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4 精神的巅峰 -《月亮和六便士》读后感

人们常说,艺术家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群体,他们给人的印象往往是不修边幅、不善交际、沉默寡言、行为怪诞。虽然与普通人一样,映入眼帘的世界都是物欲世俗的,但他们拥有近乎手术刀般的睿智目光,总能以不同于普通人的宽泛而锐利的视角、从精神的角度去解析掩盖在物欲之下的精神逻辑。他们尝试求索世间一切幸与不幸的因果哲学,尝试用音乐、诗歌、绘画、舞蹈来表达人类亦正亦邪的复杂灵魂,尝试用富于灵性的笔杆或形体语言揭开上帝创造万物时的神秘密码。这些超乎物质之外的求索与普通人的日常格格不入,他们的作品也被人们习惯性地视作阳春白雪,曲高而和寡,尤其在商业化日渐加速的现代社会,艺术家们显得更加孤独寂寥,他们似乎被禁锢在一个自己编织的精神牢笼之中,却又翘首企盼着精神的彻底超脱。当然,我所说的艺术家是真正视艺术为生命的那类人,而不是以功利为目的的所谓艺术圈的人,剥去其冠冕堂皇的外衣,他们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罢了,与我们相比,他们拥有更多专业性的艺术技巧,但并不能说明他们拥有至高无上的艺术工匠精神,而这恰好是辨别真伪艺术家的唯一标志。

艺术家不仅精神层面是孤独和悲怆的,物质层面也要忍受常人不敢想象和无法理解的凄苦悲凉,从很大程度上说,艺术家的功成之路与佛家高僧的涅槃之路是相同的,都需要远离纷繁芜杂的凡世尘嚣,抵触常人趋之若鹜的物质索求,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绝境中,达到心境的空灵和灵魂的大彻大悟,反过来将这种来之不易的彻悟融入到艺术作品中这些诞生于空灵绝境的具有非凡感染力的伟大艺术作品如同照妖镜一般,清晰地映照着人性的善恶两面和世间遍地的美好与肮脏。

自宇宙混沌初开以来,人类和大自然都历经沧桑巨变,唯有萌生于伊甸园的人性在滚滚历史长河中始终焕发着亘古不变的光芒,或善良,或邪恶,在善良与邪恶之间博弈而此消彼长。人性的永恒本质也成就了艺术的永恒追求,深触隐匿在人类心灵最深处的秘密的艺术作品是真正永垂不朽的艺术财富,寻求人性的本质及表现这种抽象本质的艺术技巧也成为众多伟大艺术家毕生的历史使命,查理斯·斯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斯特里克兰德的行为分析

查理斯·斯特里克兰德是英国作家毛姆在其著名的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中塑造的主角人物,人到中年突然放弃舒适的中产阶级生活,离开相伴十七年的娴雅温顺的妻子和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独自远走他乡,忍受着无比凄苦冷清的漂泊生活,追寻内心莫名激起的艺术欲望。无论在什么时代,斯特里克兰德的行为都是离奇、难以理解的。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尚且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于同一颗心,艺术与世俗为何就不能栖息于同一人?是什么原因让斯特里克兰德做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行为?

证券经纪人和画家,天壤之别的两种职业,却被离奇地安排到了同一个人的上下半生,或许,这是毛姆安排的一种黑色幽默,也或许是毛姆在刻意影射本书的主题:物质与精神。无论如何,斯特里克兰德在40岁的年纪毫无征兆地放弃了稳定舒适的工作和安逸幸福的家庭,去追寻一个似乎虚无飘渺的梦想,这一点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其实,世间的每一个生命,都可以认为是上帝随意抛掷到某一个环境中的,尽管我们被迫在这个环境中出生和成长,已经熟悉了这里的街衢小巷和山川河流,已经娶妻生子过着稳定安逸的家庭生活,但我们始终不得其所,我们在这个唯一熟悉的环境中依然感到孑然一身,我们的心灵深处始终躁动着一种自己都不甚清晰明了的冲动,始终思念着一个自己都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我们的血液中流淌着不知道多少代之前先祖遗传下的习性与记忆,催促着我们赶紧启程找到那个我们日思夜想的故乡。

