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6 新實力|阿 舍:捕魚者

新實力|阿 舍:捕魚者

新實力|阿 舍:捕魚者

阿舍,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於新疆,現居銀川。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烏孫》,短篇小說集《核桃裡的歌聲》《奔跑的骨頭》《飛地在哪裡》,散文集《流水與月亮》《白蝴蝶,黑蝴蝶》《撞痕》,隨筆集《托爾斯泰的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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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戈壁灘的夏天來了。週末清晨,後窗外一群麻雀啾啾唧唧叫個沒完,那種亂七八糟的激烈,就像一群胡作非為的小屁孩在撒歡兒爭搶著什麼。我被它們吵醒, 睜開眼朝窗外望去。天空一片湛藍,亮晶晶的陽光爬在我家院子的西牆頭上,爸爸坐在西牆下,兩隻手上下不停,正忙碌著什麼。我的眼睛糊著眼屎,濛濛矓曨的, 驚訝中以為自己看錯了什麼。真新鮮!爸爸在織漁網。一隻綠色的漁網垂掛在他身前的晾衣竿上,已經有一米多長。爸爸一隻手握著一根挺粗的鉤針,一根手指上繞著綠色尼龍線繩,左右穿梭,一下又一下,我在他身後站了好半天,他都沒有注意到我。太陽照在爸爸黝黑的臉龐上,他的手指看起來無比有力和靈巧。

02

之前我見到的漁網都是白色細尼龍繩編成的拉網,每當夏季來臨,爸爸會在每個週末將拉網放在一隻鐵皮桶裡,然後戴上草帽,一個人騎上自行車便出門去了。爸爸去哪裡抓魚?一個人怎麼將拉網放在水裡?我什麼都不知道。爸爸不愛說話,下班後做完家務,多數時間都是一邊抽菸一邊發呆,獨自坐上整晚,彷彿有想不完的心事。偶爾,爸爸也會貪杯,酒一下肚,眼光與神情會像被泡發的海帶, 完全變了形狀。但爸爸又是一個異常靈敏的人。春天,當小草剛剛發芽,白楊樹嫩黃的新葉剛剛擠出樹幹,他會在第一場毛毛細雨之後,帶著我先是穿過一片鹽鹼荒灘,再走過兩列棉花田,來到沙漠邊上的一片防護林裡。爸爸是帶我來找蘑菇的。他教我怎樣在沙土裡發現蘑菇,怎樣在摘除蘑菇之後不要破壞土層更深處的菌種,怎樣分辨有毒和可食的蘑菇。有一次我們在林帶裡碰到一攤牛屎那麼大的一個蘑菇,爸爸也頭一次拿不準了,他蹲在蘑菇一旁,瞧了又瞧,邊看邊咕噥, 戈壁灘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菌子呢?最後,他搖搖頭,說不撿了,萬一有毒可就壞事了。但是揹著手走出去不遠,爸爸又說,回去撿上它。為什麼?我問。你看, 這裡也有一個,給牛啃了一半,說明它沒有毒,牛比人知道得多,爸爸說。爸爸帶著我找蘑菇,卻一直不帶我捕魚。那可不是好玩的,戈壁灘裡,連塊樹蔭都找不到,太陽會曬脫你一層皮,蚊子多得吃人,你哪能受得了!爸爸說。週末,爸爸總是一個人出門,媽媽不滿意爸爸這樣終日逛蕩,但當爸爸提著半桶活魚回來, 再為全家人烹燴出一盆鮮美異常的魚湯與魚肉時,媽媽就把不快扔到牆根腳兒了。爸爸提著盛魚的鐵皮水桶回到家裡,再將魚倒入洗衣大盆的時候,我會激動得眼睛發光。我蹲在盆邊打量它們,聽它們嚓嚓嚓簌簌簌吐著水泡,一邊戳著魚的脊樑,一邊問爸爸,這是什麼魚,那是什麼魚?這樣,我就認識了鯽魚、鯉魚、草魚、鰱魚、“五道黑”和“新疆棒子”。“五道黑”最好吃,媽媽說。哼,你光知道好吃,不知道“五道黑”最兇狠,這種魚是北疆來的,塔里木從前沒有這種魚,它吃小魚, 吃了不知多少“新疆棒子”的魚苗苗,爸爸站在院子當中,一邊擦洗腿上的泥點子,一邊扭過頭來對媽媽講。聽爸爸這樣說,我就探下頭,撥開擠在盆邊上的鯽魚和“五道黑”,朝盆底去找不多的那幾條“新疆棒子”。“五道黑”的魚鱗真硬啊,輕輕一碰,粗糙得扎手,怪不得爸爸要用鐵刷子才能去掉它身上的鱗。“新疆棒子”是當地人的叫法,爸爸是南方人,拿它跟長相近似的泥鰍相比,所以只告訴我那是一種鰍魚。貼在盆底的“新疆棒子”灰褐色,腦袋比一般魚寬,像個躺倒的三角形,身上光溜溜的,沒有鱗。和其他魚比起來,它似乎不容易長大,也不喜歡拋頭露面,不像別的魚兒,擠在盆邊吐泡泡。它看起來又孤僻又倔強,而且脾氣相當大,當我用手指戳它時,它會一甩尾巴哧溜一下滑到別處,小眼珠滿是被打擾的憤憤不平。媽媽喜歡吃“五道黑”, 我更喜歡吃“新疆棒子”,因為它沒有刺,它的肉細膩綿軟,真的是入口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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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不帶我去捕魚,但如果爸爸捕魚回來, 一定是我最早知道,一定是我第一個蹦到他盛放活魚的水桶邊。爸爸捕魚回來一般是傍晚太陽下山前,有時他不直接回家,而是把自行車停在鴨子坑旁邊,先洗乾淨腿腳上的泥巴,再蹲在岸邊空地整理掛著水草或者枯刺的白色拉網。這時候,我會像聞到魚腥的貓一樣,哧溜就蹭到爸爸身邊。漁網腥氣沖鼻,但我不在乎,蹲在爸爸對面,看他一掀一掀清理拉網,不時也伸出手去, 幫爸爸摘去一段腐爛的草根或者彎曲的細鐵絲。這時候,往往有路過的男性長輩來聊天,遇到有經歷的人,他們的話題就會在鴨子坑暖熱的潮氣裡,沿著戈壁灘悠長的黃昏,探入那些我從未去過的時間深處。從前塔里木的大頭魚和尖嘴魚再也見不著了,更吃不上嘍,一個叔叔說;自從上游打了水庫,那些魚就少了,另一個叔叔說;不打水庫水就白白跑掉啦,你們不曉得吧,塔里木原來哪裡有鯽魚、鯉魚、草魚的?都是從口裡引進來的魚種,“五道黑”是北疆來的,這些魚繁殖起來要比“新疆棒子”和尖嘴魚快多了,你說的大頭魚,從我來塔里木起就沒見過,又有人趕快說。這時候,爸爸只聽不說,黝黑的臉只是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

