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8 《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我想把臺灣當下的荒誕拍出來

《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我想把臺灣當下的荒誕拍出來

《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我想把臺灣當下的荒誕拍出來

黃信堯不打算美化生活,但也沒想矮化它。在電影《大佛普拉斯》中,他表達了臺灣農村和城市交界處,那些底層小人物以及地方政商人物的生活樣貌。

“你一天有幾小時?”

“24小時。”

“那你覺得可以逃得過一天只有24小時嗎?24小時不就是你的命運嗎?能不吃飯不喝水嗎?能不能不要工作?你的命運告訴你,你必須工作。除非你家財萬貫,不用工作。那不用工作也是你的命運,對吧?你有算命嗎?你覺得為什麼會有算命先生的存在?那些塔羅牌、八卦、風水存在的意義就是因為每個人都想逃脫自己原本的命運。可是你怎麼知道不是命中註定要去算塔羅、算八卦?你想要逃脫現在的生活,但逃脫得了嗎?即使你現在能逃脫,那也是你的命運,命運安排你逃脫。”

《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用一連串反問句表明了自己的觀點,這是他回答問題時的特點。看得出,他勤于思考,但從沒找到過什麼答案。事實上,他已經放棄找答案這件事了。

採訪結束之後,我們走過長長的綠色通道,這種地方和電梯裡一樣讓人尷尬,在一段沉默之後,黃信堯淡淡地說了一句:“今天你問的有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也不需要答案。”話音一落,大家都鬆了口氣。

《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我想把臺灣當下的荒誕拍出來

《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圖/李偉

他年過不惑,可還是惑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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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信堯不承認自己是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他謹慎地把“徹頭徹尾”四個字去掉,就像撣落掃帚上的灰,“有人說我是個悲觀主義者”。

黃信堯的悲觀不是指人擺脫不了命運,發不了大財,娶不了美妻,而是翻雲覆雨也好,任人擺佈也罷,高低起落皆是命。

他覺得在命運面前,人們只得束手就擒,所以他從不思考自己的命運。

“我沒有想過(我的命運是什麼),為什麼要想呢?我從來沒有計劃,我說我有一天想去月球,你會不會覺得很無聊;我說我要開始存錢買太空船,你會說我痴人說夢;我也可以說採訪完去抽根菸,這也是我的計劃,可大可小,可虛可實。但事實是,這個問題沒辦法回答。我準備說完這句話之後喝口水,這也是對未來的計劃,所以我現在要喝水了。”說著他拿起一瓶癟了的礦泉水喝了起來。

拍《大佛普拉斯》的時候,黃信堯想法“單純”:“我想把臺灣的當下,人們存在於世界上的荒謬拍出來。”

黃信堯今年44歲,年過不惑,可還是惑得很,他沒明白人為什麼要活著。他覺得“人是地球的害蟲”,每天很辛苦,要工作賺錢吃飯,吃飯還有可能吃到不好的東西,會生病,很痛苦;工作一天回到家,想看電視又找不到好看的節目,又會苦惱。

“那我們為什麼要活著?”

“你找到答案了嗎?”

“有答案的話我不會坐在這邊了。”

對於一個悲觀主義者來說,醒著的時候不怎麼快樂,“睡覺的時候蠻快樂”。

《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我想把臺灣當下的荒誕拍出來

《大佛普拉斯》劇照。

荒謬是他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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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夾娃娃機遍佈臺灣大街小巷以前,黃信堯在街上溜達,偶爾看見一個就進去爽兩把。但沒過多久,這些廉價的布偶就變成社交網絡裡的戰利品,年輕人飛奔而去,不知疲倦地把錢投到小孔裡,想著下一次就成功了。

夾娃娃機出現在了《大佛普拉斯》裡,肚財百無聊賴,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操作杆,立刻就夾中一隻。旁白裡說:“實在不理解一箇中年男人為什麼會有這種興趣。”肚財像是聽到了這句話,他扭過頭,一臉麻木:“夾娃娃很療愈啊。”

這一幕令人印象深刻,或許是導演發了善心,不忍讓以撿破爛度日的肚財在夾娃娃這件事上再碰壁,便索性“動了手腳”。“這些夾娃娃機可以調整,然後你隨便夾一下就能夾起來。”黃信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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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財在夾娃娃機。

