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2 鄉情散文:趙伯趙嬸


蘇臺村橫臥在狹長的山谷裡,被一條自北向南的河水一分為二。四分之三的村民居於河西,我和趙伯等十四戶住住在河東。村裡人為在口頭上把河東河西的人區分開來,把河東叫上河灣,河西叫下河灣。

趙伯和我既是蘇臺人,又是上河灣人。如果更確切些,趙伯是我家右舍。

趙伯趙嬸育有五女三子,而且中間無一夭折,可謂奇蹟。趙嬸大女兒嫁人後,有一年開春,懷揣襁褓中的嬰兒來轉孃家,發現趙嬸又給她生下一個小妹,正在坐月子。一時間,趙嬸臊得坐在炕堖裡不敢出來。

多年以後,村裡人還把趙嬸的這段遭遇當作茶餘飯後的笑談來講。趙嬸生的女娃是老碎,八個子女中排行老八,五個女兒中排行老五。趙伯順口起名叫五五。五五和二姐同年生,屬猴,比我大一歲。所以,我的童年裡,五五不可或缺。

打我記事起,趙伯家底殷實,在擁有八十三戶人家的村莊裡,光景拔頭梢,數一數二。比在縣裡當工商局局長的王家更富有,比在村裡當支書的龔家更寬裕。用牛羊滿圈、騾馬成群來描述他家毫不誇張,光看那高低錯落的房舍,就不是一般人家。整個院子,房屋修的密密匝匝,馬廄,牛棚,羊圈,雞舍,廚房,廂房,倉房,上房,要有盡有。

等我稍微長大一些,趙伯家翻新了上房,重修了門樓。上房青磚滾脊,兩側飛簷不是二龍戲珠,就是雙鳳嬉戲;大門樓子更是引人注目,青磚貼面,上面雕刻了牡丹花紋,方圓幾十裡八村,獨樹一幟。

鄉情散文:趙伯趙嬸

後來趙伯家道中落,有云遊的道人、陰陽到趙伯家住宿,說是大門方向不對,才致使接二連三不如意的事情發生,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在大門剛進去的地方修一道牆,可化解災禍。趙伯照做了,但好運並沒有到來……

可能因為是鄰居的緣故,小時候我常去趙伯家玩耍,也算是特例,除了我姐妹之外,其他小孩是進不了趙伯家大門的。趙嬸對我疼愛有加,常拿一些零食給我吃,最常吃的是灶灰裡燒的雞蛋。有一回,我玩累了,竟然躺在她家溫熱的鍋項睡著了。直到我長大成人,趙嬸老拿這件事說我。

後來,我為什麼不去趙伯家玩了?是因為趙嬸給了我一隻雞頭。當我嗍著雞頭回到家時,母親一把從我手中打掉雞頭,呵斥我以後不許去趙家玩。村裡有鄉俗,雞頭不能送給外人吃,那是藐視和小看,有侮辱的成分在裡面。不管趙嬸是有心還是無意,我就再很少去趙伯家玩耍了。只要五五到我家來,我們依舊玩的不亦樂乎。

記得堂哥結婚在夏天,正是豌豆角香甜青翠的時候。當別人都在忙著鬧洞房的時節,我和五五騎在我家屋後的杏樹上,吃我從別人菜園偷來的豌豆角。

院子裡人影晃動,一撥一撥起鬨的聲浪浪花一般從婚房湧出。突然,五五停下嚅動的嘴問我:我們啥時候成親(結婚)?當時我不過十歲,不知成親所謂何事,自顧自吃著豌豆角,不以為然反問:啥是成親?

現在想來,五五之所以很早就懂成親一事,可能與趙伯家滋潤的光陰有關。我們家當時吃穿都成問題,所以導致我在發育和思想上都趕不五五。

現在,我得以生活在這座城市,一定程度上,與五五有直接關係。父親突然去世後,我面臨養家的重任,想盡快找份餬口的工作。偶然機會來到這座城市,找了幾天找不到工作,偶然的機會碰到已為人妻的五五。

鄉情散文:趙伯趙嬸


她告訴我,她女婿所在的工廠正在找人,而且她女婿即將辭職,要和她一同回家過年。就這樣,我頂替了她女婿的崗位,在臨近過年之際,找到一份正式工作。

她和女婿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坐在他們的出租屋吃飯。五五坐在炕頭邊奶孩子邊說起小時候的那個夏夜。昏暗的燈光中,我的臉一陣發燒。說完,她問我還記得嗎,我回答說:早忘了。

