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書生滿腹才華，是鎮上第一才子，信心滿滿地上京趕考，孰料官場黑暗，買賣官位的現象十分嚴重。
主考官乃當朝權相，女兒是皇后，兒子封了侯，他最喜愛財色。考生們常常投其所好，贈財贈色賄賂，若是主考官滿意了，便能入殿試。然殿試上，皇帝也受其擺佈，幾乎前三甲都是丞相說了算。
書生出生寒門，上京趕考的盤纏都是鄉親們省吃儉用給湊的，哪裡還有餘錢給主考官送禮？於是，他次次與功名擦肩而過。
然而書生不甘放棄，租了京郊最為便宜的木屋定居，一邊讀書一邊賣畫謀生。
說來也是緣分，牡丹受雷劫化原形正落在書生賣畫回家的路上。書生見牡丹的真身被火灼燒幾近枯萎，憐惜地將她撿起，帶回家中精心養護栽培。
書生對照料花草極有經驗，牡丹在他的照料下活了過來。
木屋周圍亦種了許些野花野草，都長得極為茂盛，但書生唯獨對她的照料最為細心周全。
早晨捧著她和花盆沐浴陽光，陽光烈了便將她捧到陰涼處，給她的根部澆了水才去集市賣畫，天黑回來第一件事也是去看她，晚上他挑燈夜讀或者作畫，都將她放在書桌一角，就連睡覺都要將她連著花盆一起搬到床頭……
他們就這樣日夜相伴了一年，在他的精心呵護下，她長得枝葉繁茂，還開了花，雖只開一朵，卻比普通的牡丹要大上好幾倍，花瓣錦簇，疏密有致，顏色豔麗，芬芳撲鼻。
他滿臉驚喜，當即鋪開宣紙，為她作畫。
他的眼中含笑，薄唇微勾，本就溫和的面容泛起絲絲柔光。
他的笑容迷了她的眼，他筆下栩栩如生的畫俘獲了她的心，讓她沉淪在這浮世紅塵中不可自拔。
她怕突然化身成人會嚇到他，於是選擇在某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化為人形，扮作被人毆打慘不忍睹的樣子，借避雨之由敲門。
他為人向來謙恭儒雅，又樂善好施，果真收留了她。他是個正人君子，見到洗漱後的她美豔無比，卻沒有如常人那般痴迷貪戀，為她上藥都是請隔壁的王婆子來，但她的飲食起居幾乎都是他親自照料。
他賣畫攢下的錢幾乎都給她買了藥，於是她又拼命再畫。
他說，那幅牡丹賣了最好的價錢，可是牡丹失去了香氣，他再畫不出牡丹初綻時的模樣。
為了幫她，她匆忙告辭，之後又迴歸原身，牡丹再次恢復芳香。
他又畫下了她，一幅又一幅，每一幅的神態各異，角度不同，而她也配合著他，不動聲色地變換著自己的姿態，甚至輕微地改變自己身上的色彩，花瓣的紋理……
而他也在她的變幻中發現她是一朵世間難得一遇的奇花。
二
他的畫因為牡丹而名動京城，價格也隨之水漲船高，千金難求。牡丹乃富貴之花，極受人追捧，更有愛花之人看到畫像，願花高價購買牡丹的實體，卻遭到書生極力拒絕。
經過買花之事，書生的表現讓牡丹更為感動，於是決心嫁給他。
她再次化為人形，以報恩之名尋上門，書生見她甚是歡喜，迎她進屋。
二人敘舊良久，互訴思念之情，牡丹主動提出婚嫁，二人一拍即合，定下了婚約。
書生賣畫賺了大錢，買了座新的宅子，婚禮在新宅中隆重舉行。
二人婚後恩愛和睦，舉案齊眉。
花妖有一特點，一旦與人結合，法力便會隨著同房的次數逐漸消失，且不能離本體過久，否則會越來越虛弱，本體活則她活，本體死，則她不能活。
可她為了愛，甘願放棄法力，做一世凡人。
兩年過去，即將迎來新一輪科考，書生越發勤奮苦讀，但又時常憂慮，自己攢下的錢財若是謹細些花，定能一生無憂，可是在主考官眼中，他的這點財富根本算不了什麼，而且，他還要養家。
牡丹將他的憂慮看在眼中，痛在心裡，決心出門多賺些錢，為他充實送給主考官的禮物。
她生在山野，心性純良，對人間風俗和禮義廉恥瞭解不多，更不知觸犯了這些規則的後果。
她瞞著書生，憑藉美豔的容顏，絕世的舞姿，在京城第一妓院煙雨樓謀得了一份舞娘的活兒，賺得豐厚的報酬。可同時，她的美貌也招惹了無數的追求者，但她都一一拒絕了，追求更甚者，直接將八抬大轎抬到了煙雨樓前，敲鑼打鼓熱鬧一片。
牡丹無奈，只得言明自己是有夫之婦。
她並沒有想到，她的一番坦白會給書生帶來災禍。
不知是誰將她在煙雨樓做活兒並且被權貴當街求娶的事告知了書生，書生一氣之下衝進煙雨樓，竟不分青紅皂白地掌摑了她，並強行將她帶走，可剛出煙雨樓就被那求親的權貴帶來的人馬包圍，抓起他便是一頓痛打。
痛苦掙扎中，他聽到那些毆打他的人稱那權貴為金公子，金公子自稱是丞相的獨子，他想要的女人，誰也阻止不了！
牡丹被他掌摑雖然寒心，可看到他被人打，卻還是很焦急，而她法力盡失，無法幫他半分。
金公子威脅她，只要她願意與書生和離，嫁給他，他便饒了書生一命，還可保書生仕途平步青雲。
她糾結無比，可還是不忍他死在自己面前，最終，在他絕望的凝視中，她寫下了和離書，還對他說了許多絕情的話，在他諷刺的狂笑中上了金公子的花轎。
