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2 張志和:紀念我的恩師啟功先生

張志和:紀念我的恩師啟功先生

1992年考入北京師範大學師從啟功先生攻讀文學博士學位並學習書法藝術。畢業後在北京工作,仍有機會經常在恩師身邊向他請教,因此對先生最後十三年間的部分生活和工作情況有一些瞭解。先生80歲以前的事情,我只瞭解一部分。這裡就我所知所感,約略做些介紹。

一、感受先生的文史之學

张志和:纪念我的恩师启功先生

作為晚輩,我沒有資格評價先生的學問。先生正式的職業是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專業的教授,被評為博士生導師時,專業是中國古典文獻學。先生之所以有這個身份,是因為他是國務院古籍整理領導小組的成員之一。先生是中文系教授,他的學問卻並不限於文學這個領域。先生去世時,國家給他的評價是"文史專家"。在文史之學方面融會貫通到何種程度才可稱為"專家"呢?一般來說,大學教授講課先要備課,給學生講一個專題或者開一門課程,自己要先搞清楚這門知識或者學問。先生的學問,卻不是這樣。他的學問是融會貫通的,講課也好,談學問也好,不需要提前準備,你隨機提出任何問題,或者他看到你有什麼疑問,都可隨時給你指出或作具體解答。先生的這種淵博,讓我感受極深。

我當時研究《三國演義》,這部古典名著有若干問題一直沒有澄清,如該書作者究竟是誰?成書究竟在何時?最早版本究竟是哪一個?這些都無定論。我用文獻學的方法,對《三國演義》做考證研究,後來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拙著《透視三國演義三大疑案》,並且整理校點了該書的最早刻本--明黃正甫刊《三國演義》,2000年由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期間,我寫了一組研究該書的文章,其中一篇發表在《北京師範大學報》上。發表前,考慮到先生年事已高,沒敢請他過目,刊出後才給他交"作業"--那時我們往往都是這麼做的。我把發表拙文的刊物《北京師範大學學報》呈給先生,原以為先生太忙,不一定有時間看,沒想到第二週再去時,先生把這本《學報》拿出來,對我說:"文章我看完了,寫得非常好。但有個問題需要探討,文中提到一個叫"伍伯"的人。這個"伍伯"不是人名,而是官職!"我愕然!大家都知道,《三國演義》裡有一個"龐德戰關公"的故事,"關雲長水淹七軍"一段,寫龐德出征時,手下有一員驍將叫"伍伯",怎麼會不是人名呢?先生說:"這個事兒明朝人已經搞錯了。漢朝就有這個官職。"伍伯"就是軍隊裡的伍長;衙門裡打板子的差役也叫"五伯";大官出行時,前面鳴鑼開道的也叫這個。你回去查查資料。"我一查,果然如此!後來,我再向先生彙報所查結果。他說:"這不是你的錯。但它是小說演繹,錯了無關緊要。我們是做學問的,要嚴謹,你在論述到這個地方時,下面加一條註釋,說明一下才好。"後來出版這本拙著時,按照先生的教誨,我在相關的地方加了條註解。這件事至今令我仍很感嘆:先生的學問是怎麼做到這個份兒上的呢?

另一件事,也讓我難忘。1995年前後,我約有二十餘篇論文發表,考慮到以後結集出版,想請先生給我題個書名。一次,和先生閒談,我說:"以後把論文結集出版,書名叫《吹劍錄》,可以吧?"起這個書名,是借《莊子》裡的故事,《莊子》裡說一個人吹劍柄上的小孔兒,發出的聲音沒有吹簫或吹笛子的聲音大。我的文章沒有影響,所以就叫《吹劍錄》吧。我當時頗為得意,以為起這個書名挺有學問。先生說:"這個書名不錯,但是,南宋時有個俞文豹,他有本書就叫《吹劍錄》,重複用人家的書名總是不太好吧。"我一聽就愣了,俞文豹是哪一流的文人啊,先生也知道得這麼清楚!所以,想起這些就覺得特別沒脾氣,我什麼時候才能把書讀到這個份兒上?