03

陽光移向垂掛在晾衣竿上的綠色漁網。爸爸的圈臉胡已經冒出頭來,像光禿禿的泥土長出連綿的小草。爸爸慈祥地眯著眼睛,見我過來, 放下手中鉤針,點著煙,美美地吸了一大口。我伸手去摸漁網,它又光滑又溫暖,尼龍線繩因為剛剛結起,握起來還有一種蓬鬆感。我將漁網拉開來,發現它的形狀和我的裙子一樣,但是這怎麼能網住魚呢?底下有一圈小口袋,網住的魚會鑽進那圈口袋裡,等漁網織好你就明白了,爸爸說。一天又一天,掛在院子中央的漁網在陽光下、在戈壁灘裡的風中長長、長大,爸爸抽空就坐下來織幾圈。看著他或平靜或嚴峻的臉,看著他粗黑的手指頭靈巧地繞著那些綠色的尼龍線,我總覺得爸爸不僅僅在結線,不知道還有多少看不見的東西被爸爸編進了漁網。偶爾,爸爸會呆坐在垂吊於他眼前的漁網對面,雙手撐在膝蓋上,默默地盯住漁網,半天不動一下,臉上全是我看不懂的冷漠或者哀傷,似乎漁網根本不是他所愛, 似乎他是無可奈何才要這樣一圈圈地織下去,就像太陽每天會落下又升起來一樣。這時候,我是擔心爸爸的,併為他滿腹心事的神色而不敢靠近他。但大多時候,爸爸臉上的神情是專注的沉迷的,在我們都沒有注意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獨自坐在院落當中,背對太陽,穿針引線手揮目送, 儼然已經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04

