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5 圭塘河的讲述

来源:工人日报 https://web.app.workercn.cn/enews.html?content=257295&t=15762851417401576285099464&from=timeline


圭塘河的讲述

改造后的排水口成了圭塘河边的一处景点。

改造后的排水口成了圭塘河边的一处景点。


28公里的水路,污染了治理,治理了又污染,反反复复近20年。

作为长沙唯一的内河,2016年,圭塘河被列入全国城市黑臭水体名单。

抢救长沙版的“龙须沟”,成了摆在所有人面前的问题。

刘科微微调整着焦距,镜头里,画面由模糊变得清晰。一只黑嘴白翼的白鹭单腿站立在水中,脑袋缩到背上,随时准备发动捕食。刘科按下快门,拍下白鹭和它在清水中的倒影。

2010年第一次把镜头对准圭塘河时,刘科没想到,这条当时又黑又臭的内河能像现在这样,不仅恢复清澈,还建起生态公园,成了长沙市海绵城市建设的示范点。

城市的发展无法倒退,圭塘河也不能简单回到“河边农田河里游鱼”的景象。借助行政与市场的合力,政府与社会联动,让封闭的治河成为开放的共享,各方因河流的好转各有所得。

3年时间,圭塘河活过来了。

不光彩的头版新闻

刘科第一次拍圭塘河,就把它送上了长沙当地报纸的头版。

47岁的刘科自小生活在圭塘河附近。在他儿时记忆中,圭塘河水流量不大,但水清岸绿,夏天时是他和同伴游泳的好地方。朱炎青比刘科年长一些,早年靠捕鱼为生,圭塘河就是他一家老小生计的保障。上世纪80年代末,他几乎每天都到下游捕鱼。“有时候一天能捞几十网。也不用带水,渴了就捧一把河水往嘴里送。”

圭塘河,据传为灌溉农田而修建。据《湖南通志·堤堰》引《异录记》注释,“圭塘”原名“龟塘”,汉代时“有神龟,皎然白色,长四五尺,出水中,巡行岸上,因名龟塘”。河流全长28.3公里,发源于长沙市雨花区跳马镇,流经雨花区、芙蓉区,横贯乡镇与城区,最后汇入浏阳河。在土生土长的长沙人心中,这是他们的“母亲河”。

可城市的快速发展却渐渐让“母亲河”不堪重负。谁也说不清楚,河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脏、变臭。现在可以查阅到的资料显示,早在1999年,雨花区政府就曾编制了圭塘河流域水环境综合治理规划。

2010年,刘科参加了环保公益组织的一次活动,从圭塘河源头徒步到入河处,沿途考察河流的污染情况。眼前的一幕幕,让他心惊——

上游河水几乎枯竭,沿岸原生态的绿树青坡被钢筋水泥浇筑的堤坝代替,岸边菜市场、屠宰场、化工厂林立,“像一口锋利的钢牙紧紧咬住了圭塘河。”生活污水、工业废水从100多个排水口直接入河,混合成各种颜色往下游流去。越接近入河口,河道中堆积的垃圾就越多。“这样的水浇出的菜,没人敢买。”岸边的菜农见了刘科他们,都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

那时,刘科是网站的摄影师,尤其擅长舞台摄影,总能在有限的空间和强烈的灯光中,捕捉到拍摄对象的美。那一天,他拍出的圭塘河,却满是“后现代”的压抑感:照片左下角,一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沙发在浑浊的河水中和自己的倒影为伴,相对的右上角,枯树枝的阴影下排列着各式垃圾。

照片见报,刺痛了许多人的眼睛。

隔了两三天,刘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我是雨花区政府工作人员。”来人自报家门后,邀请刘科再去河边看看。

刘科赶到拍摄地,发现垃圾已不见踪影,河道中满布的杂草也被修整干净。原来,见到照片后,雨花区政府派出4辆垃圾车、出动千名志愿者对该河段进行了紧急清理。不仅如此,雨花区政府还邀请刘科对圭塘河进行长期监督。

不久后,刘科转行成为一名专职的环保志愿者。巡查、拍摄圭塘河,是他的重要工作。

“双水湾”是个“臭水湾”

和章志标待在一起,总让人觉得有些担心:担心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被谁给揍了。

57岁的章志标个子不高,皮肤黄中带黑,显出一种体力劳动者才有的健壮。他稀疏的头发胡乱地贴在头皮上,像从任意一个村子里拎出来的农民大叔。

老实巴交的外表下,是火爆的脾气,尤其是见到破坏环境的行为,无论是企业还是个人,章志标想都不想就会冲上去。言语制止,拍照取证,电话举报,一系列动作既行云流水又理直气壮。要是对方不听劝阻,他就破口大骂。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可我还真没被打过。”开车行驶在圭塘河沿岸,章志标说。

