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1 陰山如書

我一直說自己出生在陰山腳下,其實只是所謂的腳下,因村莊距離陰山的腳趾還有幾十公里,也因此家鄉一直是平鋪在我印象中的一塊平原。依照童稚時代的眼界,巴掌大的村莊已經是我的整個世界了,看不見家裡的煙囪就會想家。站在村尾的沙丘上遮手遠望,大雁隊隊成行,年年南來北往,而三十公里之外的那座直接白雲的陰山,卻從未進入我的視線。如今我想,這可能與那句“望山容易見山難”有關吧,父輩、祖父輩都認為山是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即,到了我這兒,腦海裡自然就沒有“山”的概念了。

陰山以它磅礴的氣勢走進我的視野,走進我的情感世界,是幾十年以後的事。陰山魂之牽我,夢之繞我,催促我一次次走近它,走近它的臂彎、頸項、肩胛而後終於走近了它的脊樑。於是,我被一種粗獷剛毅、詭異魔幻、絕壁插天乃至幽深致遠而深深震撼,震撼到虔誠地匍匐在它的腳下、真正的腳下!

我要對話陰山,我要探詢它的身世,傾聽它的故事,記錄它的傳奇;我要喚醒更多人走近陰山,親近陰山,保護陰山。

陰山蒙古語譯為“七十個黑山頭”,這稱呼令讓我悚然猜測,在禿兀冷峻的七十個山頂之下,一定掩藏著數不清的神秘。北朝民歌《木蘭辭》曰:“朝辭黃河去,暮宿黑山頭。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花木蘭從軍的故事,莫不是就在陰山南北上演的?

陰山東起燕趙,西沒入阿拉善……茫茫戈壁於萬峰千刃的悠遠之中,直如文章分段般各負其名:起始狼山,中段烏拉山(牟納山)、大青山、灰騰梁山;東段為壩上的大馬群山。東西綿延1000多公里,南北50至100公里,平均海拔1500米以上,主峰為巴彥淖爾境內狼山西部的呼和巴什格山,海拔2364米,力奪整個陰山山脈之造極。

陰山北麓俯視著一望無際的烏蘭察布草原、烏拉特草原,南麓展開著且耕且牧的河套平原和土默川平原。山脈內部的盆地中心及山前地帶,有數個積水而成的烏梁素海、哈素海、岱海、黃旗海等;山脈南側則是大黑河、昆都侖河,呈高山流水之勢,貼近陰山、匯入黃河。

黃河在陰山之南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弓,弓形之內的黃河灣,為後套平原——土默川平原。

陰山最大的特點是南北不對稱,南坡山勢陡峭,北坡順勢平緩,它就像一座巨大的天然屏障,阻擋了南下的寒流與北上的溼氣,同時也阻斷了黃河向北的通途,不得不轉彎向東衝撞出一個“幾”字彎,就此締造了河套平原和土默川平原,成為農業文明和遊牧文明的分水嶺。如果把賀蘭山和陰山比作兄弟,那麼賀蘭山下的寧夏平原與陰山腳下的河套平原(包括土默川平原),就是一對姐妹了!

河套人倚陰山為父,河套人偎黃河為母,河套人的情感怎不山高水深!

陰山如書,大書如史。封面冷峻粗獷,扉頁渾厚交響,內容是巍巍陰山的千古閱歷——戰爭、農耕以及遊牧。

曾有那麼多古老民族在陰山南北如晨星般閃亮,又如流星般隕落。繼三朝、五霸、七雄之後,則南有大秦,北有強胡。秦亡漢興,北仍為強胡。魏晉南北朝時的鮮卑、柔然、高車活躍在陰山南北。鮮卑族建立的北魏政權入主中原,定都洛陽,孝文帝拓跋宏倡導胡、漢一元,禁胡服、揚漢語。隋唐,突厥、回紇、薛延陀部活躍在陰山南北,相互融合,多族大統一的條件漸以成熟。正如陳寅恪所言:“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宋遼金時期,契丹族建遼,党項族建夏,女真族建金,華夏大地分疆割地各領風騷。到了元、明、清時期,各部族更是輪番粉墨,流水執政,在浴血的硝煙中譜寫著中華民族的崢嶸戰史,繪就著多民族大統一的疆域版圖!