經常來看爸爸織網的叔叔有兩三位,看樣子他們也是喜歡這件事的人,他們拉只馬紮坐在爸爸身旁,一邊看一邊抽菸一邊就說起了往事。他們一說起來我就往跟前湊,那可比小人書裡的故事好聽多了。1960年那魚才叫多,那時我在英蘇, 吃不飽肚子,就想辦法下湖打魚,花莫克西波底湖,一條網扔下去,多少人都拉不動,不得不趕來馬車,馬車也拉不動,就用鏈軌機車拉。那魚大啊,每條都五六斤重,你們知道那一網上來多少斤?一萬斤啊!我們的命都是魚救回來的。魚拉了上來,通知各單位去拉魚,拉魚的人每人帶把刀子,就在湖邊的沙包下,這邊剖肚,那邊撒鹽,撒完鹽往沙包上一甩,揀回去的魚堆在倉庫裡,食堂一天三頓吃魚。魚多好吃啊,野麻根瓜藤做的饅頭吃得人想吐,現在有了魚,那吃的一個高興。清燉、清蒸、油炸,還有人發明了吃乾魚的辦法,大蔥加醋涼拌,味道也好。一個叔叔說完,另一個趕快接過話來說,那時候還能見到大頭魚,那魚最好吃,肉又軟又綿,口裡沒有這種魚,有人打過一米那麼長的大頭魚呢,不知道是條多少年的老魚精呢。前一個叔叔馬上又接著說,水庫打起以後就立馬少了,大頭魚怪得很, 到了季節,要回頭往源頭上游,要到上游什麼地方才能產卵,水壩一攔,那魚進去出不來,下游又捕得厲害,沒兩年就少得見不著了。多數時候, 爸爸只是笑眯眯地聽,但偶爾也會簡單地插上一句。當年八連的小宋偷偷下湖抓魚,魚太多,回去猛吃一頓,鬧了肚子,不得不請假在家,被上頭知道,立刻抓起來關了禁閉,這事你們不知道吧?我家有箱小人書,附近夥伴要來看還得巴結我,但這些小人書的故事都不如叔叔們圍在爸爸的漁網邊嘮叨出的這些陳穀子爛麻子好玩。什麼冬季織網比賽,什麼野麻網和透明交絲線網的不同,哪個海子的魚多,哪個團場最先開始在水壩裡用攔魚設備……從叔叔和爸爸的閒扯裡,我聽到了一些從來沒有去過的地名——龍口海子、英格海子、毛蠟湖、艾沙米爾海子、卡拉水庫、大西海子水庫。戈壁灘乾涸少綠,我們喝的水裡有沙子,鞋子裡有沙子,眼睛裡有沙子,緊閉窗門但桌子上依舊落著一層沙子……我的眼前到處都是土和沙子,但是在這些大人們的嘴裡,卻另有一個碧波連綿水寬魚大的世界,他們說什麼小湖連串,野鴨成群水鳥成片,四周胡楊林黑蒼蒼的,幾十公里幾百公里都走不出去……他們還說,現在各個團場駐紮的地方,所屬地的地名都有“海子”的意思,各種各樣的海子,什麼新海子、大海子、小海子、海子的海子、海子之母……在叔叔和爸爸的講述中,乾涸荒涼的戈壁灘變成了一個到處都是亮晶晶藍瑩瑩的海子的世界,到處能看到魚躍鳥飛,到處是胡楊樹的蔭涼,到處是又高又粗的蘆葦叢……啊,藍瑩瑩的湖水裡,還有數不勝數的魚,現在我又知道了另一種叫作大頭魚的魚,它是什麼樣子呢?它竟然能長到一米來長!這些故事聽起來那麼誘人,戈壁灘的過去——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聽起來似乎比現在好玩得多。那麼,那些海子在哪裡呢?爸爸織好漁網以後,會不會就是要去那裡呢?光禿禿的戈壁灘裡原來深藏著一個又一個大魚潛行草木茂盛的海子,想到這些,我激動得幾乎要叫出聲來,並且暗下決心,等到漁網織好,一定要讓爸爸帶我去捕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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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一個初秋的清晨,掛滿了銀色鉛墜、大概五六米長的漁網新嶄嶄地掛在我家的院子當中。爸爸還是坐在漁網對面的方凳上,嘴裡噙著煙, 一隻手扶著漁網上部,一隻手掀動著漁網底端的網兜,嘴邊的笑容像水波一般一圈圈地盪開去。我兩腳跳到爸爸跟前,又一次為他總是悄無聲息地做好一件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而驚訝和驚喜。我繞著漁網走了一圈,然後蹲下提起漁網一角。爸爸,這網能捕多大的魚?我問。要等用了才知道,爸爸詭秘地笑了笑,眼睛裡像是撒了一把星星。週末,拿起新漁網,我和爸爸出發了。爸爸為什麼會突然同意我做他的小跟班,同意我跟著他在酷熱的戈壁灘裡四處轉悠的呢?啊,不需要為什麼吧,因為我是他的女兒啊。碧空無雲, 陽光亮堂堂的。攀上大橋,爸爸急於試試他的新網,四向瞅瞅,將車停在橋頭。我伏在橋欄上俯望河水。水比夏天要小一些,碧青而安謐,像一個長大並懂事許多的小孩,手腳穩重了,眼睛裡一天天多了些深幽幽的含義。再看爸爸,他已經喜滋滋地從水桶裡拎出漁網,而後抖展攤開,再分握、提起,然後兩腿微彎,雙足緊緊扎穩,接著側身運氣,猛然振臂間,綠色的漁網便“唰” 地飛在水面上。一個漂亮的圓圈,眨眼間沉入水中。我伏在橋欄上,瞧著運氣撒網和屏住呼吸小心收網的爸爸,瞧著他的快樂和投入,心裡無比驚訝:這是另一個機敏、自信和無憂無慮的爸爸,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水面,四肢靈巧有力,半躬起身體的樣子像是隨時可以騰空而起。整個收網的過程,臉上一層層盪開著一些忽明忽暗的表情,它們一閃而逝又此起彼伏,就好像水面上那些搖晃的細小波紋。平常的爸爸嗜煙、嗜酒、老實、膽小、笨嘴笨舌,但當他站在水邊, 對著這個空闊渾黃的戈壁灘,那些日常裡的沉悶與拘謹都閃在了一邊,他眨眼間成了一個和孩童一樣貪玩和忘乎所以的人。看見一個變了樣的爸爸,我真是太高興了。

