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8 羅軒!全國最早一批因疫情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 離開這個世界38 天后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媒體報道

誤診、沒有床位、一家五口被感染 | 湖北女醫生羅軒的生前身後

以下文章來源於偶爾治癒 ,作者鄭宇鈞 楊媛

偶爾治癒

記錄人與疾病、衰老、死亡的相處方式。

入院 90 分鐘後,羅軒經搶救無效病故,在湖北省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感染科 3 樓 29 號病床。

4 小時前,凌晨 6 時,她在去醫院的路上出現休克症狀,家人請求醫院派救護車,醫院說,得先向社區申請,辦手續後再向天門市防疫指揮部報告,市指揮部再通知醫院派車。羅軒家人說,「人命關天,非得等到社區上班才能辦手續?」

羅軒家,距離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下文簡稱「人民醫院」) 1.9 公里, 6 分鐘車程,從呼叫人民醫院救護車,到靠自己單位領導協調來救護車,耗時兩小時。

到人民醫院後,醫生看了羅軒前一天拍的 CT ,臉色緊張,通過對講機呼叫床位:「這裡有個病人很危險了,白了白了,雙肺已經全白了。」

一天前,羅軒排了 6 小時的隊,確診感染新冠肺炎,並拿到住院通知單。但等到次日凌晨 2 時,人民醫院也沒床位。

人民醫院是這個縣級市唯一一家新冠肺炎定點醫院。據官網介紹,該院在全國市(縣)級醫院綜合實力排名前十,編制床位 2000 張。

住院通知單成了空頭支票,凌晨 2 時,羅軒再次被勸回城區的家,「醫生說,床位緊張,優先給鄉鎮的,封路了,他們晚上回不去」。在三甲醫院當了 13 年醫生、曾被點名為市領導治療的羅軒,病重時,卻沒辦法住院。

羅軒婆婆在醫院幹了一輩子,羅軒丈夫也在醫院工作。羅軒家人說,確實想盡辦法,就是住不進人民醫院。

1 月 30 日 9 時 50 分,羅軒病故,時年 38 歲。

當天 14 時,羅軒遺體在殯儀館火化,家人無法陪同,「特事特辦」。與此同時,羅軒所供職的天門市中醫醫院陸羽院區騰空,該院成為定點救治醫院。

當晚 21 時,護理部主任王彩芳接到馬上收治第一批感染患者的通知,隨後,48 人全部收治。

羅軒卻等不到了。

羅軒!全國最早一批因疫情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 離開這個世界38 天后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媒體報道


羅軒醫生

圖源:受訪者供圖

羅軒病故前後,她的父母、公婆先後發病,一家五口確診。至今,羅軒公公依然在住院,「曾全身插滿管子,輸著氧氣」。

知道她死訊的人少之又少。「偶爾治癒」2 月 16 日刊發相關文章後,她的很多同學朋友才知道,羅軒已不在。

羅軒離開這個世界 38 天了,她的名字沒有出現在任何一份對外的病故醫務人員統計名單中。關於羅軒的新浪微博只有 2 條,其中一條沒提到她名字,且誤以為她是護士。

羅軒是全國最早一批因公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據丁香醫生統計,在羅軒之前病故的,全國只有湖北省新華醫院退休返聘醫生梁武東和江西省大餘縣疾控中心艾滋病防治科科長蔣金波。

「一報道就 27 例了,是發病迅速還是效率低呢?有的地方辦事像按了快進鍵,有的地方又像按了慢進鍵。」 1 月 1 日,羅軒在朋友圈評論一則新聞:「武漢衛健委通報肺炎疫情:未發現明顯人傳人現象」。

她曾把疑問拋給我們,如今,她的死,又給我們留下疑問。

羅軒!全國最早一批因疫情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 離開這個世界38 天后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媒體報道