另一幕中,拿著話筒的中年男人慷慨激昂:“首先介紹,我們最有氣質的文化局長,來,掌聲鼓勵!”穿著比基尼的女人們在一旁鼓掌尖叫。“再來介紹,我們的留美藝術家——啟文董事長!”樂隊默契地給了一個鼓點,女人們再次歡呼,就像在看明星演唱會。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泡在水池裡,然而這裡不是浴池也不是溫泉,而是一家汽車旅館的房間,一晚價格要幾萬元新臺幣,並且提供休閒娛樂一條龍服務:“可以玩水、聚會,旁邊還能唱KTV。”

這家汽車旅館位於臺中,編劇選景的時候偶爾發現的。

這家汽車旅館很拼,使出了渾身解數模仿大陸最有代表性的古代宮廷建築。為了凸顯皇家威儀,房間裡隨處可見仿造故宮內部的廊柱,只不過細了許多;一字排開的雕龍噴頭豪邁而土氣;又長又大的幹樹枝被插在一人高的仿古瓷瓶裡,顯得彆彆扭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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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政商界名人在汽車旅館裡唱K。

這種汽車旅館常被人視作偷情聖地,和威嚴尊貴正好相反。“臺灣的汽車旅館和美國的不一樣,更像戀愛旅館,都是男男女女約會或者偷情的地方。這些汽車旅館設計隱秘,車子開進去就停在地庫,不像美國都停在路面上。像這家汽車旅館就位於臺中的黃金地段,有三層地下停車場,樓上七八層,車停下之後有一個專用電梯上樓,誰都看不見。裡面更誇張,雕龍畫鳳,那個浴池像華清池一樣。”

水池中的這一幕和《大佛普拉斯》裡很多詭譎的細節相似,都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方式呈現出來,乍看上去沒什麼特別,不過是人生市井,可扭頭一想,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黃信堯執著於“荒謬”這個詞,在某種程度上,荒謬是他的哲學,正如他總是思考人生的意義、命運的無常,但從來沒下過結論一樣。對於生活中那些奇奇怪怪、無法解釋的時刻他有天然的興趣。這些人為什麼要在水池裡?為什麼一下子就能夾到娃娃?我們到底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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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立忍在片中飾演黃啟文。

他拍了20多年紀錄片,始終關注社會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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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佛普拉斯》是黃信堯的第一部長片,這讓他有了更多創作上的恣意,除了行車記錄儀中的畫面是彩色的,全片通通以黑白示人。最初這麼幹,是因為拍短片《大佛》的時候資金不足。

“影片中的廠房是借來的,裡面沒有一個東西是銅的(指大佛的製作材料),所以我想不如拍黑白的,能解決質感上的問題。但不能因為要拍黑白所以拍黑白,我在想有沒有再創作的可能,所以決定行車記錄儀是彩色的。”

在小小的保安室裡,肚財、菜埔和追查逃犯的警察一樣,緊盯著老闆的行車記錄儀,大多數畫面都是讓人哈欠連天的漫漫長路。但功夫不負有心人,少數的香豔時刻總是突然造訪,讓倆人心滿意足。

《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我想把臺灣當下的荒誕拍出來

肚財和菜埔在偷看黃啟文的行車記錄視頻。

“其實他們根本沒有看到老闆在幹嗎,只是聽到了聲音,這讓他們對另外一個階層的生活充滿想象,這種想象是彩色的、美化過的。例如我們看到的明星就像仙女一樣,但她也要吃喝拉撒。”

一切不過是看上去挺美。董事長黃啟文令人豔羨的生活,若是仔細追究起來也沒什麼值得豔羨的,他要拍領導的馬屁,要處理那些惱人的人際關係;他不缺女人,她們滿足他、利用他、為他吃醋又威脅他。他的歡愉如白駒過隙,更多的是歡愉帶來的煩惱。

但對於肚財和菜埔來說,啟文董事長的煩惱簡直求之不得——有錢真好,至少可以為富不仁。

在拍電影之前,黃信堯拍了20多年的紀錄片,他始終關注社會議題。對於臺灣的社會現狀他並不樂觀,就像電影裡表達的那樣:“人家有錢人出來混社會,是三分靠作弊,七分靠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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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處於金字塔底部的人,生活就像旁白裡這句話:“對他們來講,不論是出太陽還是下雨,都會有困難。但他們沒辦法去想生命的困難,因為光是生活裡面,就有解決不完的困難。社會常常在講要公平正義,但是在他們的生活中,應該是沒有這四個字。”