我的《唐詩三百首》書法集2002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為把《唐詩三百首》寫成書法集,我花了兩年多時間,所用底本是中華書局出版的"橫塘退士"選本,這是一個通行且比較權威的版本。出版社也花了很大功夫編輯和校對。清樣出來後,讓我再審閱一遍,算是終校。我看完之後,仍不放心,覺得應該請啟功先生過目。這一年,先生已經89歲高齡,他看到書稿很興奮,拿在手中一頁一頁仔細翻閱了兩個多鐘頭。他感嘆地說:"你花這麼大力氣來寫,字寫到這個程度很已經不容易了。藝術能夠打動人,也有益於人的身心健康,它能給人的心靈一種安慰。"說了不少肯定的話。講著講著,他突然說:《唐詩三百首》裡有兩首詩有問題,你注意到了沒有?我說:"沒發現。"他說: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首詩的第一句是錯的。如果是"黃河遠上白雲間",有河就有水,有水就有草木,人們就不用再"怨楊柳"了,"春風"也就"度"過"玉門關"了。所以,這首詩第一句應該是"黃沙直上白雲間"。漢朝時西北地區就有龍捲風和沙塵暴,唐朝也有,所以不應當是"黃河遠上"。他說:你回去查查書,看看有沒有這個事兒。我回來翻檢《全唐詩》,果然有一條註釋,說"一本作'黃沙直上白雲間'","第二句作第一句",即"一片孤城萬仞山,黃沙直上白雲間"。我又查閱郭茂倩的《樂府詩集》,所收此詩也與先生所講完全一致。另一首是沈佺期的詩《獨不見》,先生說:此詩最後兩句"誰知含愁獨不見,使妾明月照流黃"與格律不合,應是"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說話間,先生找了一片紙,用鉛筆把這兩句寫在上面。我查書,亦證明先生所講是對的!但這些問題,我以前所見《唐詩三百首》的各種版本中均無註釋說明或修正!

我從中學到大學,拜了很多老師,最後到先生門下,才體會到什麼叫"大師"!1995年,我博士畢業後,隨著時間推移,自己也當副教授、教授,甚至被評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但我一直堅持要回到北師大來向先生請教,一直到他去世。先生的飽學是和別的教授不一樣的。作為學問,先生不是把書本知識裝在腦袋裡就完了,他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紅樓夢》上講的"時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他能把這些知識、學養融化到生活中來,做人、做事、搞書畫創作,都能將其完全融會貫通,並體現在生活日用中。這個學問很多學者都做不到,而他卻做得非常圓融。這方面的例子,下文再敘。

先生做學問,最大的特點體現在他一輩子讀書不止、學習不止,直到他生命終結。他最後一次住進醫院以前,我去看望他,他還手捧著蘇東坡的詩集。他永遠都在思考和尋找,思考學術問題,尋找他沒有讀過的書或者讀過又想重溫的書。後來我體會"什麼叫大師"?大師離不開書,但從不胡亂讀書。先生晚年作過一個對聯:"飲餘有興徐添酒,讀日無多慎買書",這實際上正是他晚年生活的寫照。我在北師大讀書期間乃至畢業之後,先生經常吩咐我到圖書館給他借書,借哪一版、什麼書,都吩咐得很具體。而平日寄來的一些雜誌、書刊之類,先生有時翻一下,有時根本不翻,因為這些書刊多在他眼界之下,不需要讀,他要找自己需要的書來充實自己。

書法也是這樣。他連續當過兩屆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但他八十多歲還在臨帖習字,說來也許別人不信,但這都是我親眼所見。

先生做學問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嚴謹,嚴謹到什麼程度?他從來不讓人幫他整理或謄抄文章,永遠都是自己做。此類事情,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二、親歷先生鑑賞書畫