羅軒的三口之家

圖源:受訪者提供

媽媽,我真扛不住了

羅軒婆婆發現兒媳病了,是在 1 月 17 日,小年。

高燒、咳嗽,羅軒起初並未在意,只當是老毛病。她說自己「肺上總會出問題」,每年冬天都會咳很久。

深冬是她們科室最忙碌的時期,不少病人點名要羅軒治療。

羅軒堅持抱病上班。據羅軒父親統計,在康復科,她最後幾天,最多時一天治療處理患者 120 多人,「羅軒跟她婆婆說,指甲都變形了」。

抱病上班的第 3 天, 1 月 19 日,她高燒 39 度 5。羅軒家人說,下班回家的羅軒,一進門就對婆婆說,「媽媽,快快給我打針。」

羅軒帶回了急診科開的處方。婆婆說,如果打青黴素的話,得做皮試。婆婆讓兒子跑回單位開藥,她在家配藥。

羅軒沒在醫院打吊針,而是讓婆婆打,「她想著在家本來就少,得多陪陪孩子。婆婆幹了一輩子護理,平時孫子輸液,也是婆婆上手,她很信賴婆婆。」羅軒家人說。

婆婆勸她第二天請病假,羅軒拒絕了,「她說病人太多了,都指望著她呢」。

「我已經高燒三天了,還是每天上班,難受啊,命苦。」羅軒於 1 月 20 日 13 時 05 分在中學同學微信群裡說道,在同學面前,她言行無忌。此時,身處天南地北的同學們,正交流著武漢疫情的傳言,討論還回不迴天門過年。

有同學安慰羅軒:「天門安全,不用擔心,你不會被傳染。」

羅軒回道:「應該不是感染了冠狀病毒...你們在武漢的要多注意,喝點抗病毒口服液預防。」

天門是武漢都市圈的重要一員,兩座城市的命運緊密相連。根據百度遷徙數據顯示,從 1 月 15 日開始,武漢便持續是遷入天門來源地第一名,在武漢「封城」當天,達到峰值—— 1 月 23 日,遷入天門的總人口中,有 35% 自武漢遷入。

「1 月 20 日,在武漢,我帶著娃娃上培優班,結果報的所有輔導機構突然全停課,說是市教育局發的緊急通知。」羅軒的高中同桌趙子曄對「偶爾治癒」說,她這才覺得武漢疫情有點嚴重。

此時,羅軒高中同學王園宏正在開車從深圳迴天門過年的路上。他注意到了同學們的爭論,聽到羅軒在持續發燒,讓他心裡咯噔一下,但隨即心態又恢復放鬆。

王園宏只是把新冠病毒當做挺遙遠的事,在武漢的同學李建國當時和他開玩笑,「該吃吃,該玩玩,大不了就在家裡打一個春節麻將」。

當日下午,鍾南山院士在記者會上宣佈,「新冠病毒人傳人」。

在羅軒和丈夫共同就職的天門市中醫醫院, 1 月 20 日,接到第一例高度疑似病人的診斷信息。此時,距離天門市公佈首批確診患者,還有 5 天。

當日,天門第三人民醫院召開新冠肺炎防控培訓會,天門中醫醫院召開二級防控工作專題會。「偶爾治癒」注意到,這兩場會議臺上臺下無一人戴口罩。當日,中醫院綜合科就新冠肺炎召開醫護業務學習, 11 人中有 1 人戴口罩。

羅軒!全國最早一批因疫情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 離開這個世界38 天后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媒體報道


天門市中醫醫院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專題培訓會

警報拉響得晚了。羅軒最後幾天出診時,也沒有意識到需要戴口罩。

羅軒意識到不對勁,是 1 月 21 日,她春節前最後一個工作日。下班後,她去人民醫院發熱門診,只看到一名醫生,排隊到凌晨 0 時,還是沒排到。

「羅軒那晚回家都 12 點了,她要婆婆給她打針,她說,媽媽,打了我能夠舒服一點。」羅軒家人說。

放假的第一天,1 月 22 日,羅軒再次來到人民醫院發熱門診,從早 8 時排隊排到中午 2 時。「排這麼長的隊,發熱門診只看到兩名醫生」,羅軒家人說。24 日,天門市公佈,人民醫院為新冠肺炎定點醫院。

「李老師,我可能感染了冠狀病毒要隔離,一直在發燒,現在還在人民醫院等著看病。」1 月 22 日 12 時 10 分,還在排隊中的羅軒,發微信給同學李建國,「倒黴啊!現在抵抗力越來越差了,特別是肺上的毛病,肺上總會出問題,每年都會咳很久,今年特別重。」

