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 《富春山居圖》為何分為兩半收藏在海峽兩岸?

繪畫裡的《蘭亭序》

正如山水詩在中國詩歌史上的獨特地位一樣,山水畫在整個中國繪畫史上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中國美學的一大特點是“自然主義”,莊子的“齊物論”和“逍遙遊”固不待言,儒家也傾向於“仁者樂水,智者樂山”式的與自然山水比德,魏晉玄學則復興莊學傳統,標舉清風朗月以為人的胸襟。至於禪學,它固然把世俗界和自然界看空,然而禪者之悟卻十有六七與自然有關。因此,山水畫最能夠體現人與自然的親和,傳達中國人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山水題材也最能寄託文人的隱逸志向。

山水畫的發展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山水畫最初是作為人物畫的背景出現的,在魏晉時開始把背景作為主題表現。但其真正發展是在隋唐時期,唐末的山水畫正是中國山水畫第一個高峰的起點。至五代宋初,從技法上而言,山水畫更上了一個臺階,並居畫種之首。到了元代文人畫大盛之時,山水畫方得到空前的發展。元代的繪畫與前代不同之處在於,更加強調用以寄託性情,這是元代士人閒逸、苦悶、悲涼、委曲的精神狀態所致。這一批畫家中就出現了以黃公望為首,包括王蒙、吳鎮、倪瓚等在內的“元四家”。他們不僅僅迷戀於自然界中的真實和韻律,更多的是抒發自己的真性情。

從孔子“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的感嘆,到屈原“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再到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最後到蘇軾“人生到處知何似,應是飛鴻踏雪泥”,這種對整個存在、宇宙、人生、社會的懷疑,無所寄託的深沉喟嘆這種文人所獨有的孤獨和覺醒,在元人尤其是元四家的山水畫中達到了極致。元四家的山水畫缺少煙火氣息,缺少干預現實的執著,卻是主體人格的表白。畫面的景物可以非常平凡簡單,但意興情趣卻很濃厚。如黃公望筆下的幾棵小樹、一間茅屋、半枝竹子,通過精練的筆墨,傳達出適無奈、淡淡的哀愁和一種地老天荒式的寂寞和沉默。這樣的作品只有在經歷了人世的紛擾,領悟到宇宙的無奈和生命的短暫,從而自覺與人世拉開距離,在靜穆中享受自然和生命時才能真正地理解。

¨在元代繪畫裡面,黃公望的確是首屈一指的,而《富春山居圖》又是他作品中最好的,就像鄒之麟在一個題跋裡面所講,說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就好比王羲之的《蘭亭序》,是繪畫裡面的《蘭亭序》。提及《富春山居圖》,故宮博物院古書畫部副研究員曾君如此評價。

《富春山居圖》為何分為兩半收藏在海峽兩岸?

那麼,讓我們來看看這幅畫吧:富春江兩岸,峰巒坡石,似秋初景色,樹木蒼蒼,疏密有致地分佈於山間江畔,其間有村落, 有平坡,有亭臺,有漁舟,有小橋,有垂釣者在江心放線釣魚,溪山深遠處還有飛泉茂林…構圖上體現了郭熙所謂的“三遠”之法,畫面峰巒起伏,坡陀沙渚變化多端,所畫林木鬱鬱蔥蔥,疏密有致。山體著色或濃或淡,用筆上先以乾枯之筆勾勒皴擦,視覺效果極為疏朗簡秀,有著一種清爽瀟灑之感。遠處山巒則以淡墨側鋒畫出,輕淡柔和,畫樹也不同一般,其樹幹有雙鉤寫出,也有以沒骨法寫之;樹葉則各種點法與墨法為之顯得山淡樹濃,隨意而天成。

畫面的景物看上去非常平凡簡單,卻不是真山真水的簡單複述。黃公望給後人的感受不是明秀,不是雄偉,而是清靈脫俗的飄逸神采,所體現的是他晚年出塵脫世的恬靜心跡,這種精神內涵只有在通讀全卷後才能深切地體會到。

如若黃公望所描繪的一草一木都帶有不同的心境和寓意,那麼只有完整的畫,才能表達他的全部心意;也就是說,只有看到完整的畫,才能看到黃公望。令人惋惜的是,在漫長的歲月流轉中它還是被分裂了,上半截的情與下半截的愁都無處依託,黃公望也變得不完整了。

焚畫殉葬成離歌

讓《富舂山居圖》不完整的,是一個人對它的過度痴迷。這個人叫吳洪裕。

那是清順治七年(1650),江南宜興吳府,臥病在床的吳洪裕到了彌留之際。昏喑的臥室裡燭火忽明忽暗,氣若游絲的吳洪裕再也沒有說話的力氣,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枕邊的一個寶匣。家人明白了,老爺臨死前還念念不忘那幅心愛的山水畫。

這幅畫是吳洪裕的父親、江蘇宜興收藏家昊之矩以高價從董其昌手中購得的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吳之矩臨死前,將《富春山居圖》傳給了酷愛收藏的三兒子吳洪裕。自從得到《富春山居圖》,吳洪裕就直處於痴迷之態,甚至花巨資為它造了個樓,喚作“雲起樓”。樓中藏圖的那間屋子當然就是“富春軒”了,並特意使其臨水以防火災。從此,吳洪裕整天流連於此。即使後來清兵入關,戰火紛飛,吳洪裕攜全家老小逃難,萬貫家財、古董玩物皆可拋棄,但《富春山居圖》和另一件《智永法師千字文真跡》始終不離左右。

《富春山居圖》為何分為兩半收藏在海峽兩岸?