06

撒網和下攔網的水域是不同的,撒網對水域要求比較高,水面最好開闊,水要足夠深,水速要緩,水底要沒有扎人掛網的木樁和水草。但是除了自然形成的野海子,戈壁灘適合撒網的地方簡直沒有。野海子都在沙漠深處,汽車開進去來回都得兩三天,爸爸憑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最遠只能在方圓十來公里的地盤裡轉悠。之前,我總是想象爸爸捕魚的地方是一片又大又深的水面,比家門口的鴨子坑還大,被粗壯茂密的蘆葦叢所環繞,附近有連片的樹蔭,樹蔭底下, 有在田地裡勞動的農場職工或者路過的行人和爸爸打招呼,當爸爸坐在樹蔭下就著涼開水吃冷饅頭的時候,水面上會跳出一條又一條銀光閃閃的魚。成為爸爸的捕魚夥伴之後我才知道,根本沒有比鴨子坑更大更深的水面,沒有樹蔭,沒有路人,甚至沒有涼開水和冷饅頭;大多時候,只有滿天熾白的陽光,滿眼焦黃的沙地,滿身的泥點,滿臉滿頭的蚊子,滿手是被野草劃破的纖細血痕。但我一點兒也沒有後悔或者退縮。先初, 爸爸多在大渠撒網,因為只有大渠擁有適合撒網的開闊水面。大渠地基高於兩旁的農田、馬路和人家,站在渠幫上,我可以望見兩岸景色。跟著爸爸走得越遠,我漸漸看到的戈壁灘就越廣大, 也越荒涼。孤單的土坯房、始終飄著塵霧的218 國道、稀疏的胡楊樹、光禿禿的戈壁灘,再往遠, 就是連綿越伏的沙丘了。走過長長的大渠,我們的收穫並不多。魚都到哪裡去了呢?走得越遠, 渠幫上的土就越白,四周也越空闊,空氣很燙, 燙得我的臉先是發紅,接著又癢又疼。每個週末都是如此,爸爸在前面撒網,我提著水桶踉蹌跟上,這樣走出一段路程,我放下水桶,回頭去推自行車。爸爸撒網收網,我們走走停停,水桶裡總是不多的幾條一拃長的鯽魚,連常見的“新疆棒子”也幾乎見不到了。多麼讓人失望啊!以前爸爸去排水渠拉攔網還能見到筷子那麼長的鯉魚和“五道黑”,大渠的水這麼深這麼多,魚都去哪裡了呢?河水緩緩流淌,魚鱗狀的波紋閃著刺眼的白光,這條從幾百上千公里之外流過來的河水

