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做這本書，我給老尚女兒紅玉打電話，想要一些他的筆記、心得之類的文字資料。沒想到，紅玉說："一個禮拜前，我剛把他的筆記、日記、還有文革中的交代材料都理掉了。"我急忙說："你為什麼要理掉它？"她說："我想人已經死了兩年半了，還留著這些有什麼用。"我趕快又問"那麼他的那些書呢？""書都給我哥哥了""書上有眉批嗎"她說"他非常愛惜書，從來不往書上寫字。都是寫個小紙條夾在裡面。""那些紙條還在嗎？""我哥哥也理掉了。"我要恨就只能恨我自己，春節紅玉來拜年時，我為什麼不把這些東西要過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永遠也沒辦法彌撲了。幸而，照片都保留著。
紅玉告訴我，從小到大，父親很少和他們兄妹交流，經常只顧自己看書、背臺詞。他老伴沒什麼文化，無法在工作上給予他任何幫助，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擔壓在他身上，他恐怕實在沒有精力再管孩子了。我還聽說，他老伴曾把他多年寫下的工作筆記當廢紙賣掉了。我簡直無法想象，遇到這樣的事，他心中該有多麼沮喪，也許，他心中在滴血吧。可他老伴是無辜的呀，她不識字，她怎麼知道那一卷破紙是老尚的心血？！家裡地方那麼小，總得隨時把沒用的東西清理掉啊。但是，我從來沒聽到過他抱怨妻子，只知道他對妻子的體貼、關切。有一次，我看見他在抽劣質煙，我說"你最好不要抽，如果一時戒不掉，也要抽質量好點的。這種劣質煙最傷人。現在兒女都工作了，你沒必要再那麼節省了。"他說"我怕自己死在老伴前頭，我要給她留點錢。"紅玉告訴我，他確實給媽媽留了幾萬塊錢。
幾十年來，我們很少在一起聊天，甚至也很少在一起探討業務。但是，他知道我信任他，無論是人品上還是業務上。我請他幫我給孩子排戲；給於鼎排戲，幫助初次擔任主角的施融和程曉樺，他都把這些當成自己的工作。而我從來也沒說過一聲謝謝，我怕這樣一說，就顯得我們之間的關係生分了。
2004年，施融回滬，正好老尚犯心臟病，他住得又遠，所以兩人一直沒能見面。小施要回紐約的前一天，我打電話告訴他，他說他一定要來看看小施。我說你千萬不要來，我讓小施給你打電話。施融聽到這種情況，第二天起了一個大早，趕到了豐莊。我知道他去看望了老尚，高興地對他說："太好了，小施，你去看他我真高興"。小施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我說，因為我欠老尚的情，我希望能做讓他開心的事。
他心血管裝支架需要八萬元錢，報銷四萬，自己還要負擔四萬。我們廠補助了一萬， 朋友們給他湊了一萬，我原想讓紅玉打個報告，再向上級申請一些。可他橫遮豎攔，說這樣已經滿好了，千萬不要再去麻煩領導，我手裡還有些錢。曹雷聽說他要開刀，特地去找了該醫院的院長。告訴他尚華是有貢獻的老演員，請他們務必多多關照。後來，他知道了這些情況，笑著抱怨道"這次我生病，蘇秀和曹雷兩個人最會折騰了。" 他表面裝著輕鬆，實際心中非常不安。他不但打電話給幫助過他的朋友一一致謝，還一再打電話給我，表示他受之有愧，對大家無以為報。我說："這個問題你可以換個角度想想，如果生病的是我，你會像我們這麼做嗎？"他想了一下，說："我會。""那不得了，你又有什麼可不安的呢？"
他這一生，妻子在里弄工作，收入有限。六、七個子女，要吃要穿，經濟的重擔始終壓在他肩上。一大家子人，擠在一間三十平方的屋子裡，只能在房間的一角，吊一個布簾子，一邊給老尚看劇本、背臺詞；一邊讓孩子們做功課。為了節省電費，兩邊還 要共用一盞15支光的電燈。即使後來子女都工作了,因為幾個孩子都沒念多少書，插隊的、支邊的，經濟上還得靠他補貼。可從沒見他怨天尤人。好像能有這一切，他已經很知足了。他甚至會在老朋友聚會時，朗聲大笑，在電話裡，談笑風生。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生活虧待他。反而覺得能站在話筒前，為各種各樣的人物配音，已經得到了人生莫大的幸福。所以，當他提出"要死在話筒前"的時候，是那樣不好意思，好像那是一種非分的要求，是一種不該有的奢望。除此而外，別無他求。
本文選自蘇秀主編《峰華畢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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