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鍾情於甲骨文,因為這些符號給我製造了心靈的震撼,巨大的心靈震撼。我也算得上博覽群書,很多書籍、文章也會讓人感動,但是,沒有哪一本書,那一篇文章,所帶來的感動程度,能夠達到甲骨文一個字。當我弄懂甲骨文的造字原理時,明白一些符號的基本含義時,對於一些字形,第一眼就會帶來巨大的震撼和衝擊。
甲骨文“見”就屬於第一眼就帶給人絕大震撼和衝擊的字例。
我們知道,“見”字主要有三個義項:看見、見解和呈現,以現代人的思維,這三個義項完全是處於三個維度,是三種截然不同的東西。
看見,就是對物的看見,是外物的視覺信號向人的視覺系統輸入的過程。按照現代的教科書哲學,看見是唯物的,其主體是物,而人則是一個被動的反映者。
見解,則是人的判斷和思考、思想,則是唯心的。看見,是一個由物到心的過程,是物向心的輸入。但是,見解則恰恰相反,是一個由心到物的過程,是心向物的輸入。
呈現,則是與看見、見解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件事。看見和見解,都屬於思考的範疇,而呈現則是行動的範疇。用王陽明的話來說,看見、見解都是“知”,而呈現則是行動、製造,是“行”,把一個東西從無到有製造出來、展現出來。
一個唯物,一個唯心,一個是行動,三個完全不同的東西,怎麼會成為同一個字的義項。看到這裡,你會覺得漢字的偉大和深奧。但是,你卻不知道漢字何以偉大和深奧。就現代字形來,以及現代人對漢字的理解,完全無法對此作出解釋。我們只是被動、機械地知道,“見”這個漢字符號,的確有這三個義項,字典是那麼說的,經典是那麼用的。
但是,“見”的甲骨文字形,則可以一目瞭然地告訴何以如此。偉大的甲骨文造字師,巧妙地將現代人看來三個截然不同的義項,僅僅通過一個字的構型,就清晰地展現出來。
“見”的甲骨文字形和簡單,上面一個大大的眼睛,下面一個卩。大大的眼睛,在甲骨文中是一個關鍵結構,在很多字形中都有,表示謹慎、深思,並非是單純地看。豎起來的目,就是現代的“臣”,其本義是兢兢業業,甚至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幫助別人做事,是對職業官員狀態的描述。從中國古代的政治原理上說,所有的政府官員,包括天子,都是“臣”。
卩是符節、節日之節的母字,符節是契約,最初的契約是結繩,卩的字形本義就是結繩之右繩。結繩的右繩是結繩關係中債權人所持有的,代表責求權,是為尊的一方。因此, “卩”也可以指代整體的結繩。“節日”就是用結繩來約定的共同集會的日子。
在不使用文字,也沒有系統日曆的時代,對日期的約定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從甲骨文字形,以及綜合各種資料看,古代的日期約定方式是契約式的,使用結繩或書契。但是在甲骨文字形中,是以結繩為主。關於約定日期的詳細機制,我在前幾篇文章中已經提及,以後還會專文詳述。
結繩首先是一種具體的物,因此,可以被看見。因此,甲骨文“見”就有看見的義項。
但是,結繩不是普通的物,而是一種信息記錄載體,相當於現代的紙張,甚至半導體存儲卡,是紙張和存儲卡的前身。事實上,結繩是最早的大眾化的信息記錄載體。還可以告訴諸位的是,這種最早的普及性的信息記錄載體最早出現在中國。作為信息記錄載體,結繩所記錄的信息,就是結繩雙方的見解、思考。因此,結繩可以指代見解。
同時,作為大眾化信息記錄載體的始祖,結繩又於現代的信息記錄載體有著本質不同。現代的信息記錄載體是,所記錄的信息是完全的,載體本身只是一箇中性的物理容器,本身並沒有意義。
但是,結繩本身記錄能力有限,甚至僅僅只能靠繩結來記錄數字。作為契約,要描述其契約條款,是需要更多的信息的。譬如現代的合同,一定是一個很厚的文本,可能最讓人不願看,甚至讓人生厭的,就是合同文本,因為它要把所有的意外情況都考慮到。
那麼在結繩機制中,更詳細的契約條款,是無法靠結繩來記錄的,那麼只能靠口耳相傳的語言。因此,結繩本身並非是結繩契約的全部,完整的結繩契約是由結繩加上與結繩相配套的語言組成,是結繩+語言。
這樣以來,結繩在結繩契約中的作用,就不僅僅是信息載體了,而是一種象徵、憑證,一種提示符號。是更詳細的語言性的契約條款的象徵、憑證,也是提示符號、助記符號。
注意,結繩本身是一種符號,這一點現代人很難理解,但是這對理解中國的文字和文明非常重要。這也是我說,甲骨文從根本上是“借符文字”的原因所在。
符號是就是“文”,結繩本身就是符號,也是“文”。“卩”是對結繩的象形,是對右繩擺放形態的描述。但是這不是從物到符號的象形,因為結繩本身不是物,而是符號,而是“文”。
“卩”這個字,以及以“卩”為基本結構的其他字,都是對結繩符號的直接繼承和借用,對“文”的直接繼承和借用。這是,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將漢字的源頭與結繩聯繫起來的原因所在。但是,他卻不知道這個聯繫具體是怎麼實現的。
回到“見”字本身。因此,結繩是一個符號,因此,在看到結繩時,在面對結繩時,其本身就是人繩互動的思維過程,激發所記憶的信息呈現出來。
因此,結繩作為繩子,作為信息的物理載體,是物;但是,作為信用符號、象徵符號,結繩則不僅代表著自己的見解,而且是活動的見解,使得看的過程就是一個思維過程,因此,“見”也是心。也就是說,在甲骨文“見”上,是“心物合一”、“心物不二”的。
一般認為,“心物合一”、“心物不二”是王陽明的觀點,也是儒家學說,在理論體系的最高峰。事實上,這種思想早已存在甲骨文的字形結構中。不僅“見”,還有其他字例也同樣表達著這思想。而甲骨文只不過是對結繩符號的繼承,這意味著“心物不二”的思想早更遙遠的結繩時代就已經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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