章志标家住长沙市黄兴镇蓝田村,紧邻浏阳河。上世纪末,当地13家化工企业不按规定处理废水废气,直接排入河流与空气中。鱼虾死了,庄稼蔫了,章志标家门口刚装上的钛合金立柱很快就被浓烟熏得发黑。

赶不走化工企业,不少村民像逃难一般搬走了。章志标没走。他铆足劲抗争了4年,不断收集证据、举报、曝光,期间也有人试图收买他、威胁他,甚至编造罪名把他关押了38天。

不放弃,只有一个理由,“我要活命!”

2002年11月底,13家化工企业被全部关闭。当过“环境难民”的章志标,从此一边打理着家里的农家乐生意,一边做起了环保志愿者。

最初,章志标的目标是守护浏阳河。他自封为“浏阳河河长”,还印了5000张名片沿河向人发放。只要收到消息说有人破坏河流生态,他立即就开车出动。慢慢地,受环境污染之困的人从各地赶来,向他求助。章志标也不嫌麻烦,5年前,他干脆做起了专职环保志愿者,“每天就干这一件事。”

和记者一起巡查圭塘河这天,在源头跳马片区,一批与水利工程相关的人员正在参观调研。“遇到专家,我一定要给他们‘上一课’。”说完,章志标就跳上大巴车,讲起河流保护的重要性和他遇到的问题。话音落下,车上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带着一脸错愕给章志标鼓了掌。

这样一个在一些人眼里像个“刺儿头”的人,2016年时接到了一个特殊的邀请。雨花区区长刘素月点名邀请他做圭塘河的民间河长。

刘素月“自找麻烦”,因为圭塘河已成了雨花区的大麻烦。

“不是没治,而是怎么都治不好。”刘科早几年拍下的圭塘河,状况总是时好时坏。垃圾拉走一车又来一车,河水清澈一阵后重新变黑;沿岸违建堤坝被凿开,可晴天时来水太少,汛期时雨水混着污水又一股脑倾泻入河。

2013年前后,圭塘河与浏阳河的交汇处新建的一处商品房小区“双水湾”陆续有业主搬入。但住户很快发现,这里更恰当的名字应该是“臭水湾”,河道里污水和垃圾散发出的气味熏得人根本不敢开窗。

绵延近30公里的圭塘河,穿过住宅区、商贸区,仅排水口就有119个。与之对应的生态环境治理涉及水利、市政、环保、城建等10多个部门。治标容易治本难,职能部门间相互推诿、“打架”,城市内河治理的通病,圭塘河一个也没逃脱。

2016年,住房城乡建设部办公厅、环境保护部办公厅对全国城市黑臭水体进行排查,圭塘河名列其中。长沙市环保局水质检测结果显示,圭塘河流域多处水质出现劣Ⅴ类指标。

同年,湖南省政府办公厅公布《湖南省湘江保护和治理第二个“三年行动计划”(2016-2018年)实施方案》,要求到2017年底前,长沙市区建成区基本消除黑臭水体。

2017年,雨花区发布《长沙市雨花区圭塘河流域综合治理 “四年行动计划”实施方案》,计划当年在全流域消除劣Ⅴ类水体,2018年实施井塘段海绵城市示范公园建设,2019年流域整体水质全年晴天中60%以上达到地表水IV类,流域环境显著改观……

要达到这些看来无法完成的目标,刘素月需要一切力量的参与。

其中就包括章志标。

要治河,先治水

每个月把圭塘河从头到尾走一遍,这个习惯陈怀宇已经坚持了两年多。

2016年,为打破“九龙治水”的藩篱,雨花区政府成立圭塘河流域综合治理指挥部,副区长陈怀宇任指挥长;2017年,湖南全省推行河长制,他又多了“圭塘河河长”的头衔。现在,仅凭肉眼,他也能把河里的水质状况预估得八九不离十。

要治河,先治水。治理指挥部成立不久,圭塘河水“屡治屡黑”的根源找到了。上游跳马镇地下管网缺失,老化破损现象严重,污水处理能力非常薄弱。

源头的水质有问题,沿途怎么治都不行。治理指挥部一方面对跳马片区地下干支管网进行改造,实现污水管网配套;另一方面,针对圭塘河源头来水不足的问题,引浏阳河水以每秒1.5立方米的流量入注,目前已累计补水超过1400万立方米。

