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4 王培軍︱鬼董

王培軍︱鬼董

《鬼董》,文物出版社2014年11月出版

宋人寫過一本《鬼董》,是記鬼故事的,在清代收入《知不足齋叢書》,幾年前有人整理點校,由文物出版社出版了。這書並無特別佳處,但是它的書名,我覺得很不錯,所以就攘用了。錢鍾書先生的《談藝錄》《也是集》,也都是直用前人書名的,最近我又發現,《七綴集》似也用了洋典故,那就是《納博科夫的一打》(Nabokov’s Dozen)。納博科夫的書名,戲仿了習語“a baker’s dozen”(麵包師的一打),是指十三,不是常規的十二,所以共收十三篇小說。錢先生的《七綴集》收七篇論文,故名之曰“七綴”。

柏拉圖的《斐多》(此據楊絳譯,即《裴洞篇》)中,蘇格拉底論證靈魂不滅,以為那是真理,但我以為,那個論證的方法,其實是錯了的。不過對鬼魂,我卻不想作判語。我所記下的,是真實的人事,至少在我,是不曾加虛構的,所以並無曲折情節,作為鬼故事,自不夠生動。這是有些歉然的。相傳東坡在黃州喜人說鬼,我之說鬼,雖非“姑妄言”,專供人遣興的,卻也不反對讀者如東坡那樣的態度,作“姑妄聽之”。

王培军︱鬼董

《倩女幽魂》中張國榮扮演的書生寧採臣

我母親小時讀書,是在五十年代,那時只十一二歲,晚上天黑去學校上自習。先是提著小油燈,用手半遮著,在半路燈滅了。我母親心裡怕極了,於是就跑起來,那心情,應很近於電影《倩女幽魂》裡的那個去蘭若寺投宿的書生的心情。最後在快到黃泥岡大溝邊時——我小時去外祖父家,必經過此處——就見有個長人,著白衣白帽,從她身邊邁腿跨過去了。我母親幾乎嚇死。那個白衣帽的長人,在我們鄉間,謂之“文地䰢”(這個䰢字,是我據音姑且寫的,不知確否。《玉篇·鬼部》:“䰢,胡硬切,鬼。”似乎可據。《篇海》作鬥星名)。其實就是白無常,大名謝必安的便是。謝必安還好,見了沒事的,若見的是武的黑無常(大名範無救),那可就沒命了。

據我父親告,1953年土改時,在我家東邊的那株老柿樹下,槍決過地主五人。我小時在老柿樹下玩耍,是知道此事的,但並不怕;那樹幹很粗,須兩人才能合抱,樹幹是中空的,可站進一人,蓋百年以上物也。其地多大石,距我家老屋數百武。槍決地主之前,村中每夜皆聽見鬼叫,如口哨聲,遍佈空中。鄉間形容鬼叫,曰“鬼叫的活嚎”。其時我的祖母晚上紡線,父親因害怕,便把頭枕在祖母腿上,其時父親蓋未十齡。被殺的五地主,中有較惡者二,一名五疤子,一名花臉,是兄弟二人,徐姓。我的外祖父也姓徐,其村有貧婦為五疤家做短工,其實是彼的族人,為彼家用石臼打大麥,從早打至天黑,只予其兩碗大麥飯,並些許過口的鹹菜,彼家自吃則是白米飯及魚肉。此固非待人之道也。故當時人皆恨之,解放後之被禍,以此。執行槍決時,村中所有人家皆被命關門在家,不許外出。有人從窗隙窺看,為兩兵斃一人,兵甚猛厲,槍決之法,為兵以一手捉其後腦之發,一腳猛抵其膝後彎處,使其跪於地,即朝其腦打一槍,隨即走開。若未死,後兵上來補一槍,前兵並不回顧。

我二伯父在五十年代為本鎮(其名公塥)的糧站站長,晚上回家晚。鎮距我家只三里多路,並不遠,但須過一小山崗,鄉間路不好走,又夜深少人行,境界森冷,是可以想見的。某晚,伯父經過大凳窪(地名)邊的大水塘,在塘角處,用手電筒照見水邊坐著一婦人,坐在那披毛散發,梳著頭。那個大水塘,距人家比較遠,且必不能在這個時間,有婦人坐在那梳頭的。所以必是鬼無疑。“湖水湖風涼不管,看汝梳頭”,固是很美的事,但伯父可沒這心情,他當時嚇倒了,手電筒也扔了,一路趕回家,汗出如漿,一身衣皆溼透。當晚發了燒說胡話。我的祖母,用了名曰“出嚇”的辦法,把他驚魂撫定,過了陣才好了。二伯父生於1929年,讀了七八年私塾,五十年代初,也才二十幾歲,他那時是有些好事的。

