文字,以安慰世道人心。

反觀當代,除了評論員、新華體、本刊社論一類的文字,我們再也沒有能力明心見性,再也沒有能力為一個時代和民胞物與立心立命。

這個認真的國民的才學因此只是牛刀小試。

他寫的《湘軍志》被稱為“文筆高朗,為我國近千年來雜史中第一聲色文學”,“是非之公,推唐後良史第一”。

他在同光年間主編和定稿的地方誌有《桂陽州志》、《東安縣誌》、《衡陽縣誌》、《湘潭縣誌》等多種。這些方誌敘述翔實,文筆優美,其中的“山水篇”尤為精彩,描繪景物的風韻不減《水經注》。後人曾評價它們“斂雄才於方紀,納萬變於小篇”,認為“史裁之麗密”超出了同時代著名史家的著作。

他的《湘綺樓文集》中多有傳世之作,民初汪國垣作《光宣詩壇總錄》列他為詩壇頭領,冠於一代詩人之首。

他的經學著作有《周易說》、《尚書箋》、《尚書大傳補註》、《詩經補箋》、《禮經箋》、《周官箋》、《禮記箋》、《春秋例表》、《春秋公羊傳箋》、《論語訓》、《爾雅集解》等10餘種,200多卷。著述之眾,用力之深,影響之大,在近代罕見……

這些成就,在在說明一個通才之國民的人生可能性。

當然,王闓運念茲在茲的更偏於事功。只是時運不濟,他佐肅順無果,勸曾國藩無效,扶丁寶楨有功而未竟全功……

實在是他那個時代,文明的歷史文本非一人所能書寫。那個時代一流的人才濟濟,皆不能以己意支配時世,就在於文明的轉型、新生或重建是一個大於、高於個人的共業。

這個歷史教訓今天仍值得國人記取。我們萬不能以一己之意去判敵我生死,去黨同伐異,去奉迎投機或犬儒。

這方面,王闓運也是有教訓的。比如,他有著我們現代人所說的“知識的自負”,他對第一個出使西方的同鄉郭嵩燾不抱同情,反而譏誚。當時的愛國者謾罵郭,甚至要去燒郭在長沙的房子。

王闓運對郭“中洋毒”的判詞跟愛國者的言行不過是五十步、百步之別而已。從這方面,正說明一個自負者不再能吸收新的思想資源的可怕;王闓運的教訓就在於告訴我們:不管通儒也好、大師高人也罷,都必須時刻牢記人的侷限性,才會少犯錯誤。

當然,王闓運雖然有認知上的盲區,但在做人上仍跟一般人拉開了距離,那就是,他堅持了人性人情高於一時一地的道理。

比如,對他平生第一個知己朋友肅順,他一直有著人情人性的真實,肅順被朝廷捕殺,成為時人心中的“敏感”字眼,人們都避之唯恐不及,但王闓運說:“人詆逆臣,我自府主!”人說肅順是逆臣,是敏感人物,但是對他而言,則為有知遇之恩的人。

這個人物因此從未過時,他仍以帝王師般的如炬目光看著時世的變遷,他跟章太炎合作的對聯:“民猶是也,國猶是也;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其後,章太炎在上聯後加了“無分南北”四字,在下聯後加了“不是東西”四字),今天仍值得我國民深思。

因此,可以說,王闓運的人生可圈可點者極多,他的一生對我們今人仍有意義,他值得我們去學習。儘管我們並不懂得他們這一類人的心路歷程,但“他們的德行為你難以望其項背,他們的智慧也為你望塵莫及,不是你可以妄自猜度和動輒加以揶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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