我如此贅述這些歷史常識,旨在強調:一直以來,我們的陰山南北,也就是巴彥淖爾人、包頭人、呼和浩特人、烏蘭察布人現在生活的這片大地上,不止記載了大漠孤煙的遊牧史、農耕史,也留下了刀光劍影的戰爭史。歷史告訴我們,陰山地域始終是和平與戰爭共存的。在不同時期,曾長時間呈現“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無干戈之役”的祥和景象。明代就有過“烽火不驚,三軍晏眠,邊圄之民,室家相保,弄狎於野,商賈夜行”的安寧日子。

“昭君出塞”的故事能流傳至今,恰恰表達了各族百姓渴望和平安寧的意願!

活躍在古老陰山中的遊牧先民們,如流水客一般都離開了,留下那些古城、古墓、古塞、古廟、古長城於陰山上下的荒石枯草之間,去收藏一個歷史時期的所有一切。往事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陰山這本厚重的民族史書,足以將往日存檔之崢嶸融入今日之朝夕,永久傳承!

陰山如書,大書如詩。“敕勒川,陰山下,天似蒼穹,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首《敕勒歌》,將山下平鋪直敘的千里沃野描摹為奼紫嫣紅,不僅引無數叱吒風雲者競折腰,亦令世世代代的農夫、牧人眷戀久居。這裡的山脈、河流、平川、草原,可耕可牧,是人類宜居的天堂。

然而,詩的畫卷助長了人類獨佔的慾望,特別是在大災之年的催生之下,讓陰山下的這片美麗家園狼煙四起。聽,陰山以北,傳來馬蹄聲聲。“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現在,人們熱衷於在陰山中考證李陵墓,未果而返心生遺憾,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後面,那麼多無名將士的屍骨在寒風料峭中,硅化為一塊塊“陰山之石”,誰人問?

陰山埋忠骨,青山淚沾衣。

詩人吶喊:“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我們的陰山,呼喚著英雄橫空出世來扭轉局面!

於是,霍去病許下“匈奴未滅,何以為家”的錚錚誓言!岳飛書下“壯士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豪邁詩篇!

終於,“仙娥今下嫁,驕子自同和。劍戟歸田盡,牛羊繞塞鄉。”“天下一家無內外,烽銷堠罷不論兵。”我們的陰山,又進入了和平時期。

是啊,朝朝文墨,代代風采;詩情如水,至今有歌:“陰山蒼蒼,河水茫茫,昔日胡馬嘶風,鐵衣寒光;今日宇榭亭閣,窗明几淨柳蔭堂。誦聲朗,輕歌揚,教育著活潑的少年郎。”(《陝壩普愛中學校歌》)

陰山如書,大書如畫。自然界本身就是一位能工巧匠,它操控風馳電掣、日曬雨雪之銳器,將千里陰山之身段打造得時而溫婉娟秀,時而冷峻粗獷,一如巨龍由東逶迤向西,行至巴彥淖爾西山咀一帶時,突然與京藏高速路分道揚鑣,來了個高臺跳水,一頭扎進了烏梁素海沒了行蹤,最後才從海子北從容浮出水面,行至狼山段,山體突然舉首昂揚,獨領陰山千萬年!

我們的陰山不喜雕飾,赤身裸體橫亙北疆。一個缺乏腳力的人,不深入山裡,是不可能識得陰山絕美之處的。陰山有數不清橫穿南北、深淺不一的峪口,多數為遊牧部落當年出入的通道。如烏拉山口、烏不浪口、松樹溝、活佛溝、老虎溝、哈隆格乃溝、達巴南溝等。這些溝壑默默沉睡於深山,極少見著於書。而那些人跡罕至之處,是真正意義上的處女溝。說它是美食(石)一條街也好,因好些石頭經大自然之雕琢,直如肉夾饃或漢堡包模樣;說它是天然的奇石博物館也罷,因好些石頭像極了石駝、石鳥,不誇張地說,此物只能陰山有,躲在深閨人未識。且峪曲溝深,進去了就不想出來,出來了再進去又找不著去路。這個世外桃源,有側柏、山楊林、白樺等多種植物(有一種稱麻黃的低型植物,在亂石中綠的養眼,你若觸了它,即刻會讓腿部皮膚紅腫,行走一時困難),它們與陰山同呼吸共命運,營造出梅力更、大樺背和九峰山的千姿百態,萬種風致!