下面,到底藏著什麼秘密發生著什麼樣的變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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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爸爸只好帶著我去排水渠偵察水情。連著好幾個假日,我們沿著團部附近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排水渠,先是從團部出發,挨個往下面的連隊跑,再由連隊前往沙漠防護林。若不是這樣,我根本不會知道自己到底生長在一個怎樣的世界,戈壁灘到底有多大有多荒涼。排渠一般在農田或者林帶旁邊,越是面積廣大的農田,側旁的排水渠就越深越寬,灌叢與雜草也越茂密。排水渠幾乎沒有像樣的渠幫,渠岸上部多是深及腳踝的鹼土,被草葉劃破的傷口沾上這樣的土會有強烈的蜇痛感;因為排水渠地勢低窪,坡岸也就相對潮溼,麻黃、蘆葦、畫眉草、駱駝刺、甘草、棘豆、苦馬豆、野麻、蒲草……塔里木盆地的野生植物競相在這裡搶奪地盤。排渠跟前有時連人走的路都沒有,被太陽曬得打卷兒的雜草生長在開著鹼花的虛土裡,一腳一腳如同踩在氣泡上。爸爸這時候會心疼我,讓我待在原地,他一個人往前走走看。但我不答應,四面都是望不到頭的農田或者荒地,沒有樹蔭,更見不到半個人影,戈壁灘會用它又大又白的寂靜吃掉我的。所以我寧願跟著爸爸走在沒有路的鹼地裡,讓帶刺的雜草在小腿上割開一條條口子,寧願被蚊子追咬,也不敢一人留下來。多數排渠水淺得大概只到爸爸膝蓋,因為是農田的排鹼水,水倒清澈, 但渠底都給排鹼水醺成黃色,真不知那些只有我手指頭那麼長的小魚兒是怎麼生活在裡面的,難道它們要喝這種又鹹又苦的水嗎?但它們可真是機靈啊,烏青的小身體很早就覺察到陌生人的到來,而後一起拐頭向上遊游去,越往上游,帶動的魚兒就越多,魚苗苗、魚秧秧……

大大小小,一群跟著一群,奮勇又著急地往上游,眨眼間,溝裡或密或稀的雜草就被它們精靈般的小身體撞得東搖西晃。先初,只是近處的一片,窸窸窣嚓啦啦,很快,向前去的整條渠都抖動起來了,那些翠綠的草尖兒在白辣辣的陽光下過電般顛動著,似乎大地深處傳來了一股難以描述的力量,使得它們為之驚異和戰慄。陽光刺眼,空氣燙人,我在渠邊的雜草間快步穿梭,跑得比爸爸還快,草尖扎上臉頰劃過手背,混合了鹼土味的汗水從太陽穴流到我的嘴裡,渠溝裡帶著魚腥氣的潮氣將鹹晶晶的汗水變得又滑又膩,接著滲進皮膚的小傷口裡,頃刻間,我的臉又紅又腫,雙手又癢又疼,但即使這樣,我也沒有停下腳步。我太開心了,和爸爸這樣走在戈壁灘裡,還有一渠精靈一般的小魚在和我賽跑。如果不是爸爸在後面喊我,我想我會一直跟著小魚們跑下去的。