憶及與《富春山居圖》相守相伴的幸福時光,奄奄一息的吳洪裕似乎又恢復了生氣,他要讓這件心愛的寶貝永遠陪伴自己。於是,他吃力地向家人吐出一個字:“燒!這之前吳洪裕已將《智永法師千字文真跡》付之一炬,現在又要焚畫殉葬。眼看著這件人間至寶就要被焚燬,千釣一發之際,人群中突然躥出一個人來,趁著眾人只顧圍在已逝的吳老爺身邊哭泣之時,他抓住火中的畫用力一甩,愣是把畫搶救了出來,此人名叫吳靜庵,是吳洪裕的侄子。為了掩人耳目,他又往火中投入了另外一幅畫。

畫雖然被救下來了,但起首部分已經燒燬,倖存的長卷火痕斑斑,中間還燒出兒個連珠洞,頃刻間斷為一大一小兩段。1652年,吳家子弟吳寄谷得到這幅畫後,將損卷燒焦部分細心揭下,重新接拼後居然正好有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之景,幾乎看不出是經剪裁後拼接而成的。而保留了原畫主體內容的另外一段,在裝裱時為掩蓋火燒痕跡,特意將原本位於畫尾的董其昌題跋裁切下來放在畫首,因帶有黃公望稱是為好友無用上人所作的題跋,此段被後人稱為“無用師卷”好一幅山水長卷神品從此一分為二,原本延綿不絕的富春山美景也因此支離破碎。

乾隆十年(1745)夏天,乾隆皇帝偶然讀到大臣沈德潛所送來的詩文稿,內中有篇《黃子久富春山居圖跋》,對這幅名畫作了詳細的描述,不由讓這位喜好風雅的皇帝“心嚮往之”。恰巧這年冬天,《富春山居圖》被徵入宮。乾隆皇帝見到後愛不釋手,把它珍藏在身邊,不時取出來欣賞。反覆鑑賞琢磨後,他認為此畫筆墨蒼古、溪壑天成,確係黃公望真跡。這位34歲的帝王欣喜若犭運足心力題上“神品”兩個大字。此後一段時間,他不斷在長卷的留白處賦詩題詞,在畫上題跋54次,長長短短印鑑累累,凡空隙處,幾乎為之充塞,整個畫面被破壞殆盡,後人笑為“毀容”。不過,乾隆在其上用心作詩的並不是真正的《富春山居圖》而是被後人稱為“子明卷”的明末文人臨摹卷。真正的《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在乾隆一年(1746)的冬天也來到了弘曆面前, 不過因為先入為主的緣故,這幅真品被乾隆認定是贗品,從而逃脫了毀容的厄運。

1938年,《剩山圖》被著名書畫家收藏家、文物鑑定家吳湖帆收藏,1956年由他捐獻給浙江省博物館,自此成為“鎮館之寶”。五十多年來,《剩山圖》只短暫公開展覽過幾天,但凡移動、出庫都須館長親自審批。然而此時,它的另一半《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卻已漂洋過海漸行漸遠。先是在抗日戰爭中,隨著故宮博物院的眾多文物一同南遷,後於1948年底,被運至臺灣。

同一幅畫就這樣只能隔海相望。

《富春山居圖》為何分為兩半收藏在海峽兩岸?

沈周的“無心”成全

一幅神卷,被烈火焚去一段,被人為分成兩幅,如今,無論是誰想一睹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原貌,都不再可能。但頗有戲劇性意味的是:在這幅畫卷被焚燬前,明代畫家沈周曾經憑記憶臨過一幅,他或許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一無心之舉,卻基本完整地保存了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仝貌。現在這幅沈周的《仿黃公望富春山圖》就保存在北京故宮博物院中。

沈周和《富春山居圖》的故事,頗為曲折。明成化年間,《富春山居圖》流轉到沈周於中。這天,和往常一樣,沈周開始了每天的必修課—欣賞、臨摹他剛剛得到的這卷至宦,他總覺得這幅畫似乎還欠缺什麼,突然靈光一閃:這麼完美的一幅畫怎麼能夠沒有名人題跋呢?興沖沖的沈周立刻攜畫來到一位朋友家中,請他在畫上題跋沈周這位朋友的兒子也是略通翰墨之人,看到這幅畫遂生貪意,便悄悄地將畫偷出來,並以高價轉讓給了他人。