醫生的診斷結果,並未將羅軒的病症和新冠病毒聯繫到一起,給她開了 700多元的藥,「醫生說,沒啥問題,回家吃藥,不要多想」。

羅軒相信同行的診斷,打消了對自己感染的擔心,每天按照人民醫院的醫囑吃藥,在家打青黴素吊針。

可病情還是在加重,羅軒跟婆婆說,「媽媽,我真扛不住了」。

「按照當時的確診標準,由於羅軒發病前兩週沒有去過武漢,她不符合相關流行病學史,而且當時也沒有足夠的試劑盒作核酸檢測」人民醫院醫生黃程裡跟「偶爾治癒」分析,「就算她是疑似患者,當時我們對於疑似患者也沒有接到指導方針該怎麼治療。如果她晚一些感染,興許會有更好的結局吧。」

「後來才知道,羅軒接診過一個武漢來的病人,是個的士司機。」羅軒家人說。

「上面沒有一個好的政策規劃,我們的能力也有限。我們科室來了很多從武漢回來的患者,因為官方沒通知說病毒能「人傳人」,所以我們缺乏重視。直到患者越來越多,才開始採取防護措施。」黃程裡說,由於同科室有醫生被感染,他也被隔離,科室被關閉。

羅軒!全國最早一批因疫情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 離開這個世界38 天后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媒體報道


圖源:該院醫生提供

據「偶爾治癒」統計,人民醫院至少有 21 名醫護人員感染,最早感染的兩名護士是在 1 月 26 日確診。在羅軒確診後,和她搭班的兩名護士、一名護士長也先後確診。

「每天都接觸那麼多病人,誰知道誰有沒有感染呢?」 1 月 26 日 8 時 25 分,羅軒回覆同學的關心道,趙子曄擔心她接觸過疑似病例。

「去醫院隔離,也就是把你關在一間房裡,啥藥都不用,又冷又餓。」當趙子曄跟羅軒說起「專家建議居家自行隔離」時,羅軒如此回覆,她想起自己在人民醫院排隊就診的經歷。

趙子曄沒想到,這是交好 24 年的羅軒,最後一次回覆她。

丈夫沒了妻子,兒子沒了媽媽

「那幾晚她整夜整夜地咳,一家人都難以入睡。」羅軒家人說。

1 月 29 日下午 16 時,羅軒第三次來到人民醫院。當時 CT 影像顯示,她雙肺已全白。醫生給她開具了入院通知單。

這時候,羅軒已經虛弱到極點,從發熱門診到 CT 室 200 多米,是羅軒 63 歲的公公和丈夫來回揹著她。出門前,婆婆煮了她最愛吃的餃子,兩盤,她只吃下五個。

可到 30 日凌晨 2 時許,羅軒依然沒能等來一張床位。「醫生勸,床位太緊張了,你們家是市區的,還是回家吧,把床位讓給鄉鎮的、因封城回不了家的。」羅軒婆婆的朋友馮若琴對「偶爾治癒」說。

「雖然她婆婆在中醫院幹了一輩子,她和丈夫都在中醫院工作,但當時確實想盡辦法,也住不進人民醫院。」羅軒家人說。

「我們醫院編制床位 2000 張,有一半以上用來收治新冠肺炎患者。」 2 月 8 日,人民醫院醫生黃程裡對「偶爾治癒」說,「有一部分患者確診了沒有床位,只好在徵用的賓館裡隔離。」

羅軒只好回家。「起夜時,婆婆就聽到羅軒一直在咳嗽。」羅軒家人回憶起 1 月 30 日凌晨 4 時的情形。

窗外是黎明前的黑暗,婆婆問羅軒,「寶貝,沒得事吧?」

「沒得事。」羅軒答。

婆婆還是不放心,她決定再去人民醫院,看看是否有床位,儘管僅 3 小時前,答案是還是否定的。

羅軒此時已經無力彎腰,65 歲的婆婆蹲下,給兒媳穿上襪子。當她們下樓時,是凌晨 6 時 10 分,按原計劃,是羅軒丈夫開電動車載妻子去。

扶羅軒上電動車後座時,意外發生了,她忽然呼吸急促,休克過去。

面對失去意識的兒媳,婆婆並未慌了手腳。她坐在地上抱著兒媳,讓羅軒丈夫呼叫救護車。

「人民醫院說,不能直接派車。得先向社區申請,辦理手續後,再通過社區向天門市防疫指揮部報告,市指揮部通知醫院派車」,羅軒家人回憶,「那是凌晨六點啊,人命關天,難道非得等社區上班才能辦手續?」

