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拓荒者《明朝那些事兒》:十幾年後,依舊是最佳的明史入門讀物

如果有人想對明史有一定了解,我一定會首先推薦他去讀《明朝那些事兒》。因為不止是我,包括現在在點校《明實錄》的朱武鎬大佬,當初對於明史的興趣應該也來源於這本書。

歷史,是很枯燥的。歷史不是王侯將相的天下英雄出我輩、不是才子佳人的紅袖添香夜讀書,而是青燈殘夜、故紙堆中的爬梳。我在知乎上看到,有些人一看到有人問“明史如何入門”等問題的時候,開口必是:你去讀《明實錄》。這種人,不是蠢到在推薦別人去讀之前壓根對《明實錄》的體量沒有任何概念,就是壞到明知道這是對於外行一項壓根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以此自高,畢竟,誰都不是“明實錄曾數閱過”的康熙帝(笑)。

《明實錄》的體量多大,下圖只是《明實錄》的一部分:

拓荒者《明朝那些事兒》:十幾年後,依舊是最佳的明史入門讀物

中國史語所《明實錄》的一部分

注意,這只是朱元璋到明世宗的實錄,世宗以後的實錄包括《崇禎長編》等統統沒照進來,對於一個初學者而言,你上來就給別人整整一櫃子沒有任何註釋的原典,只能說無知了。

即使被網友們鄙視到不行的清修《明史》,體量是這樣的:

拓荒者《明朝那些事兒》:十幾年後,依舊是最佳的明史入門讀物

作者所藏《明史》

翻開是這樣的:

拓荒者《明朝那些事兒》:十幾年後,依舊是最佳的明史入門讀物

《明史》一隅

絕大多數人別說通讀了,一上來那如流水賬一般的帝王本紀就直接能實力勸退大多數人。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一本類似“接引菩提”的書出現。就像《法華經》譬喻品中的羊車、鹿車、牛車比喻一樣:

汝等所可玩好,希有難得,汝若不取,後必憂悔。如此種種羊車、鹿車、牛車今在門外,可以遊戲,汝等於此火宅宜速出來,隨汝所欲,皆當與汝。[1]

你得首先勾起讀者對於明史的興趣,他才有進一步研究下去的慾望,剛開始進門,有一些不清不楚或者被誤導的地方,問題真的不大,只要你有興趣一直讀下去,總能有深厚的積累和自己一番見解。《維摩詰所說經·佛道品第八 》中有一句話十分值得我們這些對歷史感興趣的人品味:

先以欲鉤牽 後令入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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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唐卡

再說說《明朝那些事兒》中所存在的所謂“歷史硬傷”。的確,這本書如果你想挑錯,那麼真的能寫出一本比原書更長的校正,別的不多說,一開頭,就錯了:

取這樣的名字不是因為朱家是搞數學的,而是因為在元朝,老百姓如果不能上學和當官就沒有名字,只能以父母年齡相加或者出生的日期命名(登記戶口的人一定會眼花)。[2]

其實,朱元璋之所以叫朱重八,並不是當年明月所說的“只能以父母年齡相加或者出生的日期命名”,因為朱元璋出生於農歷九月十八,那他應該叫朱十八;而他出生時他父親四十八歲,母親四十三歲,兩者相加為九十一,因此,他也可以叫朱九一。但是,無論如何都叫不到朱重八上去。

重八這個名字就是按照行輩的次序而取的。他屬於“重”字輩,有四個堂兄分別叫重一、重二、重三、重五,三個胞兄分別叫重四、重六、重七,他年紀最小,就叫重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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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朱元璋像

這類問題,很多很多,如果想寫,即使只是講朱元璋的那部分,我都能借助《明史考證》、《紀事錄箋證》、《太祖實錄辨證》等書籍,寫到明天早上。只不過,這樣沒有什麼意義。畢竟給一本通俗讀物挑錯並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也沒什麼技術含量。

當年明月說:

要說明的是,這部書是描寫正史的,資料來源包括《明實錄》《明通鑑》《明史》《明史紀事本末》等二十餘種明代史料和筆記雜談,雖然用了很多流行文學的描寫手法和表現方式,但文中絕大部分的歷史事件和人物,甚至人物的對話都是有史料來源的,為了文章的流暢,出處就不一一列出了。[4]

我相信當年明月所說的話,也就是他力圖做到“無一言無出處”。但是,對於歷史研究來說,“無一言無出處”並不是充分條件,而是必要條件。也就是說,一本好的學術著作必然是“無一言無出處”的,但是“無一言無出處”的著作並不一定是好的學術著作。特別是對於正處於印刷業井噴狀態、文人雅士懟天懟地對空氣的明朝歷史研究更是如此,就如梁任公所言:

治明史者常厭野史之多,治清史者常厭野史之少。

對於明朝各種紛繁複雜、錯亂相綜的史料,如何去辨別,是比蒐集史料更重要的一點。很明顯,當年明月沒有這份功力。雖然他欲遮還羞的將《明實錄》和《明通鑑》放在前兩位,《明史》和《明史紀事本末》放在後兩位,當時就我的比勘,他參考最多的應該是《明史》和《明史記事本末》,還有很多說的好聽點叫文人筆記,說得不好聽一點叫稗官野史的東西。因為,正史永遠不可能有野史好看。

但是,對於明史史料的辨別,特別是這種明朝斷代史中無數史料的辨別,別說當年明月這種業餘愛好者,我相信沒有任何明史學者敢說自己史料的絕對正確性,也就是說,任何著作其實都是不嚴謹的,只不過程度大小的問題。說到著作“嚴謹性”的問題。坦白來講,我一直認為:通俗和嚴謹是本來就是相互矛盾的,為了一個,就必須犧牲另一個,只不過程度多少的問題。

簡單舉幾個例子,從網絡屆到學術屆。目前紅的發紫的馬親王,也是公認下筆很講究的作者,曾經花了2018年整整一年寫了《顯微鏡下的大明》這本書,這也是馬親王實現自我超越的一本書,的確寫的趣味盎然並且考據講究。但是稍微對明朝財政史瞭解一些的人就可以發現,他對於明朝黃冊的敘述雖然參考了欒成顯的《明代黃冊研究》,但是在關鍵的、也是本書中欒成顯最為看重的考證之一,明代甲首戶的敘述上面,依舊延用的梁方仲《明代糧章制度》的不嚴謹的說法;

拓荒者《明朝那些事兒》:十幾年後,依舊是最佳的明史入門讀物

《顯微鏡下的大明》

再例如,明史屆的絕對大佬王天有、高壽仙先生合著的中信出版社“新編中國史系列”之《明史:多重性格的時代》,不嚴謹之處亦不少。例如涉及到項忠驅散流民的數量時,即直接採用《明實錄》的說法,認為達到了一百五十萬,但是據《明史考證》,應該為九十餘萬。

拓荒者《明朝那些事兒》:十幾年後,依舊是最佳的明史入門讀物

《明史:多重性格的時代》

作為通俗讀物,這些“不嚴謹”之處其實並沒什麼,都是比較瑣碎的東西。“甲首戶”和項忠驅散流民數對於普通讀者而言,無足輕重。通俗讀物最大的作用是勾起人的興趣,並且用足夠端正的態度去解讀歷史(例如當年明月試圖做到的“無一言無出處”和馬親王的“要搞清楚這些問題,確保細節無誤,你別無選擇,只能去閱讀大量的資源和論文[5]”),但是對於他們考證不到位的地方,也就是不夠嚴謹的地方,我覺得你可以講出來,但是大可不必嘲諷。

學術著作和通俗讀物承擔的東西本來就不一樣,太過於“嚴謹”的讀物是沒人願意讀的。學術界和大眾是有天然的距離的,就像一說明史,你肯定想得到當年明月,但是肯定想不到梁方仲、何炳棣等等學者;一說蒙元史,你可能甚至都能想得到關毛,但是絕對想不到我國國內的神級人物、內蒙古大學教授亦鄰真。這不是什麼值得批判的事情,正常之事本來如此。學問本來就是神聖的,我們絕大多數人做不到馬克思·韋伯在其最著名的演講《以學術為業》中所說的那樣:選擇這條道路,就必須將其當作自己的天職,堅信我只為我的天職而活著。

拓荒者《明朝那些事兒》:十幾年後,依舊是最佳的明史入門讀物

馬克思·韋伯

就像現在最出名的明史作品不是由明史專家、而是由業餘人士當年明月寫成的《明朝那些事兒》一樣,當今世界上最出名的蒙元史著作也不是由蒙元史專家寫成,而是由暢銷書作者、人類學家Jack Weatherford寫成的《成吉思汗與今日世界之形成》,而在寫這本書五年之前,他還對蒙元史一無所知,並且,這部作品也有非常多、非常多值得商榷之處。但是,就像專業的蒙元史大家沈衛榮對於這本書的評價一樣:

Weatherford先生僅用了五年時間就寫出了一部世界級的暢銷書,建構起了他對夢圓歷史的一種新的敘事,作為專業的蒙元史家,我們或也可以從他這裡多少獲得一些積極的啟發。…………因為歷史研究的目的不只是要揭露歷史的真相,而且還要詮釋歷史的意義。[6]

“其實歷史本身很精彩,所有的歷史都可以寫得很好看”。這一句宣言,我認為抵得過無數考證。


參考

  1. ^《法華經·譬喻品》
  2. ^《明朝那些事兒》第一冊第二章:童年
  3. ^《朱元璋:從乞丐到皇帝》,陳梧桐
  4. ^《明朝那些事兒》引子
  5. ^《顯微鏡下的大明》
  6. ^《大元史和新清史:以元代和清代西藏和藏傳佛教研究為中心》,沈衛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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