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暢銷書,沒有哪本書可以與《紅樓夢》相媲美了,暢銷三百年,俘虜粉絲無數,衍生出各種派別,互相攻擊謾罵。
當時連名都不敢署的作者,絕對想不到,他用十年心血寫出來的作品,會在他身後獲得這麼多的榮光。
作為一個讀紅三十餘年的人,在讀紅過程中,筆者也經歷了各種曲折,受很多學說的影響。
直到這兩年以歸零的心態重新走進原著,才有了恍然之悟。
作者在“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環境中,苦寫十年,目的何在?他到底想告訴我們什麼呢?
其實不用猜想,作者在第一章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中寫得明明白白。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曾歷過一番夢幻,是何夢幻?《金剛經》中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繁華如夢,像露水般短暫,像電一樣倏忽,只是,身在夢中時,看不明白。只有夢醒之後再去回味,才意識到那些夢中的情景有多荒唐。
於作者而言,曾經的繁華,就是一場荒唐的夢。
有多荒唐?“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
簡單地說,就是擁有世間最好的資源:天恩祖德、錦衣玉食、父兄教育、師友規談,卻因為自己不懂事,造成了”一技無成、半生潦倒“的後果。
這個反差實在太大,放在任何一個社會來看,都是個敗家子無疑了。
這一句,也是對全書的一個總寫,只要我們走進後面的章節,細細讀來,就會發現天恩祖德、錦衣玉食、父兄教育、師友規談都有所體現,當然一技無成、半生潦倒的情狀,也是我們能從書中讀到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作者是想寫一篇懺悔錄,對自己來一次深刻的自我批評。
如果僅僅停留在自我批評,犯不著花十年心血來寫,所以,懺悔只是其中一個寫作主旨,而且算不上多重要的主旨。
接下來要說的,才是重點。
“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我的一生,沒什麼可寫的,但那些養在深閨的姐姐妹妹們,她們的所作所為,卻是可以傳世的。“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 ”
我要用我的筆,為姐妹們立傳!作者的寫作主旨,躍然而出。
為閨閣立傳有那麼重要嗎?值得花費十年的心血嗎?這正是作者的偉大之處,也是作品的偉大之處。
幾千年的男尊女卑,人們習慣了把女人當附屬品,她們只是男人的工具,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或者以聯姻的方式為男人謀取利益。古往今來,有誰關注過她們的所思所想、喜怒哀樂?有誰在意過她們想過什麼樣的生活?她們的一切,都淹沒有男人身後,即使有人歌頌過某些女性,也只是為了自己的目的,要麼附庸風雅,要麼希望女性多多為男人奉獻,比如第七十八回,賈政邀約門客寫《姽嫿詞》,歌頌為夫獻身的林四娘。
從來沒有人在意過,這些養在深閨的女孩,也是人,也有作為人的思想,也有作為人的追求。她們的智慧不輸於男人,卻不得不成為男人的殉葬品。
作者正是想把她們作為人來立傳,讓讀者從生活小事中,走進這些有血有肉的女孩,去了解她們的喜怒哀樂。
對女性的尊重,當成獨立的人來尊重,對於那個時代的作者來說,難能可貴(現代男人能做到的都很少)。為此,他願意嘔心瀝血。
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在經歷從天堂到地獄的巨大反差之後,不但沒有怨天尤人,反而在自省之餘,看到了這些女孩身上的閃光點,以及她們努力活著的不易。
所以,蔣勳說,他把紅樓當佛經來讀,因為每個字都寫著悲憫。
這正是讀紅樓的意義所在:學會悲憫,學會看到別人身上的閃光點,而不是以陰暗之心去揣測。
為強調這個主旨,脂硯齋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中又進行了批註:
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雲“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脂硯齋,被稱為彈幕的始祖,因TA(性別不確定)不但看過全本的原著,且是作者身邊人,在寫批註時常有劇透,成為了後人研究結局的重要依據。
脂硯齋應該是世上最受歡迎的劇透者了。
閨友閨情,不涉時世,以假語村言的方式表達出來,故曰"賈雨村"云云。所以,這一回的回目名是《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明白這個主旨有多重要?接下來跟隨賈雨村進入賈府的讀者,就不會跑偏,什麼政治時事的猜測,什麼陰謀暗算的分析,都有誤作者在開篇第一回的用心提醒。
帶著瞭解“閨友閨情”的目的走進賈府,我們才能離作者更近一點,才能真正明白這部鴻篇鉅著的價值所在。
作者化身為寶玉,帶著那塊無材補天的石頭進入賈府,真的是去當男主角嗎?其實不然,他只是以親歷的方式,充當記錄者。
這一點,我們下一篇再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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