一遍遍電話撥出,得到的是相似的回答,走程序、走程序,還是走程序。

天還沒亮,不省人事的羅軒、焦慮的家人,在地上拖出長長的陰影。

到了 7 時,天門中醫醫院院長獲知情況後,調派了救護車。但因為中醫院此前不是發熱患者定點收治醫院,所以該院的救護車並未裝備防護服、也未進行消毒。

當這些工作準備完,救護車出動。抵達時,離第一通呼叫救護車的電話,已過去近兩個小時,「如果人民醫院的救護車早到點,是不是救治的希望可以大一些?」羅軒的家人問。

8 時 1 分,羅軒被送達 1.9 公里外的人民醫院,「婆婆說她看到人民醫院門口停了一溜的空救護車」。

醫生看了羅軒前一天拍的 CT ,臉色緊張,馬上通過對講機呼叫床位,「這裡有個病人很危險了,白了白了,雙肺已經全白了,滿滿的都是水」。

護士長報告,有一張空床位,感染科 3 樓 29 號病床。婆婆和丈夫推著羅軒就往樓上走,她曾無數次推著病人奔波在醫院的走廊裡,只是這一回,手術車上躺著是她的兒媳婦。

8 時 20 分,羅軒被推進病房搶救,家人被攔在門外,焦慮而又抱有希望地等待著,畢竟,終於住上院了。

家人的希望並未維持多久。9 時 50 分,醫生推門而出,「很遺憾,我們盡力了......」

羅軒婆婆癱軟在地。丈夫沒了妻子,兒子沒了媽媽,婆婆沒了兒媳。

羅軒!全國最早一批因疫情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 離開這個世界38 天后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媒體報道


羅軒的三口之家

圖源:受訪者提供

「羅軒婆婆從來沒有埋怨過醫院。她只是說,我的寶貝運氣不好,我的寶貝浪費了,我的寶貝就這樣白白地走了。」馮若琴說,羅軒婆婆是很理性的,總會勸羅軒,不要跟病人計較,要理解對方。

在武漢的同學最先認識到疫情在嚴重,他們擔心自己,也擔心在天門的羅軒。李建國給羅軒打了四五個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只有彩鈴播報「在抗擊疫情的關鍵時期......」 。等他找到中醫醫院院長,院長說,羅軒已離世——羅軒最後跟李建國聯繫時,是請他幫院長一個忙。

趙子曄反反覆覆聯繫羅軒,微信始終沒有迴音,她安慰自己,姐妹在一線搶救病人,無暇回覆。

「在武漢的我,那幾天一直咳嗽,每天膽戰心驚,卻沒想到跟她打個電話。」趙子曄很後悔自己的大意。等到她跟羅軒打電話時,提示音說,手機沒電關機。

趙子曄開始慌了,打羅軒父母家電話,無人接聽,「那一刻我的手在顫抖,瘋了一般打電話,傳來的永遠是冰冷的提示音。怕什麼來什麼。」

從羅軒去世那晚開始,直到頭七,王園宏才寫完對羅軒的悼念文,2236 個字,「那幾晚,家人都睡著之後,我一個人在書房裡寫,越寫越對羅軒的死,有了代入感。」

2 月 7 日,當趙子曄在同學群裡問起羅軒消息時,李建國本想告知大家羅軒的死訊。他發了,然後又選擇撤回,想給大家保留一點希望。隨後有同學說,「會好的,年輕人抵抗力強,現在危重症都是老年人」。