张志和:纪念我的恩师启功先生

張志和與恩師啟功先生

先生鑑定文物主要在古籍文獻和書畫、篆刻等方面。人們都知道他連中學都未畢業,他的學問都從哪裡來的?實際上,一個人好學不在於是否上過正規大學,或者從哪裡起步?古人說"轉益多師是汝師",啟功先生就是這樣。他年青時曾師從賈羲民、吳鏡汀學繪畫,也經常到故宮博物院看各種展覽,專家評點古代名家繪畫、書法作品,他在旁邊聽,聽過就能記下來,他的記憶力驚人。他二十七歲時被聘為故宮博物院書畫鑑定方面的專門委員會委員。解放後正式進入國家文物局的文物鑑定委員會,當時有七個委員,包括謝稚柳、徐邦達、楊仁愷等。改革開放以後,國家文物局曾安排他們幾位成立專家組,把全國各省、地區乃至藏品較多的縣級博物館所藏的書畫文物全部考察一遍。這使先生在書畫鑑定方面見識更為廣博。之後,他還去過法國、德國和美國等國際知名的大博物館,調查中國流失海外的書畫文物,並且帶回了不少東西,其中有些東西也給我看過。唐代小楷《靈飛經》的墨跡原件在美國,他在美國看到,請人拍了照片,回來後拿給我看,說:你拿回去複印一份,這個東西太珍貴了。你看了這個就可以知道,《靈飛經》刻帖和墨跡原件之間的距離有多遠,發生了多少變化。這使我也受益非淺。

我理解,文物鑑定不是一個鑑定真假的問題,其實是一個學問境界和藝術修養問題。有了修養之後,你才能知道一件東西的價值有多大,藝術品位有多高。僅辨別真假,並沒有太大的意義。那些年,我在先生家中旁觀他鑑定書畫,切身感受了先生學問的淵博和識鑑的精到。

鑑定書畫,必須對古代書畫非常熟悉,熟悉到什麼程度?先生曾經對我說:熟悉古代書畫,就像熟悉老朋友一樣,一提到名兒,馬上就能想起這人是誰;聽人說話的聲音,他就知道他是誰;甚至聽到走過來的腳步聲,就知道是誰來了。到這個程度,你才能說了解這個人。先生搞書畫鑑定,其實正是熟悉到了這個程度。

一次,我陪著先生去看望劉乃和先生(北京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已去世),劉先生家門背後有幅掛曆,上面都是古代名畫,劉先生很喜歡,就指給啟先生看,先生拿起掛曆,他不用看名款,直接就能說出這一張是誰畫的,那一張是誰畫的,哪朝哪代什麼風格特點,相關的掌故傳說都講得一清二楚,真是如數家珍一般。劉先生非常佩服先生的這種學問。其實,我知道這些對啟先生來講,太簡單了。更深更復雜的是他對古代這些書畫和書畫家的瞭解,已經深入到了一般人根本看不見的那一層。

藝術鑑定的關鍵在眼力,而藝術家的眼睛和常人的眼睛是不一樣的。比如書法,為什麼一般人辨別不出真假?就是因為沒有這個眼力。而先生可稱為"火眼金睛"。港澳臺乃至日本人拿著一些古書畫到先生家裡讓先生看,就是要借他的"火眼金睛"。一次,從臺灣來了幾位客人,拿了一幅溥心畬的小楷手卷,寫得很精到,我當時感覺這件作品書寫風格很像王獻之的小楷《洛神賦》十三行,很雅緻。想來他們也以為這是件寶物,所以拿來請先生評鑑。先生乍一看,說"好"。然後,俯下身來仔細再看,發話了:"這個東西是複製品!"眾人愕然。先生說:"民國時期生產不了這麼長的紙!當初,這個手卷是用兩張紙接起來的,兩張紙中間應有'接縫兒',現在'接縫兒'沒有了,變成了一張紙,所以,是複製品。"幾位也都俯身細看,這才發現大概有三分之一發絲那麼一條細微的灰線是複印留下的"接縫兒"痕跡!都不免大失所望。但是,我們卻不好理解他怎麼有這樣一雙厲害的眼睛,民國時期的造紙情況,他也清楚?!