他躺在煙雨樓外渾身是血，得罪了金公子的人，無人敢上前攙扶。
夜裡下起了雨，淅淅瀝瀝，電閃雷鳴，一如他遇到牡丹的那個夜晚，那時她渾身是血上門求助，沒想到兩年過去，渾身是血的人卻變成了他。
牡丹離去前說的那些絕情話刺激著他的神經，讓他因愛生恨。
那一夜之後，他似變了個人，讀書到三更，五更便起來練武，再也不提畫筆，而那株曾經帶給他希望和靈感的牡丹也被他遺忘在角落裡，任憑風吹日曬雨淋，一日日逐漸失去光華……
後來，他考進了前三甲，取得殿試第二名榜眼，任戶部侍郎，卻不被人看好，還時常受擠壓，許多人暗地裡嘲諷他的榜眼是靠出賣髮妻換來的。
三年後的武舉上他當著所有觀者的面，打敗群雄，奪得武狀元，也狠狠打了那些嘲笑他的人的臉。
契丹侵國，他掛帥出征，大敗契丹，為天朝擴土千里，並活捉契丹王族，大捷而歸，一時間轟動京城，成為整個天朝的神話。
凱旋大軍歸朝時，全城百姓傾巢而出，皇帝更是帶著朝臣擺駕親迎。
京中無數少女為他歡呼鼓舞，更有權貴之女當眾將繡球拋給了他，然而都被他一一拂開。
他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著什麼，目光由期待變成失望，最後又化為利刃，最終定在金丞相父子身上。
歷經沙場的他身上的書生氣息褪去，面目線條冷硬，身形硬朗挺拔，目光銳利中閃著危險的幽寒，金家父子心中一窒，竟憑生懼意。
果然，當晚的慶功宴上就出現了異常。皇帝不敬書生，卻敬金丞相，誇讚金丞相當初慧眼識人才，為天朝招到了書生這般的人才。丞相心中警惕，不敢飲酒，當場裝病，以病中不能飲酒為由推脫，當夜金氏父子在宴會上未曾進食，回到府中便吃東西。
次日，丞相府傳來金氏父子中毒身亡的消息，相府長公子的側室牡丹進宮自首投案，說明是自己在飯菜中下毒害死了公公和丈夫，並上交丞相父子收受賄賂、仗勢欺人、私自增加賦稅中飽私囊的證據，並帶領官兵搜查相府金庫。
三
搜查相府那日，是他們分開五年後第一次再見她，昔日豔麗無雙的容顏變得憔悴蒼老，竟像四十多歲的婦人一般。
她主動叫了他的小字，眼裡含著淚水，聲音發顫：“安生。”
他叫石瀾，表字安生，故又名石安生。
這一刻，他的心裡只有酸楚。莫名地，他想起了府中那株被他遺忘多年的牡丹，如今已垂敗不堪。
“一直沒有機會恭喜你，終於得到了你想要的。”
“我知道，這些年金丞相囂張跋扈，不將皇上放在眼裡，皇上早就想找機會除去他，而你早已是皇上的人，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這次凱旋而歸，便是要與皇上謀劃除去丞相，但他畢竟根基深厚，不易拔除，皇上定不會親自動手，勢必讓你去冒這個險。”
“我這一生有負於你，若能為你做些什麼，再見你最後一眼，就算死也足惜了。”
他的心裡突地不安，抓緊了她的手腕：“你做了什麼？”
她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越發明顯：“其實，我為了這一天，準備了五年，這五年裡每日都與他們喝著同一口井的水。其實那井裡被我加了些東西，銀針驗不出來，太醫也察覺不到，吃的時間久了，會逐漸變老，直至毒發身亡死去。”
“解藥在哪裡？”
她搖搖頭：“沒有解藥。”
“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毒？”
她凝視了他半餉，似看到了他眼中盈動的波光，硬朗的面頰柔軟了幾分，恍惚與他們恩愛之時的模樣相仿。
她的唇角勾起了滿意的微笑：“有，絕情絕愛，忘卻紅塵，毒永遠都不會發作。”
“我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的活著，所以，從今以後，不要來見我。”
他沉默了半餉，嗓音沙啞：“好……”
四
丞相府父子一死，丞相黨接連被摧垮。作為丞相府長子側室的牡丹本該被連坐誅殺，卻因其協助丞相案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皇帝欲打其三十大板，石瀾卻請旨替她受刑，願以軍功相抵，並交還一切職權，皇帝准許。
石瀾應她的請求，將她送去了昔日京郊的木屋，為她準備好生活所需物品，便不再來探訪。
石瀾在府中重新注意了那盆被他遺忘五年之久的牡丹，細心照料，施肥除草。然而它卻再也回不了從前的繁茂，而是一如既往地，逐漸地枯萎。
石瀾找來京城所有的花匠，都毫無辦法將它救活。
看到那盆牡丹，石瀾想起了住在京郊的牡丹，他答應過不再去見她，可卻還是偷偷去看了她，只是沒有讓她發現。
她獨自生活的日子看起來很好，她的容顏正在逐漸恢復，幾近當年的模樣。
回到府上，天色已黑，花匠驚喜地跑過來告訴石瀾：“大人，牡丹活過來了!”