08

家裡總會突然迸發出爭吵聲,那些刺耳的聲音令我害怕,也讓我感到羞恥,爸爸媽媽,他們是我最愛的人,但是他們卻經常像仇人一般相互喊叫。事情的尾聲,多在媽媽一個人的哭訴中落幕。我從來弄不清他們爭吵的起因,敗下陣來的永遠是爸爸,永遠是他無話可說,或者有口難言。他忍氣吞聲地坐在離媽媽最遠的角落裡,埋著頭,一根接一根,兇狠地抽菸,直抽得唇乾舌燥臉色發青,腳前扔滿菸頭的殘肢斷骸,彷彿那些被踩扁的、被掐斷的、被摁彎曲的白蒼蒼的菸頭,就是他內心煩惱與痛苦的形狀。而我,每每在望著這一片醜陋又狼藉的菸頭時,都會心驚膽戰地退在一旁,都會忘記呼吸,都會無比地同情爸爸可憐爸爸。爭吵過後,爸爸有時也會喝悶酒,他坐在黑漆漆的廚房灶臺邊,或者有氣無力的火爐旁,端著一隻倒滿高粱白酒的玻璃酒杯,一杯接一杯,直至眼神迷濛、語無倫次或一個人啞然失笑、自言自語。這種時候,我對爸爸的同情又化為恐懼。我甚至會被他臉上的那種像井水一般搖晃扭動的神情嚇哭,那種神情怪異得我無法理解,它使爸爸的臉變得像魚、像貓、像狗、像羊、像鷹、像牛……就是不像他本人。這種時候,我絕不敢多看爸爸的臉,倘若不小心瞅去一眼,定會嚇得遠遠躲開,縮在裡屋大床一角,或者院門外的電線杆下,必須要花很長的時間很大的力氣,才能讓撲騰在嗓子眼兒的心落回它的原處。這期間我會想,如果沒有煙,沒有酒,爸爸要怎麼辦呢?所以,我打心眼兒喜歡帶我一起捕魚的爸爸。爸爸怎麼這麼好呢!這是坐在爸爸的自行車上時經常萌生的感動。他眉頭舒展開了,嘴邊總是掛著溫暖的笑容,眼睛看到哪裡都樂陶陶的,陽光白雲,草木水土,即使是戈壁灘的荒涼, 也沒有一個不使他輕鬆和快活,彷彿我們的家真的是個牢籠,一旦出門行走在天空下,他就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渾身是膽、滿身是力氣、滿腦子是智慧的爸爸。這一天,爸爸帶我來到一條水深河寬的排水渠邊。很少有人膽敢在排水渠撒網,因為水下佈滿暗樁和叢生的草根。來回查看多次, 爸爸決定在這裡冒險。太陽西斜,整條渠半明半暗,又腥又熱的水汽裹上來,沾在皮膚上,又黏又滑。這裡和普通排水渠明顯不同,它兩岸的蘆葦與蒲草被人割了一茬又一茬,仍然又密又高; 水面甚至比大渠更寬,水極其清澈,每條波紋都閃著玻璃似的光,因此可以看見水下累積著多年腐爛的水草,它們一根根毛茸茸的,邊緣掛滿灰暗的汙泥,隨著水流軟弱無力地擺動著。這裡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岑寂、陰森和蓬勃,含著巨大未知的危險和驚喜,我那麼害怕,又不明所以地激動。“譁——啦”,水中央突然翻起一道水浪,只見渠邊茂密的水草一片東倒西歪,接著半條渠都晃動起來。爸爸和我都興奮地睜大了眼睛,水聲印證了爸爸的想法,這是隻有大魚才能攪出的水浪。爸爸沿著一段溼軟鹹腥的水線來回察看了好幾趟,終於萬般謹慎地選定一片水面。撒出漁網,靜待片刻,爸爸開始收網,漁網被水下的沉重拽得緊繃繃的。最讓人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漁網被什麼東西緊緊掛住。思謀片刻,爸爸將手繩交在我的左手,又幫我纏在我虎口處。哪,這樣, 指頭扣在網洞裡,千萬記住啊,要往後拖,不要往水跟前走,爸爸不放心地對我說。爸爸說完慢慢往渠裡走,渠底不知有多深的淤泥,每邁出一步,身子就會微微一斜。先初,爸爸走得還算平穩,渠水漸漸沒過膝蓋、沒過大腿。突然,爸爸猛地一沉,剎那間水淹到了他的胸口,他身子一斜幾乎倒下,一隻手靠著一簇半腐爛的草根剛要站穩,但又軟又沉的淤泥又把他拉了下去,就是眨眼的工夫,眼睜睜地,水面上只剩下他的半張臉和他前後撲動的雙手。我當即大哭起來,回過頭朝岸上望,希望見到半個人影,能來救救我的爸爸。

我大概哭得撕心裂肺,腦袋也被自己哭暈, 等到聽清爸爸的聲音,他已經脫離危險,安然站在一旁齊腰深的水裡。哭啥啊,傻丫頭,爸爸渾身溼淋淋的,輕柔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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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爸爸,今天我們上哪裡?我問。去四連排渠看看,爸爸說。出去捕魚的次數越來越多,我與爸爸的話越來越少。最初的興奮與探奇隨著又一個夏天的逝去,變成我們父女之間的一種儀式。家裡督促我好好讀書的人總是爸爸,但是他從不會以學習為理由不帶我出門捕魚。我也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爸爸是否需要我的陪伴,我這樣攆都攆不開地黏著他,是否能給他孤悶的內心帶去一縷溫暖與安慰?或者,他是怎樣看待我的,怎樣評價我的貪玩和固執?我還小,還遊不進他人、即使是爸爸的內心。但是我曉得自己在想什麼——我要跟在爸爸身後,陪伴他,寸步不離,因為越是與爸爸走過越多的路,越是看過戈壁灘的荒涼,我越是害怕。我害怕爸爸陷在排渠的淤泥裡淹死,更怕他因為煩透了家裡的爭吵, 有一天會踏入戈壁灘的野草與荒徑,永遠地離開我們。大渠、排水渠可以撒網,偶爾,我們也在兩三米寬的灌溉渠裡下網攔魚。除了交代我該做什麼,或者咕噥幾句魚越來越少、漁網又失落了兩隻鉛墜外,爸爸幾乎不再和我說什麼,他的沉默似乎將我帶到一個比戈壁灘更廣大的時空裡。而我,無論坐在爸爸的自行車上,還是站在密生著蘆葦野麻的排水渠邊,嘴裡從不嘰喳,更不會因為枯燥而發出一聲怨言。自