斯特里克兰德也是如此,并不是因为家庭中存在反对他从事绘画艺术的阻力而逼迫他不得不离家出走,而是因为在他的心灵港湾中始终停泊着一只蓄势待发的帆船,随时都会载着他驶离平静安详的港口,在苍茫无垠的海面上寻找梦想的归宿,本乡本土的陌生感恰是那股推动帆船前行的风,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吹愈烈。

斯特里克兰德寻梦之旅的艰辛远非颠沛流离一词可以道尽,个中的凄苦与悲凉或许只有在汉朝的张骞和唐朝的玄奘心中才能引起足够的共鸣。贫穷、病痛与孤独始终如影随形,始终如阴霾般笼罩在未卜的前方,始终毫不怜悯地挑战着他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极限。当他栉风沐雨近十载,在南太平洋上初见从未寓目的塔希提岛那一刻,他清楚地确认那就是他终生寻找的地方,是他前世曾漫步过的土地、是他命中的故乡和余生的栖息之所。

塔希提这座高耸海面的绿葱葱的岛屿就像一位思儿心切的母亲,以宽广而热烈的胸怀拥抱着斯特里克兰德这位游子的归来。在这个远离人类文明几千里的孤岛上,幽深宁静的沟壑山谷、琤琤鸣溅的凄冷溪流、延绵不息的古老习俗给予斯特里克兰德醍醐灌顶般的艺术灵感。当他坐在满墙壁画的木屋里用失明的眼睛抚过那些鲜艳的颜色时,他已经悟到了上帝的神旨;当他嘱托妻子将这幅惊世骇俗的伟大巨作付之一炬的时候,他已经参透了人性的善恶。

思特里克兰德对艺术信念的执着和契而不舍的追求,使他成为一个终生跋涉的朝圣者,如同贾平凹笔下的顽石,默默地忍受着多年的世俗的讥讽,但我们又不得不感慨它不屈服于误解、寂寞地生存的伟大,这种伟大正如毛姆在书中开篇所说:“我所谓的伟大不是走红运的政治家或是立战功的军人的伟大;这种人显赫一时,与其说是他们本身的特质倒不如说沾了他们地位的光,一旦事过境迁,他们的伟大也就黯然失色了。人们常常发现一位离了职的首相当年只不过是个大言不惭的演说家;一个卸甲归田的将军无非是个平淡乏味的市井英雄。但是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伟大却是真正的伟大。”

斯特里克兰德的三个女人

或许是因为斯特里克兰德壮硕魁梧的身体特征,也或许是因为他潜在的艺术特质,斯特里克兰德很有女人缘,名门闺秀、风尘娼妓、人妻少妇和纯情少女,似乎都能够对他产生莫名的好感,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生命的代价去爱他,这真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情。事实上,斯特里克兰德从心底鄙视女人,厌恶女人,女人在他的心里“除了谈情说爱不会干别的”,“她们把爱情看得非常重要,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实际上爱情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只懂得情欲”,“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对她们提出什么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伴侣这些要求非常讨厌”。但另一方面,他又离不开女人,他需要女人作为其绘画的模特,需要在女人身上满足其原始的欲望,他无法克服自己的欲望,他恨这种欲望,因为它囚禁了自己的精神,他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不再受欲望的支配,不再受任何阻碍地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绘画事业中去。

斯特里克兰德一生可能拥有女人无数,但有三个女人在其传奇而坎坷的一生中留下过深刻的印记。

(1)斯特里克兰德太太

如果说斯特里克兰德代表皎洁高尚的月亮,那么,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就是那廉价世俗的六便士。