直到「偶爾治癒」 2 月 16 日刊發相關文章後,羅軒病故的消息才為多數同學所知,當同學們翻出與羅軒曾經的聊天時,曾經的那些樂觀,都化為了後悔。

被疫情包圍的家庭

每年年夜飯,羅軒家都在酒家吃,羅軒爸媽和公婆輪流請客。突如其來的疫情,讓羅軒家不得不取消今年的聚餐,豈不知,一家人再難團圓。

羅軒病故前兩天, 1 月 28 日,羅軒父親在人民醫院被確診,被安排進婦幼保健院住院。

跟疾控中心流行病史調查人員的交流中,羅軒父親並未能確認他的感染源頭。1 月 16 日,從外省回湖北的他,在武漢火車站中轉,此後轉車去湖北某地。

1 月 20 日,在湖北某地,他參加一次朋友宴請,席間有當地一領導;21 日,他開始發病;22 日,他回到天門,聽說女兒也病了,他來羅軒家探望。

28 日住院後,他接到疾控中心的通知,曾和他同桌吃飯的那位領導已確診,原來,領導夫人等 13 名親戚,曾於 1 月中旬組團去武漢探親。13 人無一例外,均感染。

作為確診患者的密切接觸者,羅軒的家人並沒有馬上被隔離。1 月 26 日,羅軒兒子發燒;27 日,羅軒婆婆發燒,在羅軒病故當天,婆婆病情加重,呼吸困難。

羅軒病故第二天,1 月 31 日,擔心外孫感染的羅軒父親,在病床上致電親家,要求全家人去做檢查。當天下午,羅軒公婆、丈夫和兒子一起去天門中醫醫院檢查。羅軒婆婆確診住院。2 月 1 日,羅軒母親也確診住院。當日凌晨 2 點,羅軒父親病情加重,由婦幼保健院轉院至人民醫院。

「婆婆住院後,我都擔心,家裡只剩三個男同志,誰來做飯?平時都是婆婆照顧他們。直到 2 月 7 日,他們被社區弄到賓館隔離,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政府接管了,他們生活有著落了。」馮若琴說。

「舅舅,爺爺發燒到 38.5 度了。」隔離的第二天,2 月 8 日,羅軒 10 歲的兒子給羅軒弟弟打來電話,隨後,家人將羅軒公公送醫。

當天,公公確診,成為家裡第五個被確診的患者。此前,63 歲的公公多次揹著兒媳看病。入院後,他呼吸困難,上了呼吸機,渾身插滿管子。

「你想活,就堅強些。」羅軒婆婆跟丈夫說。此時,四位老人均在不同醫院住院,一家人只能靠電話聯繫。

天門市中醫醫院給予一家人很多關懷。2 月 10 日,羅軒丈夫和兒子被安排到中醫院隔離,他們到院的那一天,院長和書記親自迎接安排,「領導說,你們家付出的代價太重了」。

羅軒的兒子在上小學四年級,在重點班,1 月期末考試中,他數學考了 99 分,英語考了 96 分。宋佳易記得,羅軒兒子常常扶著媽媽走路,懂事。

羅軒父親得知,那位曾同桌吃飯的領導和他母親病故。2 月 16 日,羅軒父親、母親雙雙出院。據天門官方通報,當天,天門全市新增出院 12 例,累計出院 39 例。

2 月 27 日,羅軒婆婆也康復出院,然後在酒店隔離 14 天。

羅軒!全國最早一批因疫情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 離開這個世界38 天后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媒體報道


2 月 23 日, 26 名患者治癒出院,走出人民醫院病區。

當天,天門治癒率居湖北省第 4 位。

如今,羅軒丈夫和兒子還在中醫院隔離,中醫醫院聯繫學校,為病房中的羅軒兒子送來新課本,安排人輔導他上網課。「院領導說,如果婆婆回家、有人做飯了,再讓她兒子和孫子回家。」馮若琴說。

羅軒的離去,讓這個家不再完整。此前曾有消息稱,「羅軒覺得住院期間光吃藥、也不打針,還不如回家。而且當時官方宣傳,建議輕症居家隔離。她的公公婆婆也比較強悍,強行讓她出院了。」

有多名羅軒的親朋和同事向「偶爾治癒」證實,羅軒在 1 月 30 日之前未曾住院過,更不存在所謂的「羅軒公婆強行讓她出院」。

在旁人眼裡,羅軒和婆婆感情不錯。「羅軒婆婆平時提到羅軒都一口一個軒姐,就像姐妹淘的語氣。」馮若琴說。

這個兒媳,是羅軒婆婆自己相中的。當時,還在中醫院工作的婆婆,去找羅軒,挑明瞭想介紹羅軒和自己兒子談戀愛的想法。

結婚、生娃、買新房、裝修、還房貸,日子雖然過得緊巴巴的,但一家人有奔頭。羅軒曾給婆婆買了一個新款 iPhone ,婆婆至今還清晰記得,「是 2018 年 5 月 18 日買的」。

