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魯迅先生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世間，還有什麼比英才早逝更具悲劇色彩呢？
當然，對於一個家庭來說，任何一個成員的離世都是一件令人心碎的事，更不要說早逝。楊絳先生就曾經歷過女兒與丈夫的相繼離世，為此留下了永恆的悲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
英才早逝無疑會超越尋常的悲傷，它不但是家庭損失，也是社會損失。
若將人生喻為一支樂曲，一定有優美、平凡和粗糙之分。英才早逝正如一支優美的樂曲在最華麗的部分戛然而止，會令人沉浸在美妙之中而無法自拔，無法接受這突然的散場。
為了對抗這種悲傷，人們便用“天妒英才”來撫慰絕望，並告慰逝者。也許確有其實，但看那遼闊天際中無數變幻莫測的瑰奇景象，令人沉醉的藍天白雲、星月交輝、清風雨露、陽春白雪，以及那令人恐懼絕望的狂風驟雨、酷暑嚴寒、天崩地裂……
最美妙與最絕望集於一身，儼然早逝的英才。
英國詩人濟慈的生命止步於25歲，他創作的詩篇已然引領著詩壇上的浪漫主義；中國詩人海子的生命長度與濟慈相同，他為中國詩壇搭建了一個奧秘的王國；數學家伽羅瓦的生命止步於21歲的青春早期，卻已開啟了數學的一個新時代，有人斷言說伽羅瓦的早逝使數學的發展被推遲了數十年……
怎樣的人才可稱得上英才？我想，被冠以英才的人，不但才華橫溢，還具有良好的德行；他們給人類帶來的不只是創造性成果，還懷有一顆悲憫之心；他們成就的不只是自己，更為他人帶來啟迪。
從某種意義上說，英才就是人類衝脫命運藩籬的希望，是閃爍在我們頭頂上的群星。
2.
巨人們離我太遠。離我最近的一位英才就是他，鍾揚。
七月份的一天晚上，與姐姐通電話，聽她講述了當天參加的一個尤為令人悲傷的葬禮。
葬禮的主角是一位大才子，年紀大約四十歲，是曾經與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小鎮上的一位哥哥，名叫鍾揚。按說四十歲已不算年輕，可見過他的人都說他看上去仍帶有少年的純淨，我猜這大概是才情橫溢的緣故吧。
他在世的時候已經錄好了自己唱的兩首歌作為葬禮上的背景音樂，一首《來生緣》，一首《朋友別哭》，將告別和安慰親友之情寄於歌聲。他的歌喉原本優美，錄製的時候想必用盡了畢生的深情。在原本悲傷沉重的葬禮上，隨著兩支告別的歌聲縈繞其間，一種唯美的輕盈潛入了每一個人的心中。
也許確如川端康成所說：美的極致是悲哀。
我和鍾揚哥哥其實算不上熟識，我倆幾乎無交集，但人與人之間的精神聯接並不需要面對面，就像我們讀到一部作品所產生的深切共鳴與精神互通。
我對他的直接印象停留在二十多年前。那時候他好像讀高三，剛轉學到我們學校，而我大約在讀初中。因為我大姐和他大姐關係要好，所以我也就認識他了。我和他交流不多，只是不時看到一個清瘦沉默面目溫和的少年在附近走過，有時遠遠看到他在曠野中寫生，有時近距離碰面會相互點頭致意。他衣服上偶爾會染上油彩的顏色，當時他正在學習美術。
我想那時候我已在鍾揚哥哥身上察覺到“氣質”的存在，它會給一個人賦予獨特的魅力，這種無聲無形的東西會影響到他人。
自他上大學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他大學畢業幾年後，聽我姐說他在廣州從事廣告策劃工作，與著名的寶潔公司合作，收入很高雲雲。
之後陸續聽到的消息也都是關於他在事業上的節節攀升，諸如購置了豪宅，創立了公司，創立的公司上市......試想在舉目無親的大都市，一個小鎮青年取得此等成就，除了才華和品德，還有什麼可以依仗的？而在商業社會，財富也許是衡量才華最直接的標準。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默默將他視作榜樣，併為此自學了廣告學。畢業後我選擇了與所學專業毫無關係的文案工作，這和他的間接影響不無關係。雖未取得他那樣頂尖的成就，但我仍從中收穫了許多樂趣，因為有愛好和希望。一直到現在，我的職業仍然與文字和創意保持關聯。
去年，聽我姐說起鍾揚哥哥身體狀況不佳，當時只是覺得他可能是事業上的壓力過大所致。直到七月份的一天，得知他已經去世。得到消息的剎那我心中泛起一股難以言傳的衝擊，這衝擊完全不同於以往聽到此類消息的心理活動，這大概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悲劇的衝擊。
我姐每次提起鍾揚哥哥總要讚歎一番他的才華，說他的書法和繪畫功力了得，還寫得一手好文章。我姐在審美方面很是苛刻，鮮見她屢屢讚歎一個人的才華。事實上，我姐在後來與他的親人交談，才得知他參與過許多知名廣告案例的策劃，獲過許多獎，這些在之前他從沒對家人說起過，也沒在社交平臺秀出過，彷彿不值一提。
鍾揚哥哥所為人稱道的，除了才華和對待成就的低調態度，還有他待人接物的姿態。他去世的消息傳到昔日小鎮上時，許多鄰居們都會深情地懷念他，昔日那個彬彬有禮的少年郎。
我對這位鄰家哥哥印象深刻的另一原因是他的名字，鍾揚，這個名字是取鐘聲遠揚之意。
鐘聲，最初的作用是提示時間，意味著規律與秩序，後來慢慢加入了審美與宗教意味。鍾曾經作為樂器而存在，但更多的是出現在宗教場所，廟宇或教堂，用以向人們提示塵世的短暫，須惜取光陰。
鐘聲遠揚，該是一幅沉靜、美麗、哀而不傷的畫面，意味著綿延不絕。
願有天堂，供所有早逝的英才們永恆作息。願鍾揚哥哥繼續在那裡揮灑他不竭的才情，續寫他沒寫完的詩。
他寫的詩，筆名石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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