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叶九意
图丨网络
【伍】
方睿思抬头,麻木呆滞的目光渐渐地迎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他说:“姐,我来接你回家。”
“砚夏……砚夏!他是怎么死的?你告诉姐姐,他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可是方砚夏明白。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姐,他说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其实还是你。”
“呵,他说得倒是容易!”她狠狠地推开方砚夏,发了疯地咆哮,“明明是你们对不起我,明明是他对不起我们!却为何要我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凭什么!”
“大姐!”
“他对我说,是他对不起似锦,是他对不起你们姐弟和你们的娘,可是他难道忘记了,是他先背叛了我娘,是他先对不起我们!”方睿思号啕大哭,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嘻嘻哈哈的,仿佛什么都无法将她击倒。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背负了多沉重的苦。
“娘已经被他害死了,难道还不够吗!似锦喜欢沈晏,可是我呢!我和沈晏从小一起长大,在她方似锦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和沈晏就已经有了婚约!凭什么要我退出!砚夏,你知道吗,他居然跪下来,他居然对我下跪!他居然为了一个女儿的幸福对另一个女儿下跪!天底下……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方砚夏震住——他知道当初大姐私奔,新娘子换成了二姐必有蹊跷,可他没有想到,真相竟会这样屈辱。他最清楚父亲为何偏爱二姐——因为二姐的五官,几乎和他们的娘亲长得一模一样。无尽的歉意,让他不敢面对方睿思:“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方睿思好似忽然清醒,呆呆地道:“砚夏,我喝醉了,胡说八道呢。”
“姐,如果当初、如果当初我知道,我一定……”
“砚夏,我想回家……”
砚夏扶住她,哽咽道:“好,姐,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他们蹒跚的身影从长街的尽头消失,黑暗处才缓缓地走出一个人影来。他一个踉跄,几乎就要站不稳,扶住了高墙。原来……这就是当年的真相!
沈晏,你自以为情深,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荒唐笑话!十八年的情深,也终究比不过父亲的一跪……
“相公。”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似锦,呵呵,似锦。”她是方睿思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啊!
“相公,你醉了?”方似锦赶紧扶过沈晏的胳膊,“我扶你回家。”
“似锦,当初,为什么嫁给我?”
方似锦脸色一僵,强笑道:“自然是钦慕相公了,我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
沈晏笑了,摇了摇头:“不对,似锦,你想要嫁给我,只不过是你想要抢睿思的东西。从小,睿思有什么,你就想抢过来……那样的眼神,我早该看明白的……”
方似锦脸色煞白:“相公,我已经嫁你六年!时至时至如今,你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知道姐姐回来了,可是我们已经有了羽儿,你、你不能……”
沈晏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痛苦地闭上眼睛:“似锦,我们……去京城吧。”
方似锦不敢置信:“相公,你说什么?”
沈晏抚着太阳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升迁令已经被我整整扣了两年。也该……出发了。”
【陆】
方睿思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泪水浸湿了枕头,可是等她醒过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梦的内容。
她找到了后院的那棵桂花树,从草丛中翻出了一把铲子,径自挖了起来:“砚夏,快来帮大姐一把!”方砚夏跑过去,看到树下埋了十几个酒坛子,全是女儿红。
“姐,可这些……都是你嫁人时才……”
“嫁什么人!都二十四岁老姑娘一个了,这辈子都嫁不出了吧!快点搬出来!”
方砚夏经不住她催促便动手帮忙,他本就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搬酒的样子极其别扭,逗得方睿思大笑。
搬了酒,两人倚坐在桂花树旁谈天,忽然方睿思兴致起: “砚夏!想不想看我舞剑?”
“好啊!我已经有整整六年没有看大姐舞剑了!”
“既有女儿红,那就舞一套‘将进酒’,定不负君意!”方睿思一个闪身,身子已经潇洒灵活地落入了庭院,长剑如虹,虹贯长空。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方砚夏朗声接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当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收尾之时,一阵掌声从不远处传来。两个人都诧异地转过头去,却见一个衣衫落魄、头发凌乱的少侠抱剑坐在墙头上,朝他们笑着鼓掌。
“俞大哥!”方砚夏惊喜。
方睿思也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侠,俞某今日途径绍兴,不甚犯了酒瘾,恰闻女儿红十里飘香,不知可否讨杯小酒喝喝?”俞延平朗声笑道。
方睿思“扑哧”一笑,随手抄起脚边的一坛酒,扔了过去:“你可别急,埋了二十四年的女儿红,可要兑了新酒才能喝!”
俞延平稳稳当当地接过,便迫不及待地开封闻了闻香气,哪里还听得方睿思的劝?当即牛饮一口,赞道:“果然香气不同凡响,好酒、好酒!”
“你……”方睿思见他一脸陶醉,也忍不住自己开了两坛,正要递给砚夏,却被飞跃而来的俞延平截下,如珍宝般抱入自己怀里:“这酒小孩子可喝不得!”
“怎么喝不得?砚夏今年都弱冠了!”方睿思笑着伸手要去夺,“你拿着怀里的,怎么还抢砚夏的?”
“你这傻女人,这可是女儿红!”俞延平抱着酒坛子上蹿下跳,以至于酒都洒了出来,登时酒香四溢,他懊恼,“怎么能给亲弟弟喝,难不成你还想嫁给你的亲弟弟吗?”
方睿思脱口而出:“那你还喝了呢,难不成,我还嫁给你吗?”此话正中俞延平下怀,他大笑地顺着台阶走了下去:“怎么不嫁,我喝了你的女儿红,你就应该嫁给我!”
方睿思愣住。
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僵局。俞延平收敛了笑意,难得认真地看着方睿思,等的就是一个回答。而方睿思的脑子里,却是一团糨糊。
还是方砚夏拉过了姐姐的衣袖,悄声道:“姐,俞大哥自从知道你没嫁人,每年都来绍兴找你,可你从没有回来过。”
“俞延平,你……”
“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很感动。”
方睿思忽然狡黠一笑,猛地拉住了俞延平的胳膊:“砚夏,快去把那些酒通通藏起来,别便宜了这个酒鬼!”
俞延平紧张起来,张牙舞爪:“喂,我的女儿红!小舅子,手下留情啊!”
“谁是你小舅子!”
“你都要嫁给我了,娘子的弟弟可不是小舅子吗!”
“你要不要这么不要脸,我还没答应要嫁给你呢!”
“你不嫁我嫁给谁?不是说了吗,我都喝了你的女儿红了,哦,对了,还是你递给我的,这么说来,还是你先向我求的婚!”
“俞延平,你想死是不是?有种我们单挑!”
“女侠饶命啊!”俞延平抱着酒坛子在院子里逃窜。
方砚夏看着他们闹腾的身影,欣慰地笑了。
大姐,其实比起沈大哥,还是俞大哥更适合你。沈大哥会让你哭,也会让你笑。可是俞大哥,却只会让你笑,不会让你哭。
大娘当年埋下的这些女儿红,终究,找到了一个真正懂它的人。
(选自小说《归饮女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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