婆婆很心疼,她知道這相當於兒媳一個月的工資。每逢母親節、生日等,羅軒都會給婆婆準備一份禮物,婆婆現在手上戴的手錶是兒媳買的,夏天的連衣裙、冬天的羽絨服也是。

婆婆退休工資 1897 元,平時連手機流量都不捨得開,在一家人的吃上卻很捨得花錢。兒媳最喜歡吃的餃子,羅軒婆婆會變著花樣做。「她退休後便琢磨著學習做菜,我到她家裡教她包過兩次餃子。有她不會燒的菜,她會看手機視頻學。她就是琢磨著怎麼樣把這一家人伺候好。」馮若琴說。

婆婆讀書時是班長,下鄉後當知青,又作為工農兵學員被選拔入衛校深造,進醫院工作後,曾見義勇為、救助過車禍後身受重傷的人。退休後,婆婆不打麻將、不跳廣場舞,平時就買菜、燒飯、接送孫子,羅軒下班只要回家就有熱飯菜吃。

這件事過後,羅軒婆婆瘦了十幾斤,頭髮全白了。「羅軒走的那一天,她跟侄女打電話,嚎啕大哭說,我的寶貝走了,翻來覆去地重複這句話。」馮若琴說。

把快樂傳染給別人

曾經的歡笑與淚水,已成過往,羅軒姍姍來遲的死訊,讓她的同學們陷入回憶。

40 人的班裡,有三位小兒麻痺症患者,羅軒是其中之一。「有一個雙腿都患病的男同學,他高中三年,是同學們背出來的,連上廁所也是。他幾乎在每一科考試都能拿第一,思想深刻,被視為「班魂」,可惜他在大學時就病故了。」王園宏說,他與羅軒同在天門竟陵中學就讀,所在的(五)班是全年級唯一的重點班。

羅軒生在鄉下,那是 1981 年,她父母當年從師範院校畢業,被分配在鄉鎮教高中,小學時,她隨著父親工作調動,進了城。

「我們那一代人受害的還是比較多的,因為小糖丸還不普及。」王園宏說,他也患有小兒麻痺症,由於治療比較及時,他症狀最輕。

王園宏所說的「小糖丸」,即脊灰糖丸疫苗。1990 年,中國消滅脊髓灰質炎規劃開始實施,去醫院吃藏在保溫瓶裡的「神秘糖丸」,成了一代人的童年回憶。2000 年,中國宣佈成為無脊髓灰質炎國家。

「高一開學那一天,看見我們班一個女生一瘸一拐地走出教室,嘴裡還哼著歌兒,我非常驚奇她雖然走路不方便,卻能考進最難進的優錄班。更讓我驚奇的是,她的歌聲歡快開朗,多麼樂觀向陽的女孩啊。」羅軒同學張會榮對「偶爾治癒」回憶她第一次見到羅軒的場景。

共同的病痛,讓王園宏更理解羅軒,「我們都自尊心很強,也很敏感,在意別人的看法。不管外表是多麼的陽光,心裡還是對疾病都挺明白的。我們不會說出來,也不會說同病相憐,彼此有一種默契。」

王園宏和羅軒都憋著一口氣,要證明自己,「很多人可能在忙碌的學習中被消磨,而我們是靠意志力在支撐」。

羅軒!全國最早一批因疫情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 離開這個世界38 天后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媒體報道


羅軒(右一)和朋友們在一起

圖源:受訪者供圖

天門長久以來以「狀元之鄉」聞名,在竟陵高中唯一的重點班裡,同學們對學習爭分奪秒,羅軒常常最早到校。

當時,教室鑰匙在班長手裡,可有一些人往往到得比班長更早。王園宏記得,清晨時,在教室門口那棵有著幾十年歷史的梧桐樹下,他總能見到羅軒扶著自行車在等候,身著長裙的她,亭亭玉立。

「一方面覺得她有氣質,一方面覺得她需要呵護。」王園宏記得,羅軒一直穿長裙,是長到遮住腳面的連衣裙,這既是為了方便她走動,也體現了愛美之心。

「我們那幾年出生的同學朋友,得小兒麻痺症比較多,大家都比較能接受,歧視的很少。」宋佳易說,她一直把羅軒當做正常人看,不會刻意去扶她,「那不是她真正需要幫助的時候」。