地下的问题解决了,岸上的问题也要解决。为了截断污染源,圭塘河边的200多万平方米违章建筑被拆除并恢复自然生态,沿线119个排水口全部实现截污,还安装了智能检测设备,排水数据每5分钟就上传一次。

在圭塘河雨燕段,有一处人造瀑布。巨大的石头层层重叠,十几只石乌龟点缀在石头上,从深处涌出的清水顺着高差落下。不少市民经过时,都会停下来拍下照片。“不知道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其实是长沙市新开铺污水处理厂的尾水排出口。”刘科说。

就在几年前,同样的位置,裸露的排水口还将未经处理的劣质水不断排入圭塘河。

不过在章志标看来,这还不算什么。接受了刘素月的邀请,章志标把圭塘河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让他惊讶的是,现在即使遇上大雨天,污水下河的现象也少了很多。

早些年,我国城市排污管道大多采取合流制设计,遇上下雨,截留干管里的雨水、生活污水、工业污水水量急速增加,来不及输送到污水厂,超出容量部分就通过溢流井直接进入河流。章志标说,他考察了很多城市,雨天时污水下河是普遍存在的难题。

“因为我们引入了雨污分流技术。”陈怀宇解开了章志标的疑惑,目前,圭塘河边已有43个排水口完成改造。陈怀宇还提供了一组数据:长沙每年约下155场雨,现在至少能防止其中62场造成污水溢流。

2017年起,雨花区政府建立由主要领导担任河长的区、乡、村三级河长体系。圭塘河流经该区7个街道办事处,每个街道都有1名河长。这些河长每天巡河要打卡,下游段监督上游段,发现问题就通过智慧巡河平台反馈。

同年,在一次例行巡河时,一只白鹭闯进了刘科的镜头。作为生态环境的指示性物种,白鹭在消失多年后重回圭塘河,这让刘科很是兴奋,“圭塘河活过来了!”

在进入黑臭水体名单两年多后,目前圭塘河部分流域持续稳定保持在Ⅲ类水,入河口水质稳定保持在Ⅳ类及以上。

“雨花群众”

章志标突然加速把车驶离了河岸。顺着他开车的方向看去,一股浓烟正在升起。汽车来到一片准备拆迁的区域,几个还没搬离的住户在焚烧门前的一大片垃圾。橡胶、泡沫遇火燃烧,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章志标一面掏出手机拍摄现场视频,一面要求住户停止焚烧,“你们这样做,既污染空气,又损害自己的健康。”

大约半小时后,接到举报的雨花区黎托街道相关负责人带着环保站和城管中队的工作人员赶到了现场,将焚烧垃圾的当事人带回街道办事处,进行批评教育及后续处置。

“在这里环保不难干,有情况可以随时反映,相关人员随时处理。”以外来者身份当上“雨花群众”后,章志标丝毫不讲客气,不管白天晚上,只要发现一处污染,立即就取证上传到雨花区河长制工作办公室的微信群。办公室主任绕纳新还在凌晨3点多接到过章志标的举报电话。

不过无论多晚,相关执法人员都会第一时间赶去处理问题。“一方面治理污染要抓现场,另一方面也要给章志标这样的民间河长撑腰,别让他们付出时间精力还吃了暗亏。”绕纳新说。

2018年初的一天早上,章志标在圭塘河同升街道沿线巡查时,发现河水变成了红色,还浮出大量白色泡沫。

“这可是重度污染!”接到章志标的电话后,雨花区政府立即召开紧急会议,成立处置工作小组。很快,陈怀宇赶到现场指挥调查。

“我怀疑河里面有排污暗管。”经过一番观察,章志标提出自己的看法。

“不太可能,这一区域我们刚做了调查。”有工作人员表示。

“挖开看看!”陈怀宇调来了挖掘机,把那片河道挖了个底朝天。

到第二天凌晨,污染原因初步确定,是长沙一家清洁公司的一名司机私自把拉运的猪血倒入附近的下水管道中,导致河水被染红。

因为自己的判断错误耗费了人力、物力,还引起了一次沸沸扬扬的“舆情”,章志标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陈怀宇却觉得,要留住好不容易来的治理成果,就要让守河的人没有无谓的顾忌。