她揶揄道:當了大學生,連小時候的事都不記得了,還說我貴人多忘事,窘迫的我恨不得從磚縫鑽進去。


趙伯的二兒子喜院,沒上過一天學,卻學會了木匠手藝,不得不令人稱奇。喜院娶的支書家的二女子,真的是門當戶對。做為村裡的掌舵人,能把自個女子嫁給大字不識一個的白坨,進一步反應了喜院的能幹和優秀。

喜院結婚是秋後的一個週末,因為我在現場守了一天,除了看大眼睛的新媳婦外,還不是奔著宴席上的菜碟子去的。十三歲的我,家裡一如既往缺乏食物,所以,對食物的渴望一如從前。那一天,趙伯家屋脊上的喇叭裡,翻來覆去播放著秦腔《五臺會兄》,至今記楊五郎的一段唸白:

灑家出寺來,睜眼把頭抬。

就地長衰草,松柏兩旁栽。

獨龍口吐水,孤雁從東來。

景緻雖美好,舊愁難解開。

婚禮進行到半中腰,輪到新郎新娘給趙伯趙嬸敬酒時,喜院把酒壺一摔,頭也不回地回屋去了,留下看熱鬧的街坊四鄰乾巴巴地立在院場。

新媳婦如受辱的母老虎,衝進婚房撲向喜院,一頓撕扯抓撓。喜院見自己腮幫子被媳婦指甲摳破,鮮血宛如驅蟲,向領口蔓延。火冒三丈,二人便扭打起來。親戚房下怎麼拉也拉不開,要麼分開不多時,兩人如鬥紅眼的公牛,趁人不注意,又滾打在一起。

眾人見勸解無效,一個一個溜出大門。婚禮不歡而散。

事後,有人道出實情。喜院不給趙伯敬酒,另有隱情。

趙伯幾個大女兒嫁人早,大兒子又在外求學。趙伯便把喜院留在家裡,幫他種莊稼,替家裡分擔家務,好供給大兒子上學。喜院眼看著和自己同齡的的孩子一個個走進學校,他還被趙伯強迫在地裡幹活,或者在山上放牲口。

鄉情散文:趙伯趙嬸


喜院非上學不可,就遭到了趙伯毒打。有一年三九嚴寒,趙伯把不聽話的喜院用麻繩捆綁起來,非要塞進冰窟窿。趙嬸上前勸說,喜院把趙嬸解繩索的手趁機咬了一口,鮮血淋淋。

疼極了的趙嬸不再阻攔,在一旁咒罵,彷彿給趙伯加油鼓勁。

喜院沒有被塞進冰窟窿。要感謝父親、大伯以及幾個鄰居的及時出現。沒死成的喜院,對趙伯趙嬸懷恨在心……

大婚不久,喜院就被趙伯另了出去。

另的不遠,就在趙伯家隔壁的一道院落裡。此院的主人早已搬離蘇臺,房子沒有拆,趙伯有遠見,知道自己有三個兒子,以後避免不了要分家。花低價就買了下來,沒想到真派上用場。

趙伯家的不幸,壞就壞在了分家上。喜院分到的田地不是最好的,分到的糧食、傢俱都少的可憐。喜院心裡哪裡受得了,三個兒子當中,數他付出的最多,他不甘心。大兒子學業有成,在縣糧食局工作,兒女雙全;老三在縣城讀高中,從小到大,一天苦沒下過。這樣一來,所有家產不全都留給老三了嗎!憑什麼,他喜院在這個家當驢做馬,卻得不到應有的回報?

分家不久,喜院提了一把钁頭,攆回老院,能挖的挖,能砸的砸,活像個蠻橫無理的土匪。大上房房頂挖了個大窟窿,大門樓子挖了兩個豁口,廚房裡的鍋砸了,灶臺挖了,裝麥子、胡麻的麻袋抱到院子裡,一钁頭挖破,拎起來,撒滿院子,連大門外的村巷也是,牛、羊、騾、馬、雞全放出來,在院子裡享受大餐。

喜院橫掃途中,趙嬸和趙伯領著五五,跑進村後的山林躲了起來。有人進去勸阻,被"殺"紅眼的喜院不留情面趕了出來。出來的人說,兩頭牛在廚房裡吃饅頭,稀屎拉了一地,殘缺不全的鍋臺上也有;騾馬在院子裡肆無忌憚地吃糧食,受驚的雞飛來飛去,鴨子嘎嘎叫不停……