我家有一老輩(算起輩分,應是從曾叔祖),據云心性不無輕薄,夜行,見一姣面婦人,坐在路邊包小腳。老輩於是走過去,搭訕撩她。婦人正色告雲,你別惹我,我可不是人。老輩說不是人,不成還是鬼了?於是婦人登時就變了臉,“血糊爛腥”的(吾鄉土語),極駭人。老輩見女鬼變臉,始大怖,乃發足狂奔,而女鬼即從後起而追之,如影隨形,彼快女亦快,彼慢女亦慢。且女身遍掛響鈴,邊走邊鈴響。一直追他至他家門外。後來沒過幾天,此老即卒於家,蓋嚇破膽雲。此事為先祖母三十餘年前所談者,我母親亦聽過。此老輩有一胞侄,為中國科技大學地球化學系教授,著有《亳縣隕石研究》。此事蓋在晚清民初之際。

我小時上過的小學,有個叫萬安小學,在上學的路上,須經過一石拱橋,那橋是青石的,名亦曰萬安。那橋是明萬曆年間所建,宣統間維修過,來歷頗古,故老相傳,在建造那橋時,還殺過小孩祭的。所以此橋歷經數百年,仍巋然在。在橋的西邊,有個胡莊,莊前有一獨木橋;在橋之東是小學,小學所在之莊,曰橋頭。民國時,那橋頭有個人,叫大丑。大丑生二子一女,次子名某,五十年代,從浮山中學畢業,後於上海當兵,其所娶妻名饒慧芳,為我三伯父的曾經的女友,差點成了我伯母。饒長得蠻美,我小時是見過的。話說大丑有一弟,有郤克之病,為婦所厭輕,大丑遂與其弟婦通,後來不知怎麼的,就變成為公開的了。大丑的妻氣惱,於是在某晚上吊死了。據近代史家孟森說:我國人自殺的手段,最多的是縊死,其次為投水。所以在舊社會,上吊是極普通的。就在大丑妻上吊的這晚上,在胡莊的那獨木橋邊,有個婦人,求解放後做了我們大隊書記的陳決青的父親,馱她過橋。陳父的名字,已記不得了,他是較膽大的。那獨木橋頗為窄狹,在我們那裡,是有人不敢過的。婦人膽子小,又是在夜間,亦在情理中。於是他便馱那婦人過橋,一馱在背上,心裡立時知曉了,是個女鬼。因那婦人身子極輕,如無物一般。女鬼為何要人馱呢?據多聞者說,是凡橋皆有神守,不放鬼單行;必須跟著人,才能通過。不管怎樣,陳老頭把女鬼馱過了橋,女鬼就往東去了,而大丑之妻遂亦吊死。第二天,大丑妻的消息傳開,陳父想起頭晚之事,便知是那女鬼找代的,悔不該馱之過橋了。大丑妻吊的那棵楓樹,在萬安橋之南邊,我家有田在其北,我祖父那天正好起早,扛著鋤去那裡,不經意一抬頭,見樹上掛著個女人,嚇壞了,趕緊逃回家。我祖父是膽子小的。

1976年,大概因唐山大地震之故,有一陣子,我家為了防地震,也搭了個草棚,在裡頭過夜。那個草棚很小,又特別簡陋,只能住幾個人,被子是鋪在地上,當然,地上鋪了幹稻草。那時我妹妹才出生不久,我也不過四五歲,因為嫌棄她髒,就和我祖母睡。在那草棚亦然。有一次,我祖母夜裡摸到了根皮筋,涼冰冰的,以為是條蛇,嚇了一大跳。後來才知,是我玩耍的粗皮筋,睡前丟在被邊了。這是我記得清楚的。我所不知的,是聽我祖母說,那晚上,她還聽見了鬼叫,叫聲極悽慘,叫的是“苦啊、苦啊、苦啊”,分明是女鬼,共叫了三聲。那聲音是從村子前來的,往村後邊去的。沒過幾天,果有鄰村一婦人,為著什麼事,投水死了。據說在死前,那女的把自己雙手,用帶子反綁住了,一頭栽進水裡的。那決絕的態度,是很可驚人的。就因為這個,其孃家人疑為人所害,不是自盡。於是縣裡派了幾個公安,下來屍檢。屍檢在路邊,有不少人去看的,我雖也要去,可是因太小,不被許可。據說,那屍體經水浸泡,脹得很大,“像吹了氣似的”,看的人如是雲。我還記得,有個我們村的放肆的婦人,大了膽子,從那女屍上跨了,晚上就做惡夢,被其家長輩呵責。這婦人另有些事,要寫小說,是可作很好的材料的。