高中時,有一回羅軒來她家玩,有一個坡道,羅軒扶著膝蓋,一步一挪,實在上不去,宋佳易便扶著她上坡。當有人經過時,停下來打量,「我察覺到了羅軒的那份窘迫」。

羅軒!全國最早一批因疫情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 離開這個世界38 天后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媒體報道


羅軒

圖源:受訪者供圖

「有一次學校元旦演出,我是主持人,報幕完後,看到一個女生一瘸一拐,但很利落地走上臺,獨唱《相約九八》,高低音拿捏自如,感情充沛,好幾次,全場掌聲暴起。她給我留下了特別有感染力的印象。」羅軒的中學師妹葉丹豔對「偶爾治癒」說,這是她唯一一次和羅軒有過的交集,時隔 22 年,她的記憶依舊清晰。

唱歌好,是幾乎所有同學回想到羅軒的第一印象。「她是班上公認的實力歌手,尤其那首《青藏高原》,她演唱時沉著從容、虔誠投入。」王園宏說,「她沒有城裡孩子的那種驕傲。並不因為自己有文藝特長而顯得特別,給人一種很親近的感覺。」

多個同學都提到,羅軒在課間時,喜歡帶著大家一起唱歌。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夢已經醒來,心不會害怕……」《快樂老家》是她最常唱的曲目之一。張會榮說,那成了她高中學習生活中最溫情、最貼心的記憶。

歌為心聲。同學眼裡的她是如此享受快樂。「她唱歌時自帶明星光環,她是可以把快樂傳染給別人的。連我這個內向性格也慢慢被她帶得開朗起來。」趙子曄說。

當時她們四個「鐵三角」,每天下晚自習後,一起騎車回家,一路上談天說地、唱歌、說笑,那是她高三中最放鬆的記憶,趙子曄回憶。

羅軒父母親都從事過音樂教育,精通笛子、二胡、手風琴。葉丹豔的父母和羅軒父母是同班同學,她說,羅軒父親興致來了就會大聲唱歌、唱的很開心。

「羅軒小學時我帶她練過胡琴,她跟著我拉了一會琴,就坐不住了。後來發現她喜歡的是聲樂。」羅軒父親對女兒有很高的期望,從小培養羅軒的興趣愛好。

「睡懶覺、唱歌、交朋友、打牌」,這是羅軒給宋佳易的畢業紀念冊上寫的興趣愛好。羅軒還說,「第一次熟悉你,是因為我們幾個笑星在一起夜宵」,宋佳易給「偶爾治癒」翻出了這珍藏 21 年的紀念冊。

羅軒!全國最早一批因疫情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 離開這個世界38 天后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媒體報道


羅軒給同學寫的畢業紀念冊

羅軒父親說,高二時,帶女兒去武漢做了兩次大手術,花費很大,但她的行動也得到了改善。

可障礙依舊存在。報高考志願時,由於她的身體情況,很多學校都上不了,專業也選不了。羅軒父親給女兒指了兩條路,報考會計或者醫科,因為這兩份工作都可以避開她腿腳不便。

宋佳易記得,羅軒剛上大學時,給她寫了一封信,述說心裡的忐忑,第一次離家,對陌生人的不適應,「她不想別人用比較異樣的眼光看她」。

和疾病如影隨形的自卑,她總是小心翼翼藏好,只有最親密的朋友才能察覺。

上大學時,有一個男同學,經常幫助羅軒。在給宋佳易的信裡,羅軒一件件列舉男生幫過她什麼,說他優秀、性格好,相處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但一到要戳穿這層朦朧的情誼時,「還是沒有太大勇氣」。

宋佳易說,「其實她蠻心動的,可她說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那封信我現在還留著,她把那一段劃了波浪線,強調說,『你知道我在顧慮什麼。』」

「像姐姐一樣」

羅軒高考 518 分,1999 年 9 月進入湖北中醫學院,「一直到現在,羅軒的各種密碼,都與這個分數有關」。

她自豪於自己開始獨立,儘管當時家庭條件不好,「給她治病花了很多錢,大學時每月給她生活費兩三百」,羅軒父親至今記得,他去大學探望閨女,請全宿舍 8 個人吃飯,她們最愛吃的是魚香肉絲,能吃到光盤。