有幾個小孩在大門外張望,鼓風機隕石似的從頭頂飛過,落在不遠的村巷裡,像只會滾的機器,滾進石頭堆,瞬間粉碎。孩子們被家人拽回,剛走開,雙卡錄音機又飛了出來……

牲畜吃的糧食太多,有兩頭牛脹死了,死時肚子高高鼓起,像吹脹的氣球;一匹馬吃多了胡麻,拉了兩天稀,搶救無效也死了。

趙伯家,從此殘缺。

鄉情散文:趙伯趙嬸


三兒子終是沒考上大學,回家當了農民。受喜院影響,一時半會討不到媳婦。趙嬸罵兒子窩囊沒出息,唸書念成了榆木疙瘩。在捱罵的過程中,三兒子低著頭,閉口不言。

三兒子在奔三的年紀,終於花高價彩禮娶上媳婦。兒媳生頭胎的時候,趙嬸阻止沒上去醫院分娩,導致生下一死胎。兒媳熬出不完整的滿月,收拾上衣物要走人,死活不想和趙伯趙嬸在一起生活。她給趙嬸兒子下了死命令,媳婦和娘,二選一,要麼跟她走,要麼留下和趙嬸一起生活。說白了,有你娘就沒我!

趙嬸兒子像以前一樣,沒有言語,跟媳婦去了外地謀生。

這時候的趙伯和趙嬸身體康健,無病無災,尚且能自力生活。他們對去意已決的兒子和兒媳,沒有挽留,沒有相送。

五年時間不到,蘇臺開始了移民搬遷。三年之內,有條件有能力的人家,分批次離開了故土,只有三五戶孤寡老人,如同海浪拍在沙灘上的小蝦,無依無靠在蘇臺土地上掙扎。沒過多久,孤寡老人被一一安置進了敬老院。因為趙伯和趙嬸有兒有女,上面不予理睬。

趙伯趙嬸在蘇臺生活了幾年,開始年老體衰,一桶水也拎不回來,吃喝成了問題。

開始五個女兒輪流照看,慢慢地,怨聲四起,唯有五五不離不棄常來蘇臺盡孝。在縣城的大兒子要求把趙伯趙嬸接到縣城照看,但兒媳不要,說趙嬸曾對她不夠友好;喜院那裡的生路早被堵死,彼此是愁人,準備老死不相往來;三兒子想把趙伯趙嬸接到他身邊,但媳婦不依,她提出只養活趙伯,趙嬸她不管,愛上哪上哪。

最後,大兒子在縣城給趙伯趙嬸租下一間民房,讓他們暫住下來。兩年不到,趙伯因肺氣腫去世。大兒子僱民工在蘇臺挖墳,把趙伯這片落葉,安放在故鄉的大樹下。

鄉情散文:趙伯趙嬸

趙伯死後,喜院不知從哪得到消息,從四百公里路上跑來,獨自買了一口上等的柏木棺材,將趙伯的遺體放在裡面。下葬當天,喜院的哭聲分外悲痛,如一匹受傷的獨狼,悽慘的哀嚎聲在蘇臺的峽谷裡久久迴盪。

處理完趙伯後事,喜院想把趙嬸接走。趙嬸丟給他一句話:我寧可死後被野狗翻腸倒肚,也不去你家看眼勢!

碰了釘子的喜院,鐵青著臉離開了。

趙嬸準備給三兒子交代後事,畢竟他是她最放心不下的牽掛。打小沒受過一丁點苦不說,上學時又落下近視的毛病,聽說有次在工地上不小心踩到釘子,化膿發炎,差點截肢。要不是外孫擋著不讓走,她非要親自坐班車去看兒子。

趙嬸當了一輩子家,攢下十三萬私房錢,以留給碎兒子。因為兩個孫子一個孫女都在上學,只有兒子一人打工,她實在放心不下。給自己留夠買棺材板的錢,剩餘的一分不剩交給兒子。

兒媳見老婆婆掏出全部積蓄,動了惻隱之心,建議把近80歲的趙嬸接到她身邊看護。

前些日子在老鄉群裡,無意中看見趙嬸碎兒子,就打聽了趙嬸的近況,他發來一段趙嬸的視頻。趙嬸頭髮白如麵碗,眼窩深陷,顴骨分外突出,與我記憶中的她完全兩樣。經過歲月磨礪,趙嬸的手如木柴,顫抖不止。

一個月轉瞬即逝,像這幾十年的光陰,不經意流淌的無影無蹤。我沿著時間的河流,打撈有關趙伯趙嬸的記憶,總是影影綽綽,抓住一些,又溜走一些。不管歲月兜轉,還是一去不返,趙伯和趙嬸的身影,在荒蕪的光陰裡,浮浮沉沉,起起伏伏。

生活在河東的趙伯,以另一種方式活在故鄉。

生活在河東的趙嬸,以另一方式生活在他鄉。

生活的河灣,依舊在流淌。曾經以為我和趙伯趙嬸都是岸上的看客,殊不知,我們早已成為浪花一朵,日復一日,追尋生命的意義。

鄉情散文:趙伯趙嬸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