黃信堯認為這件事很好理解。“你每天工作時間都不夠,哪有時間去維護自己的權利?我講白一點,你說肚財,他每天都要回收垃圾,還要撥出一兩個小時去維護自己的權利,那他不就少了兩小時撿垃圾的時間,他要選擇哪一個?當然是撿垃圾了。”

另一方面,行車記錄儀代表了對“真相”的探索。電影裡說“畢竟現代人講究的是有影像就有真相”,對此黃信堯嗤之以鼻。“臺灣前幾年流行‘有圖有真相’這個說法,可有圖不見得是真相,你不可能全然是上帝視角,每個人角度、觀點都不一樣,那麼哪裡來的真相呢?”在他看來,沒有人手握真理,不論是他,還是肚財或菜埔,抑或觀眾。

對於真相的“否定”,導致黃信堯在對觀眾如何解讀電影這件事上放任自流。“我建立一個電影的時空,觀眾要怎麼解讀就怎麼解讀。電影不用講得那麼直白,雖然我的旁白很直白,因為我必須要把我的想法告訴你,但有很多東西其實講得不清不楚,那就交給觀眾去理解。”

《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我想把臺灣當下的荒誕拍出來

肚財殞命時,旁白有點黑色幽默:“他是幸運的,起碼死後還留下個形狀。”

髒話不是咒罵,是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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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亞語言學家露絲·韋津利在《髒話文化史》中談到了髒話的妙用:“偶爾恰到好處地隨口說出一兩個咒罵詞彙,可以明顯軟化之前的僵硬、冷淡、疏遠、正式的聽眾,這種時候我會明顯感覺到一種發自肺腑的輕鬆。”而在很多時候,髒話能透露人們之間的親疏遠近,韋津利認為“一群人越是放鬆,講起話就越多咒罵” 。

凡是看過《大佛普拉斯》的人,不論道德修養有多高,都不得不在放映結束之後學會幾句臺式髒話——從一個字到三四個字不等。這些簡短有力的語言讓人們內心深處的複雜情感得以釋放,或者說,得到了更準確的闡釋。

“比較拘謹的中產階層會覺得電影裡的人物講很多髒話沒水準,可是臺灣有人寫文章認為這個髒話是必要的,因為亞洲人對情感很保守,很難說出口。不像美國人、歐洲人沒事就我愛你,搞到後來到底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可是亞洲人關心對方通常會說你吃飽了沒。那對於像菜埔、肚財這種粗人,用優雅的方式反而講不出話來。尤其是兄弟之間,他不問你吃飽了沒,通常會講‘幹你孃啊,吃飽了沒?’。明明是要關心別人,但要裝成我沒有要關心你,所以一定要加個髒話才行,這是他們彼此之間的一種情意。所以,這裡面的髒話不是咒罵,是親密。”

《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我想把臺灣當下的荒誕拍出來

大佛被運往法會會場,上演本片最荒誕的一幕。

從各方面看,黃信堯都不打算美化生活,但也沒想矮化它,他認為自己只是表達了臺灣中南部農村和城市交界處,那些底層小人物以及地方政商人物的生活樣貌。

“你說混亂也不混亂,全世界都是這樣。只是整部電影都取景自臺灣中南部,自然講的就是那裡的樣子。很多小企業、小工廠日漸頹廢,但還在努力博生存。就和那裡的人一樣,你說啟文是個壞心的老闆,可他也在努力地生活,想辦法讓工廠經營下去。整個電影裡有一個重點,就是大家都在努力生活,不論是好的壞的,用對的或錯的方式,但他們都很認真地在生活,只是認真的方向是對還是錯的問題。”

《大佛普拉斯》的電影原聲裡有一首歌叫《有無》,裡面的第一句話就是“人生無定著/世事歹按算”,感嘆人生無常,世事難料。在黃信堯的紀錄片《唬爛三小》中有一句臺詞,作為對這句話的回應再適合不過——“人生沒什麼意義,只能喝茶唬爛。”

本文首發於《新週刊》5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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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爽 排版/張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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