保护各方的积极性,就是保护守望圭塘河的眼睛,这几乎成为雨花区委、政府的共识。河长办一位工作人员说,因为圭塘河,自己这几年认识了不少人。

2016年6月5日,世界环境日,包括刘科、章志标在内的16人成了圭塘河首批民间河长。到目前,这一队伍已扩展到100余人。

日夜盯着圭塘河的眼睛还有很多。今年4月,圭塘河民间河长“红黄蓝”护卫营成立。红色代表市政、环卫等部门一线人员,黄色代表媒体、社会公益组织、热心市民等社会人士,蓝色代表辖区和街道的专业巡河员。

2017年的一天,因为好奇,家住雨花区的年轻人意成明带着刚刚网购的电鱼设备,和一名同伴来到圭塘河。还没开动,就有市民打电话向章志标举报。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渔业法》第三十八条第一款的规定,电鱼是违法行为……”面对章志标提到的可能的处罚,两个小伙子吓坏了,慌忙向他求情,表示愿意清理该河段两岸的垃圾,并一定退掉电鱼装备。

看出两人是初犯,章志标同意了,还跟他们一起捡了两个多小时的垃圾。让章志标没想到的是,自那以后,意成明也成了一名“雨花群众”,遇到破坏生态的行为,就会立即向他报告。

治水生钱,以园养园

“要把一个城中村改造成占地400多亩的海绵城市示范公园,政府准备投入多少资金?这些钱要从哪儿来?”

2017年,在一次有关圭塘河的治理交流会上,刘科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摆在刘科面前的,是雨花区政府与德国汉诺威水协合作制定的圭塘河未来治理规划。那里面的每一条,都涉及到“资金”二字:圭塘河二期生态景观公园投资10亿元;雨花亭街道井塘村海绵城市示范公园投资14.5亿元……

“两个项目政府预计投入5300万元。”这个回答让刘科感觉像是听了个玩笑话,这点钱,能做什么?

干了六七年环保,刘科很清楚,现在圭塘河里流淌的,既是清水,也是真金白银。以雨污分流改造为例,每改造一个排水口,就要投入1000万元。从2003年到2016年,光是圭塘河的生态治理,花费就超过10亿元。

光靠财政投资,再有钱的政府也治不住圭塘河。规划方案公布不久,圭塘河流域开发建设有限公司成立,圭塘河被推向市场。

社会资金注入,加快了沿河公园的建设;河流环境持续改善,推高了园区内物业用房的租金。已经建成的圭塘河二期生态景观公园内的物业用房,每年大约有5000万元租金收益,2021年竣工的海绵城市示范公园,预计每年能实现物业经营收入4000多万元。

治水生钱,以园养园,刘科以为的玩笑话,正在成为现实。

作为雨花区国资经营集团监事会主席,邓友最擅长的就是算账。圭塘河的治理,她可以准确报出一个又一个账目。只是当被问及把近百亿元的资金扔进一条河里值不值,又为什么不把物业用房租给经济效益更高的商户时,邓友难得地没有提及数字。“治河的最终目的,是把曾经的圭塘河还给市民;综合建设的最终目的,是让市民共享河流带来的环境与风景。只要老百姓重新回到圭塘河边了,就是值。”

也是在2017年,刘科开始从事河流公益教育。他觉得,过去环保公益组织以专业见长,用事实和数据督促政府重视环保,治理污染。“可就拿圭塘河来说,最近几年政府的治理措施和规划都走在了我们的前面,这也是倒逼着环保志愿者转型,去探索环境保护更深更多的领域。”

现在,刘科的镜头中多了许多孩子的面孔。他们从学校来到河边,了解河流与人类的关系,学习水资源的相关知识,还像河长一样体验巡河。

在圭塘河二期生态景观公园里,有一座“和+”图书馆。2018年7月1日开馆时,里面一本书都没有。从圭塘河到图书馆,雨花区政府想要把共建共享的理念扩散开来。“如果有一本书曾经温暖过您,您也愿意把这份温度传递给别人,欢迎您把图书共享。”馆长吴尚这样向前来参观的市民解释道。

圭塘街道6岁的男孩谭炎轩把一本名为《彩云为裳》的绘本带到图书馆,成为第一位共享者。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老人用自行车运来一大捆书,像告别老友一样,把它们亲自摆上书架。印度学者帕乔里来到长沙,听说了“和+”图书馆,分享出随身带着的《生存在环境中》……

1年多时间,图书馆内就收到了3万余册共享图书。

把图书送到“和+”图书馆之前,帕乔里在扉页写下了一段话,“基于共享图书馆的理念有强大的力量,因为他是建立在知识被分享的巨大价值之上,如果我们遵循这一原则,将拥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和更安全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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