幾天後,沈周登門索畫,朋友拿不出畫來,便一口咬定畫被人偷走了,沈周只得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也許是與《富春山居圖》緣分未盡,沒過多久,在路過一個古董鋪時,沈周意外發現《富春山居圖》被懸掛於鋪中待價而沽。興奮異常的他趕緊跑回家中東拼四湊打算將畫再買回來。怎奈,賣家要價太高、以賣畫為生的沈周終因價錢過高無奈而返。幾天後畫被蘇州鉅富樊舜舉以重金購得。

有意思的是,得到至寶的樊舜舉居然又請沈周為《富春山居圖》撰寫題記。沈周百感交加寫下了他對黃公望的“崇拜”:“人品高,則畫亦高。”雖然與《富春山居圖》失之交臂,但沈周對它一直念念不忘,於是他憑著記憶背臨了一幅《富春山居圖》,並在畫上自題:¨大痴翁此段山水殆天造地設,平生不見多作,作輟凡三年始成,筆跡墨華當與巨然亂真,其自識亦甚惜。此卷嘗為餘所藏,因請題於人遂為其子乾沒,其子後不能有,出以售人。餘貧又不能為直以復之,徒繫於思耳!即其思之不忘,乃以意貌之,物遠失真,臨紙惘然成化丁未中秋日,長洲沈周識”沈周把自己與《富春山居圖》的遭際原原本本地寫於臨摹之作上,寥寥數言,寫出了一個畫痴的惆悵。

如果將這件長達8,55米的沈周背臨之作與《剩山圖》、《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相比較,很快會發現二者並非一模一樣背臨畢竟不是臨摹複製,尤其沈周作此畫時年逾六十,已有了自己的獨特風格粗筆中鋒老辣蒼健而又渾潤秀勁,設色清麗淡妍,整個畫面更充分地洋溢出富春江兩岸明媚秀麗的醉人景色,與原作清靈脫俗的飄逸神采略有區別。

《富春山居圖》為何分為兩半收藏在海峽兩岸?

但全畫的佈局結構幾乎與黃公望原作大致相仿,不能不令人歎服。最關鍵的是,從中可以看到《剩山圖》和“無用師卷”中間被燒斷內容、原作因焚燬而缺失的部分,在沈周背臨之作中是以一片小洲起筆,漸有起勢,過一座小山方能與《剩山圖》連上。據史料記載,清朝畫家惲壽平曾詢問過吳靜庵,焚去的起首部分是一些什麼景色?吳靜庵答稱:“自平沙五尺餘以後,方起峰巒坡石。”如此看來,焚燬的部分應該就如沈周所繪。

現在,我們可以把完整的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作一次文字的描繪:由零星小洲起筆,通過一小片水面,漸起筆勢,落成一座巍峨大山;山的右側是波瀾不驚的河面,點綴著幾隻漁船,由此處放眼望去,遠山和近山交錯,延綿不絕;隨後山勢漸險,又在其後逐漸歸於平靜的河面。然而黃公望卻並未於此處停筆,而是繼續畫了一座奇峻的小山,再漸次收筆,留與觀者餘韻。

可以看出,這一草一木皆有緣由的黃麼望大作,是萬萬不能被截掉或者割裂的。

畫畫的人都知道,起首落筆重若千金,飽含的是對整幅畫作起承轉合的瞭然於心。我們不妨來體會一下1347年黃公望起筆時的心境。

78歲的黃公望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翁。四處遊歷的他這天再次踏足富春江。明秀中透著幽趣,清麗中飽含靈氣的山水,讓黃公望和同行的道士無用上人感嘆不已。於是,在無用上人的請求下,黃公望鋪開紙卷,當時他的胸中一定裝滿了富春山秀美的風光,還有他出塵脫世的恬靜心跡。落下第一筆之時,他肯定想好了在何處畫山、何處繪水,哪裡再點綴幾棵綠樹,以完成自己人生中最後一幅畫作。

有了整體構思後,黃公望並未著急的去畫,只在閒暇時,興之所至,便畫上幾筆。三四年中,每次落筆心境定有不同,而這些細微的變化都充分體現在這幅畫作上——山勢有險有緩,樹木有疏有密,總的來說,前段雄渾,中段兇險,後段於絢爛之極最終歸於平淡。

而這些,不管是起筆時宏大而精巧的構思,還是後來不同的心境,都因畫作後世所遭遇的焚燬和離散,恐怕很難為人所感知了。

1350年,82歲的黃公望用禿筆顫巍巍地在畫後撰寫了一段百餘字的題識,講明瞭自己作畫的緣由和經過。4年後,黃公望去世。一代大師的人生落幕了,而《富春山居圖》卻成為了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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