小習慣於爸爸的沉默,現在又與他共同經歷著荒天旱日下的空僻與闃寂,沉默如同蔓生的根鬚,已然替代了那些多餘的語詞,以及一切未可言明的心緒。一月月, 一年年,我在長大,魚卻越來越少,空網越來越多。我倒不曾感到多麼失望,但我開始擔心爸爸。撒網捕魚時,爸爸會挽起褲腿光著腳板,殷切地一次次將漁網拋向水面。而我,望著他黝黑精瘦的側影,總會驚詫於他此刻的形象——他不再是我的爸爸,不再是一位機關後勤保管員,不再是媽媽的丈夫,不再是小鎮任何一位長輩的朋友和熟人,他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只和水、魚兒、太陽、天空、荒草、塵土和孤寂打交道的捕魚者。我看著他收網時的姿態——兩腿微彎,脖頸前傾,目光扎入水下,雙臂像捕食前的豹子, 屈伸間蓄滿一觸即發的力量,就是這個姿勢,他在一日之間至少要重複上百次。所以,越是後來, 我越是不關心網裡有沒有魚兒,反而在望著他的一刻,心中會無端地升起一縷憂傷,彷彿已經預知那即將到來的落空。空網帶來的失望,誰能比一位捕魚者體會得更真切呢?空網越多,捕魚者的希望就破滅得越多。如果戈壁灘上再也捕不到魚,爸爸就再也不能成為一位捕魚者。而除了這個捕魚者的身份,還有什麼事能帶給爸爸更大的快樂呢?所以,我與爸爸的結伴而行,越到後來,在於我就越發變成了我對他的擔憂和守候, 我在想,也許自己這樣跟著他,陪伴著他,即使一條魚也捕不上,爸爸也不會完全地失望吧。爸爸卻是平靜的。網中魚越來越少,跑路的時間漸漸多過捕魚時長,我們趕在最後一抹灰金色的落暉消失之前回到家中,鐵桶裡屈指可數的幾條活物會令我不敢面對媽媽的一雙怒目。爸爸卻是平靜的。又是一兜空網,他嘆口氣,安靜地彎下腰身,撿起拇指大小的一根魚秧秧,扔進渠水,而後摘去掛在網眼上的枯枝雜草,再將漁網拎起, 提抖齊整後放在岸邊,這就蹲在一旁,或者坐在附近的一片蔭涼下,取出香菸,咬在泛起幹皮的嘴唇間,劃火點著。之後,便是長久的默然,那一縷縷從他口中吐出的煙霧,幾乎還未飄起,便消失在戈壁灘的熱風裡。落空太多,失敗太多, 大概他早就逆來順受慣了吧,大概他心裡早已堆滿比捕不到魚更加令他失望的事情吧。唯有一次,爸爸坐在樹蔭下的一個土包上對我說,要好好唸書啊,我就是吃了沒念書的虧。爸爸所說的吃虧,具體是指什麼,他當然不會細說,而我也不懂得如何去問。