表现斯特里克兰德太太世俗的最大特征就是她的虚荣心。为了掩盖思特里克兰德因为自己的理想而离家出走的事实,她编造出“思特里克兰德迷恋上一个法国女舞蹈家”而后“就同她一起去巴黎了”的奇怪故事;当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不得不自食其力养家糊口时,“她认为自己谋生糊口有失身份,总有些抬不起头来。同别人谈话的时候,她忘不了向对方表白自己的高贵出身,动不动就提到她认识的一些人物,叫你知道她的社会地位一点儿没有降低......她很愿意告诉你她儿子在剑桥大学读书的事;讲起她女儿刚刚步入社交界,一参加舞会就应接不暇......”;当“我”从塔希提岛回到伦敦之后向她讲述思特里克兰德的生活经历与惨死的结局时,她的儿子道貌岸然地说“上帝的磨盘转动很慢,但是却磨得很细”,此时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满腹虔诚地低下头来”。总之,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是现实主义的典型代表,她的一生就如那六便士一样,真实而渺小地存在着。

(2)勃朗什·施特略夫

毫无疑问,勃朗什·施特略夫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她所有的幸与不幸都与爱情有关。

年轻时的遇人不淑一度让她陷入悲惨的境地,戴尔克·施特略夫伸出援手给予她幸福的家庭,斯特里克兰德的出现再次将她拖入绝境并由此付出了生命的沉重代价。她的悲剧源自她对爱情的无限渴望,也源自丈夫戴尔克的懦弱与善良。当戴尔克一再恳求她收留和照顾重病中的思特里克兰德的时候,她尚在忠诚与爱欲之间痛苦徘徊,难以抉择,她知道,思特里克兰德的到来“会给我们带来祸害”,“咱们家会发生可怕的事的”,而在戴尔克说出“你自己是不是也一度陷于非常悲惨的境地,恰好有人把援助的手伸给你?”这样触及她内心最不愿意提及的隐情时,她对爱欲索求的意念战胜了对婚姻忠诚的伦理,她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背叛了视自己如珍宝的丈夫,她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得到了她丈夫仅能刺激起但不能满足的某种天性,而这仅仅不幸的开始。思特里克兰德是一个精神至上的艺术家,他的“灵魂在宇宙最遥远的地方翱翔”,勃朗什却想把他的灵魂“禁锢在家庭收支的账簿里”。当勃朗什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之后,思特里克兰德“无情”地离开了她。爱情的烈焰几度试图燃起,却几度被无情浇灭,视爱情如生命的勃朗什在失去爱情之后,也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说到勃朗什·施特略夫,不得不提改变她命运的戴尔克·施特略夫,她的丈夫,一个憨厚善良到极致,但却具有非凡的艺术鉴赏力的荷兰蹩脚画家。他没有高大魁梧的身材,也没有令人不敢侵犯的社会地位,不能给自己女人以肉体的愉悦和心灵的安全感,他近乎滑稽的个性使勃朗什处处感到难堪。戴尔克的最大“优点”是对妻子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对朋友真诚无私的友善,而对于对爱情和爱欲充满热切渴望的勃朗什来说,这些常人所认为的“优点”反而被她视作最不重要的存在,她嫁给戴尔克或许只是绝境中的一种自然选择,又或许是为了报答戴尔克的援助之恩而做出的违心之举。勃朗什的命运和她们家庭的悲剧都因戴尔克的善举而起,也终以勃朗什的自杀身亡而惨淡终结。