我們的陰山岩畫,恰恰散佈於陰山綿延起伏的山包之上、溝壑之中。

我曾幾次靜靜地坐在陰山岩石之上,揣度千萬年前遊牧人創作巖畫的意圖。他們放牧的日子是休閒的,甚而就是寂寞、空曠催生出他們的原創欲,可以有大把時間與牛羊對話,與清風、雲朵閒談,更有暇找到堅利的石塊,在巨大的岩石絕壁上叮叮撞擊,一日復一日,就這麼打磨、消遣,久而久之,竟成巖畫!看看那些畫面,無非畫的就是些牛羊馬鹿、犲狼虎豹、日月星光、男女人物,面對這些懸掛於天地之間的“作品”,製作者當然不會單薄地感覺就是“到此一遊”的興致所致,這真不是一時興起啊,這真的需要天賦秉性的堅韌不拔啊!一人刻畫,多人追隨,後之視今,愈加仿效,於不經意間釀造出一種時尚之風,風行於遊牧部落。這些個散落的或成批的巖畫群權當是“專著”或“專欄”了,傳遞著久遠的信息,拙樸地向後人顯現著他們的生活場景、宗教情緒,宣洩著生命的慾望。這些個“胡亂塗鴉”的巖畫竟成千古,留下太多的“謎”,成為今人研究的“顯學”。

巴彥淖爾巖畫是我國目前已發現巖畫中分佈最廣泛、內容最精湛的巖畫群之一,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巖畫寶庫之一。

人文畫廊與自然畫廊交相輝映,讓大美陰山更加神奇!

陰山如書,大書如屏。它的南北不對稱,如一座天然屏障,阻擋了南下的寒流與北上的溼氣,阻擋了黃河北進的可能。“呼和浩特和包頭這兩個城市,正是建築在大青山南麓的沃野之中。秋天的陰山,像一座青銅的屏風安放在它們的北邊,從陰山高處拖下來的深綠色的山坡,安閒地躺在黃河岸上,沐著陽光。”“這是多麼平靜的一個原野。但這個平靜的原野在民族關係緊張的歷史時期,卻經常是一個風浪最大的地方。”剪伯贊在《遊內蒙古》中如是說。

陰山南北氣候、風物迵異。以陰山為界,如果山北水草肥美,遊牧一族就會安居樂業。一旦年逢大旱、草木枯黃,危及到他們的生存,他們就會義無反顧地穿越陰山峪口,南下求生,中原因此便無寧日。

陰山僅河套段,就有高闕塞和雞鹿塞及光祿塞等遺存。《史記》曰:“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為塞。”秦帝國“因地形,用制險塞,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餘里”;漢高祖劉邦下令修繕秦昭王所建長城,與匈奴於“故塞”為界;漢武帝時,數次北擊匈奴使其退居漠北,同時修建了漢內外長城。在冷兵器時代,陰山長城確是阻擋遊牧民族南下的重要軍事防禦設施。但長城絕對不是中華大地上的一道自然而僵死的、割裂而逐漸消失的人工堆砌物,而是一條連貫著前後的、奔騰而鮮活的、蘊含著文化意義的偉大遺存。依託陰山修築的長城段,在整個長城家族中算是老字輩了,北京八達嶺長城固然聞名於世,但與陰山長城相比,它只是個小字輩。

這是古老陰山的驕傲!也是我們河套人的驕傲!

陰山如書,大書如寶。一百多年前,陰山林木繁茂,動物眾多,各種中草藥遍地都是,傳說故宮的很多建材都來自陰山。值得慶幸的是地下水質和地下礦物質沒有造成汙染和破壞,可給後代留下無盡的寶藏。阿貴廟、希熱廟身居陰山深處,泉水在深層遠距離運移時,被磁化、礦化、淨化,豐富的礦物質含量及天然活性碳高。已探明的礦產儲量就有300多處62個礦種,如硫、銅、鉛、煤、銀、稀土、石墨、鉻鐵、寶石等。巴彥淖爾陰山段,銅、鉛、鋅、硫鐵等儲量,在內蒙古自治區乃至全國名列前茅;烏拉特前旗的佘太翠產於烏拉山最高峰大樺背(海拔2322米,高出烏梁素海海平面1304米)大佘太附近,形成於18—24億年前。佘太翠在玉石家族中,屬硬度高、顏色豐富、質地緻密、色澤亮麗之類;稀土是國家礦產資源之瑰寶,內蒙古有“稀土之鄉”美稱;白雲鄂博鐵礦打造了著名的“草原鋼城”;烏拉特中旗溫根煤礦讓中國正北方沒有冬天;烏拉特後旗古老的獲各琦銅礦,曾為匈奴貴族提供了華麗的青銅器擺設、製造了尖銳的箭矢,幫助他們快馬輕騎、逞雄陰山南北。

陰山,是一部史書,一部史詩,一部畫卷,一道屏障,一座永遠的寶庫。

陰山如書,講述著昨天的故事;陰山不老,續寫著明天的傳說!

□張鐵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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