我大伯父有個女婿,為“厲之人”,以前年輕時,他是持無鬼論的。及至中年,卻成了有鬼論者,大家都覺奇怪。彼雲三十五歲前,他晚上走黑路,是敢在亂墳堆走的,就是睡在那裡,他說也是敢的。後來經了些事,乃忽“思想”丕變。那時我已上中學,已經接受科學,他便要說服我。他有一件事,是有年的夏天,他晚上為了看稻,在村頭搭了個棚,在裡面睡覺。一晚,他聽見有一鴨子,來至他腳邊叫。鴨子並不稀奇,但半夜這樣子叫法,卻不免可怪。他於是起來看,但也並沒有鴨,而那聲音卻在,而且在走著了。於是他就跟著聲音走,看到底要如何,一直就走到村裡某家的窗子的底下,那聲音才沒有了。他心裡雖疑惑,可也沒當回事。不多久,在九、十月間吧,這人家的男人,就生病死掉了。顯然,那做鴨叫聲的鬼魂是找他的。不過據古書記載,鬼魂之狀是如公雞的,此則聲作鴨子,不知是何道理?

在我的家鄉,近於木匠又非木匠,還有種手藝人,叫做“解匠”的。“解”的意思,就是用鋸鋸木,讀若“概”。作名詞的鋸,我們叫“鋸”;但作動詞的鋸,我們叫“解”。《新唐書》中有個叫孫揆的,被李克用捉住了,用鋸鋸他,鋸齒行不動,他大罵說:“死狗奴,解人當束之以板!”“解”字的用法,就是這個。我的外祖父,在解放之後,便是做這個事的,人皆呼之曰“老解匠”。“老解匠”所做的事之一,是把樹木解成板,而有時候,若青年早死,在我們那裡,是不用棺材下葬的,而是用四塊長板,加兩塊短的,釘一方木合,盛之而殮。那個方木合,也請老解匠來做。我小時聽潑辣女子罵男的(包括其丈夫與兒子),每雲“合子板的”。其聲不絕於耳。初時不解,問了我的母親,才知其所指。若是老人老死,便不須此,因為老人大抵先做好了棺材,放在家中,謂之“壽材”。啟功有一文,記齊白石的軼事,說早年晉謁齊時,見其家有口棺材,一直放在廊上,以為是名士曠達。其實是誤會了,那不過是種舊俗。所以有青年死,我的外祖父,大抵能隔數日前知,其緣故,就是其人的鬼魂,必先來報。有一次,我外祖父大清早,就聽有人打門,聲音很大的。外祖父說,又有年輕人死了。次日就有人來請他去做那東西,死的那個人,是我母親的同學,名字叫徐成強,才十七八歲。我母親說其人唸書很聰明,但後來因家窮,就歇了務農,是很可惜的。我問母親,聽見打門,為什麼知是鬼,而不是人?母親說:山裡人家,從來不打門,若有人來,都是大聲喊的。而且又那麼早,所以用不到問,就心知肚明瞭。

九十年代中,我在一中學教書,我父親剛退休,覺得沒事做,有些無聊,於是就去我那學校值班。值班之處,是學校的“科學樓”,其實是做實驗室的,也有教研室。我所在的那個辦公室,也在裡邊。那建樓的地方,本是亂墳崗,故不免鬧鬼。同時在那值班的,還有個陳姓老頭,和我父親是相識,說見過雨天的晚上,有女鬼坐在樓前,在哭著,但不大看得分明,只見些影子。我父親則沒見過,他和老陳傍晚時,就在樓前抽菸,天一插黑,就各進值班室,再也不出來了。那年的十月,有一晚他在值班室躺著,人還是醒著的,不知怎麼地,從窗外驀地進來一隻大貓,所謂“苗十氣候啞吒”,撲到他身上,他想也沒想,用手猛力一揮,那大貓砰然落地,就又從窗子跳出了。這一嚇,可是一身冷汗。那樓共是六層,值班室在四樓,那個窗子是單獨開的,外邊為陡絕之壁,並無可攀援處。那貓是怎麼進來的,實無以為解。不僅於此,父親另有一老友,關係非常之好,也就是那一晚,在礦井出事死了,死法很慘。第二天,死訊過來了,而那個大貓,我父親認為,就是彼友之鬼。此後他再也沒去值班。