石瀾匆忙過去觀望，只見牡丹花盛放，和當年一樣，碩大芬芳。
他當即點燈，研墨，提起多年不曾碰過的畫筆，將那牡丹盛放得最燦爛的時刻畫下。
那一夜，石瀾依舊如從前一樣，將栽著牡丹的花盆放在桌角，畫牡丹用的宣紙用硯臺壓住一角，平整地放在書桌上，一筆筆畫下。
油燈燃到深夜，他一張接著一張地畫，不知疲倦，畫出牡丹的各種姿態，各種色彩，生怕牡丹的開放只是曇花一現，過了這夜便會枯萎。
然而，他最終還是困了，不知何時睡去，睡夢中無意打翻了油燈。
夢裡，牡丹大聲地叫喚著他的名字，那聲音越來越小，好似牡丹離他越來越遠。
天亮了，石瀾躺在院子裡冰涼的青石地面上，睜開眼，周圍一片烏煙瘴氣，身邊火氣灼人。
他起身，只見書房已經燒得只剩少許傢俱殘骸，青石書桌上擺放的墨缸、硯臺都還在，只是毛筆和紙張這樣的可燃之物已經被焚燬。
而他的花盆竟然不見了！
石瀾不顧一切地衝進廢墟中翻找，殘火燒破了他的衣袍，灼傷了他的腳底。
他終於找到了花盆的碎片，以及被燒焦了的泥土，那焦土裡混合著牡丹的枯枝，淡淡的芬芳撲面而來，他彷彿看到了盛放時的牡丹，那麼的明媚嬌豔。
侍從在廢墟中找到了頹喪的石瀾，有人將一封沒有落款的書信交給他：“牡丹姑娘昨夜有急事離開了，這封書信是給大人您的。”
石瀾沒有打開書信，只是突然覺得心裡有些悽然，他的牡丹花沒有了，那個不再屬於他的牡丹也離開了，他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
五
牡丹離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石瀾總是不由地走到她居住的小屋門口，卻始終沒有勇氣踏進去，哪怕她並不在屋裡。
來年春天，小屋周圍那些曾經枯死的桔梗之中又長出了新芽，等那些綠芽長成了舒展開來的綠葉，石瀾才確定那是牡丹花。
他將那些牡丹花精心地照料起來，經常給它們澆水、施肥、修剪枝丫。
那些牡丹雖長得枝繁葉茂，卻遲遲沒有沒有開花，直到牡丹的花期過了，它們還是毫無動靜。
石瀾看著那些翠綠的牡丹枝葉突然有些恍惚，牡丹走了，它們也不再開花了嗎？
夏日的暴雨說來就來，他終於鼓起勇氣推開了那扇門，卻被眼前的景象驚訝到了。
那些在那場大火中被燒為灰燼的牡丹圖竟然奇蹟般的出現在小屋裡的牆上，一幅幅，姿態萬千，栩栩如生。
窗戶忽然被風拍開，颯颯的狂風將牆上的牡丹圖吹得滿屋子亂飛。
石瀾慌忙將窗戶關上，那些畫也終於慢慢地飄落在地上。
他蹲下身子撿起那些牡丹圖。
可是那牡丹圖上的花朵觸碰到他手指的瞬間竟然變成了牡丹的臉，年輕時的牡丹那張明豔動人的臉。
他心緒複雜，再次輕觸那張臉時，牡丹圖上所有的色彩瞬間脫落，如同撒在紙上的砂粒紛紛向四周散開。
他想挽留什麼，卻終究什麼也留不住，手裡最終只剩下一沓白森森的宣紙。（作品名：《花妖與書生》,作者：夏雨的韻味。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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