新实力|阿 舍:捕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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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夏天之後,爸爸收起他的漁網,不再去捕魚。或者他揹著我,悄悄地獨自去了,再悄悄地獨自回來,誰也沒有驚動,我就當他是不想再讓我與他一同經歷空網的失落吧。這之後,我先是成為一個初中生,接著是高中生。六年過得很慢,許多看似更重要的事情接連闖進我的腦海——為功課和成績煩惱,為陰晴不定的友誼煩惱,為被老師疏遠煩惱,為長得又黑又瘦煩惱,為電視劇裡的女主角煩惱,為媽媽的偏心煩惱,為家裡的爭吵聲煩惱……它們替代了我與作為捕魚者的爸爸的相伴而行,那些美好的記憶我只是偶爾才想起。高考結束,到了9月底,錄取通知書遲遲不見影子。時間空蕩而充滿懸念,爸爸雖然不說,但我清楚他對我的期望很高,我呢,多半則會讓他失望。一天中午,我躺在床上讀武俠小說,爸爸推門進來,他先是盯著我手中的書,若有所思地停頓片刻,接著臉色一變,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再開口道,大渠今天停水, 我們去看看有沒有魚。我一骨碌翻起來。爸爸拿出了那隻綠漁網,我以為他早已扔掉了它。準備就緒,我們父女出了門。還是和從前一樣,爸爸騎車載我。但也有更大不同,在我跳上自行車的一刻,車身猛然一晃。上一次跟隨爸爸去捕魚是在六年前,那時我的身體那麼輕盈,跳上車,爸爸說就跟只小猴子一樣,幾乎沒有重量,現在, 還有一個月,我就要十八歲了。大渠剩下半渠水。我們一路往大渠的上游走,一個多小時後, 爸爸在那段栽著兩株老柳樹的地方停下了自行車。我不解地望望爸爸,我是知道的,柳樹下的這條河段是片老河床,從前住在這裡的人家為了蓄冬水,將這片河床掏出一個深窪,為了禁止偷漁,又埋下了許多樹樁。以前爸爸是從來不在這裡撒網的。但眼前的爸爸如此堅決,大概是半渠水讓他多了許多自信,大概是他不過想帶我出來輕鬆一下,有魚無魚,掛不掛網,全都無所謂。我又見到了六年前的爸爸。爸爸十分小心,來回估摸了一下水下深坑的大小,便提著漁網站在了岸邊。他挽著褲腿光著腳板,精瘦又結實的小腿在經過了一個夏天之後,已經黝黑髮亮;他的光腳板敏捷地在溼地上移動,吧嗒吧嗒,響聲是那麼的乾脆和快樂;還有他的目光,靈活又閃亮, 就像當年坐在織了一半的綠漁網前。只瞧了爸爸一眼,我的眼淚差點掉出來,這是陷在生活中的他極少露出的一面——喜悅、自信、果決,我多麼希望這些表情永久地刻在爸爸的臉上啊。爸爸沿著大坑邊緣連續撒網,我們這一天的運氣真不錯,幾網下去,不僅沒有被掛網,又提上來幾條一斤左右的鯉魚。爸爸的手腳越來越麻利,彷彿擔心魚會跑掉,有時候竟然在突然之間改變方向,像是得到什麼啟示似的,從大坑的這一邊快步跑到另一邊,未及站穩,手臂便迅猛揮起。只見刺目的白光下,張開的漁網漂亮地飛出一個飽滿的圓,眨眼間迅速沉入水底。收穫意想不到的大,沒過多久,一條真正的大魚在爸爸的漁網裡翻騰,它沉重的身軀翻起的水花令我幾乎想撲入水中一把把它抱上來。爸爸屏住呼吸,小心地收網,每往上提起一寸,大魚就在水中拼死掙出一波水花。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怔在岸邊不敢發出一絲響動,就在這時,爸爸雙手奮力一提, 漁網連同大魚一同被甩到了渠岸上。下午七點左右,戈壁灘的夕陽仍然烤得人臉發燙,我和爸爸一路推著自行車走回家。大魚幾乎有我的胳膊那麼長,像個娃娃一般,被我們裝在蛇皮袋裡架在後車座上。真是難以置信,六年前,在戈壁灘的魚量遠比這一天品類繁多的時候,在那些更辛苦更殷切的一次又一次捕魚經歷裡,爸爸卻從未有過如此巨大和豐厚的捕獲。回到家,爸爸仍然將魚倒進那隻比我年齡還大的洗衣盆裡。聽著魚在水裡“噼噼啪啪”的翻騰聲,聞著自己滿手滿臉的魚腥氣,我的腦袋仍然沒有從狂喜的暈眩裡醒轉過來,我真的以為自己飄進了時間的隧道。這是時間放置在我們父女之間的一個奇蹟吧,也許爸爸從來沒有淡忘過我們曾經的相伴,也許他知道我們相伴期間我的一切心跡。所以,這一天, 就在我快要離開戈壁灘之前,他神奇地預感到了什麼,於是一貫逆來順受的他,返回身去,重新成為那個最使我歡喜的捕魚者,然後饋贈予我一個——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一次滿載而歸的收穫。幾天後,我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從此我離開了戈壁灘,從此我再也沒有回到那裡生活過。而作為捕魚者的爸爸也從此徹底消失,沒過兩年,爸爸媽媽沿著塵土遮天的218國道,把家搬到一百六十公里外的庫爾勒市。再往後沒幾年,爸爸得了癌症。又過了兩年,爸爸去世。而我,直到爸爸臨終之前,都沒敢張口去問,那隻漁網去了哪裡。

刊於《福建文學》2019年第11期

圖:Mike Willc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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