據外舅說,他有個極好的故友,姓董名永春,習慣上,他稱之為“老董”。老董在年輕時,是與他一道從上海下放的,去了安徽工作,彼此相交,達二十餘年之久。大概三十八年前,老董偶在外走路,被一十六七歲的中學生騎車,從後側撞倒了,因車後又帶了一人,騎得又快,又是與另一個學生比誰騎得快,故撞力特大,頭撞在地上,立時便撞裂了。外舅去醫院看老董,老董的喉嚨裡,就在發著一種不暢的咕嚕聲,但人一直沒醒過,後來就死了。就在老董死的那晚,外舅準備去睡時,已經熄了燈,就聽見在屋外,有個低沉的咕嚕聲,從遠處過來了,——那時外舅住平房,屋瓦之下,並無天花板,是他自做的蘆蓆,蓋在上邊的——那聲音到牆腳下,似乎遲疑了片刻,就貼牆而上,經過蘆蓆上邊,從另一邊牆下到地面,又從另一邊牆再上來,再經過蘆蓆,然後貼牆下去,後來便去遠了。在其經過蘆蓆時,外舅還下床拿了把製圖的長木尺,去對著那聲音之處,連捅了好幾下。他當時並不覺怕,他在捅的時候,心裡就起了念,以為這聲音,與在醫院裡聽見的老董的喉嚨間的聲音,是毫無二致的。他雖有此念,卻也沒說出來,因為怕妻子害怕,又是大晚上的。就在這時,不意外姑說:“這聲音像老董的。”一語道破了。這就得著一個證據,不是他的錯覺。那個聲音,不可能是老鼠,也絕非蛇之類,而且從沒聽見過,有什麼動物,發出過這種聲音。據說老董的為人很好,死時才四十一二,其父為獨子,在其幼時已故,其母守寡幾十年,亦僅此獨子,其身後又僅一女,境況極淒涼雲。

我的曾祖父,是極勤快節儉的,據說他在夏天,去田畈時,鋤上也掛個“火盚”(一種供取暖的粗陶器,有提樑,其形如籃,裡面盛炭火,並蓋以稻草灰),用來點他的旱菸,而決不用火柴。他所省儉得的錢,就積了來買田地,此外別無興趣。他脾氣不小,膽子頗大,是不怕鬼的。有一次,是盛夏的中午,外邊闃無一人,他獨去野外做事,走至村前的土橋,就見水邊樹根上,坐著個小水鬼,繫了紅肚兜,頭上丫叉,扎著紅頭繩,在那兒乘涼。那個橋,本來是一吊橋,白天放晚上收,在舊時是防盜的。我小的時候,吊橋已沒有了,只有一石橋。我曾祖父見了那鬼,也不做聲,就一鋤磕下去,鬼見勢不妙,就翻身落了水,立時消失。老人家一擊不中,卻也不介意,繼續去田裡,幹他的活兒。此後也並無他話。

我所遇的有二事。不記得是哪年的過年,我回到父母處,有晚外出散步,走回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但尚可模糊見物。我走到樓梯口,拐彎上樓,就在第一、二級的樓梯邊,看見一小孩,約莫兩三歲的樣子,匍匐在那兒,也只是匍匐著,別無所事。我吃了一驚,從他身邊經過,他轉過臉,仰起朝著我,我嘴裡咕噥了句,就急走上去了。但皮膚已經起粟。我家在二樓,住在那已二十多年,樓下的那兩戶人家,並沒這麼大小孩,左近的也沒有,這是我所知曉的。而且那兩家的門,有一家久已封死了,是從樓前走的,另一家也緊閉著門,了無聲息。我回家之後,不知什麼心理,又壯大起膽,找了把手電筒,再開門出去看。但就這麼幾分鐘,小孩已不見了。我告訴父母,他們說,那或是小兒鬼,反正不是好物。

2008年,我因為騎車摔傷,致面骨折斷,後來去醫院做了手術。但我當時並不知,還以為沒什麼事,自己有些得意。在家養傷時,有天深夜,臥室窗子的西南角處,我聽見有陣很怪的清脆的笑聲,對著我們的屋裡,彷彿是“瞰其室”,據那聲音,是夾帶些譏諷的意味的。我推醒了妻子,示意她聽,但笑聲就沒有了。我便下床去窗子前,也不見什麼,當晚月光還很好。我的住處是在四樓,其旁必不能有人。我知古人有鬼揶揄的事,據其情形,是頗為近之的;我事後便做了首詩,自我解嘲雲:“匡床臥夢醒還無,乍覺胡盧瞰譎觚。我亦十年窮措大,居然夜被鬼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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