大學時,羅軒師從於全國第一批老中醫藥專家田玉美,「光藥方就抄了三大本」。本科畢業後,羅軒考研選擇了「中西醫結合」專業。

「我們班同學事業發展的都很好,在深圳的比較多,迴天門的就兩個。」李建國說,當時以羅軒研究生的學歷,可以去很多單位,記得羅軒當初跟她說,父母身體不太好,她想回天門方便照顧父母。

碩士畢業後, 2007 年羅軒入職天門中醫醫院,羅軒起初分配在內科, 2008 年,她出外培訓學了半年針灸,學成歸來,她轉到康復科工作。 2015 年,該醫院獲批成為天門市第二家三甲醫院。

羅軒很快嶄露頭角,羅軒父親說,當地市領導曾去中醫院,院方推薦羅軒對市領導進行了一週的治療。

天門人李翰昭在深圳開了一家電子公司,當看到「偶爾治癒」的文章後,浮現的往事讓他感傷。他曾因腰椎間盤突出住院,儘管 11 年來再無和羅軒有過聯繫,卻清晰記得和羅軒有一面之緣的那一天。

2009 年 7 月 22 日,中國出現 500 年一遇的日全食奇觀,時間超過 6 分鐘。

「我見羅醫生拿了兩個墨鏡片在朝窗外看,就好奇地湊過去看。她送我一個墨鏡片,給我時還帶著笑意,很暖。」李翰昭說,後來的住院經歷,這個比他大三歲的醫生,給他留下了「像姐姐一樣」的印象。

羅軒!全國最早一批因疫情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 離開這個世界38 天后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媒體報道


羅軒

圖源:受訪者供圖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王園宏對這句話的感悟,源於他一次求醫經歷。2014 年,他姐姐脖子不舒服,這讓他想到了在康復科的同學。

畢業以後再無私下聯繫,這是他頭一次給羅軒打電話,沒想到,羅軒很熱情,從掛號到治療,都親自幫他姐姐處理。這讓遠在深圳的王園宏,頗為暖心。

自從 2018 年 12 月,康復科整體搬遷到天門中醫醫院陸羽院區後,羅軒上班遠了、門診量更多了。「科室 80 % 的活是她做,」羅軒同事對「偶爾治癒」說,「拖班是家常便飯,上午 11 點半下班,但有病人到了 11 時 20 分還要求扎,一紮就得半小時以上,羅軒從來不拒絕。」

再難相聚

年輕的羅軒,留下太多未了事。

「她會問我大城市怎麼樣?給我的感覺,她嚮往外面的世界。」在上海定居的宋佳易說。

婆婆曾鼓勵羅軒繼續深造、要上進,「專心業務,家務事你不用管」。

「我不是沒有想過,讓她以後出來開個門診部。」羅軒父親說。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該死的活不了,該活的死不掉。」 1 月 1 日,羅軒在朋友圈髮狀態,評論一則新聞:武漢衛健委通報肺炎疫情:未發現明顯人傳人現象。

羅軒!全國最早一批因疫情殉職的醫務人員之一 離開這個世界38 天后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媒體報道


羅軒朋友圈

圖源:羅軒朋友圈截圖

羅軒在朋友圈經常發一些對社會現象和國際政治的長篇評論,對於那些認為「只有美國好才開心」的人,她不認可;對「家庭暴力」,她堅決抵制,質問「為什麼她們選擇忍耐,卻在家庭和社會上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人是感情動物,如果沒有感情,那活著也沒有太多的意義。」王園宏說,畢業以後,他和羅軒再沒見過。豬年,是他們高中畢業20週年,他本計劃著,趁大家都回天門過年,同學們聚聚。

羅軒的猝然離去,城市的封鎖,聚集性活動成了禁忌......無論是和同學還是和家人,那個冬天,再難相聚。

「工傷認定已經批了,一次性工亡補助還沒拿到。」羅軒家人向「偶爾治癒」透露,目前有兩家保險公司各願意賠付保額 21 萬元和 50 萬元,相關材料已由天門中醫醫院向天門市衛健委呈報,尚在處理中。

「我們相信組織。」羅軒的父母、公婆、丈夫都在體制內工作。

(除李建國、張會榮外,受訪者均為化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