(3)爱塔

爱塔是全书着墨最少的一个重要女性,从仅有的一点描述中,我看见了一个圣洁和伟大的爱塔,她犹如悬在苍穹天际的一弯明月,散发着皎洁耀眼的光芒,让人虔诚敬仰。

爱塔是塔希提岛上的一个土著孤儿,“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很自爱”。她自食其力,拥有不菲的地产和积蓄,用自己的辛勤劳作支撑一家人的简单生活,忠实地履行着一个贤妻良母应尽的所有职责,为思特里克兰德生儿育女,照料着思特里克兰德的生活起居,在思特里克兰德身患绝症之时,不离不弃地守护着自己的爱人,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挽救着爱人的生命,思特里克兰德去世之后,忠诚地履行着思特里克兰德的遗嘱,将那幅震骇人心的巨大壁画焚毁殆尽,斯特里克兰德是如此的不幸,又是如此的幸运。

尽管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和勃朗什·施特略夫相比,爱塔与斯特里克兰德的文明程度相差最远,但她却是最幸运的。她是唯一一个能够引起斯特里克兰德恻隐之心的女人,她从不禁锢斯特里克兰德的自由,只求能够日夜守候在爱人的身旁,她用大海般博大宽广的爱陪伴着自己的爱人走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用纯洁、高尚和无私的爱帮助自己的爱人实现了他终其一生所追寻的梦想,她们的孩子继承了父亲的相貌和精神力量,回归到了广阔无垠、充满无限自由的自然生活,与生活在所谓“文明”社会的斯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儿子形成鲜明又讽刺的对比。

斯特里克兰德的人格辩护

有人说,斯特里克兰德的人格是卑劣龌龊的。是的,他抛妻弃子、尖酸刻薄、狂妄不羁、始乱终弃、粗俗冷漠,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是,这些都无法掩盖他所秉持的圣洁理想的光辉,无法否认他崇高艺术成就的精神价值。倒不是说卑劣龌龊是一个人理所当然的品格,而是说卑鄙与伟大共存才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丰满的人。

任何人的品格都具有两面性,有的人能够时刻隐匿自己内心的阴暗面,有的人则更加肆意和任性,这既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处世哲学,也是人类在群体社会中生存的自然反应,与文明无关,即便文明再往前推进三千年,人的品格依然具有两面性,高尚与卑劣依旧会一如既往地共存。所以,我们完全不必满腔热情地对别人的品格指手画脚或横加指责,人性使然。相反,当我们道貌岸然地质疑别人品格上的瑕疵之前,我们更应该谦逊地埋头深省自身人性的弱点,以人为镜,明自身得失。

在漫长艰辛的艺术求索之路上,斯特里克兰德始终承受着超乎常人的巨大的情感和伦理压力,始终用坚毅的目光注视着那个逐渐清晰而又遥不可及的目标,他根本无暇顾及游离于梦想之外的人和事。他抛妻弃子,因为他必须心无旁骛;他尖酸刻薄,因为他无需圆滑世故;他狂妄不羁,因为他崇尚自由随性;他始乱终弃,因为他憎恨情感枷锁;他粗俗冷漠,因为他深味人性幽暗

对于斯特里克兰德来说,回应人格质疑和世事无常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艺术绘制超越灵魂的人和事

结束语

《月亮和六便士》是对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为”的实例诠释。斯特里克兰德不是天才,他的艺术成就是依靠后天坚韧不拔的意志和矢志不渝的信念取得的,筚路蓝缕,玉汝于成,是对斯特里克兰德多年来坚守梦想的最贴切的概括和最应得的奖赏,他所秉持的圣洁的理想光辉,绝不能粗陋地以人格卑劣而抹杀

在商业化气息日渐浓重的今天,我们都循规蹈矩地遵从着利益至上的生存法则,在沉闷乏味的平凡日常中蹉跎岁月,在觥筹交错的虚佞交际中挥霍年华,在攘权夺利的政治争斗中迷失自我。当我们日复一日地将目光聚焦在廉价的六便士之上时,何曾停止脚步虔诚地聆听内心澎湃的理想之音?何曾焕发过穷尽一生追寻内心理想的豪迈之气?或许,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只能碌碌无为走完一生而无法给世界留下任何印迹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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