另一次,有人從東北鞍山寄來特快專遞,告訴先生說,那裡發現了孫中山先生寫的四條屏。先生說:那東西一定是假的,不用看。民國時孫大總統為了募捐,給人寫三兩個字是有可能的,說他曾經寫過四條屏,根本沒有的事兒。還有人拿慈禧太后寫的幾張字來給先生看。先生說,這東西不用看,慈禧太后所有的字都是大臣代筆,這是公開的秘密。博學慎思而後能篤行明辨,先生是達到了這樣境界的。

三、先生的藝術創作

张志和:纪念我的恩师启功先生

張志和與恩師啟功先生

先生的藝術創作,主要在詩、書、畫和文章方面。談到這些,先生一再對我講,學習研究古典文學的,如果只會寫論文、論著就當教授,好像不夠格兒。因為學習和研究古典文學,還要講解詩詞和古文,自己就應當會作詩、填詞、寫古文。先生之所以提出這個要求,是因為他自己一直就是這麼做的。他出版有三本詩集,《啟功韻語》、《啟功絮語》和《啟功贅語》,大約收錄了他創作的一千多首詩。他的詩詞在哪些方面超越前人兒有所創新?這需要我們讀他的詩,同時對古典詩詞又有所瞭解才能作出評價。這些姑且不論。

我想介紹先生怎樣作詩。現在,一般人寫近體詩大都寫成了"順口溜兒",先生不贊成這樣的寫法,他要求寫近體詩必須合乎格律平仄;不合乎格律平仄的,那是"大鼓書詞",不是詩。先生的詩詞都講究格律平仄,這是他作詩填詞的底線。另一點,就是他的詩詞創作,到應用的時候,臨場發揮就能寫出來,並且很雅,這個本事一般人沒有。

常州有位畫家叫謝伯子,是謝稚柳先生的親侄子。謝稚柳先生和啟先生同是國家文物鑑定委員會的主任委員。謝先生的繪畫、書法、詩詞都很高妙,是我們這個時代為數不多的幾位高人之一。謝伯子七十多歲時,我邀請他到北京來為國家行政學院作過畫,後來,他準備出版個人《畫集》,想請啟功先生給他題詞,託我向先生轉達此意,因為有謝稚柳這一層關係,先生欣然答應,當著我的面兒給謝伯子先生寫了一首詩:

池塘青草謝家春,

繪苑傳承奕世珍。

妙詣稚翁歸小阮,

披圖結念似前塵。

這詩第一句"池塘青草謝家春",用典出自東晉謝靈運的詩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是文學史上的名句,其妙處在於這畫家也姓"謝",所以先生化用這句詩加以讚譽。"繪苑傳承奕世珍",是說謝伯子傳承了謝稚柳先生的畫藝,兩人的畫作都堪稱世間珍品。"妙詣稚翁歸小阮",稚翁即謝稚柳,當時已去世,但他的繪畫藝術卻傳給了他的侄兒謝伯子。怎麼叫"小阮"呢?東晉時"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和阮咸是叔侄,啟先生拿"小阮"代指謝伯子,用了一個非常巧妙的典故。"披圖結念似前塵",是說現在打開謝伯子先生的畫冊,就好像看見了謝稚柳先生。這首詩將典故、名句和真摯的友情融會在一起,是怎樣的妙趣橫生又生動自然啊!而當時,先生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已經寫就,然後寫成書法作品交給我,說:"你給他寄過去"。此可謂之作詩!亦可謂之寫書法!

王羲之的行書《蘭亭序》,我臨寫過好多年。在先生門下讀書期間,我有一次將《蘭亭序》臨寫成一個手卷,覺得可看,就把它裝裱起來。裝裱時,有意在後邊留了一塊空白,當然是想請先生在後面給我題字,但又不敢奢望。但這一次,真讓我大喜過望。先生看了之後很高興,說:"你的字進步了,寫順溜了。"仔細看了一會兒,又說:"你看,寫字這就像小孩兒慢慢長高,但你自己是感覺不到的。你已經寫得很好了!。"於是,先生乘興拿起一個小紙片兒,用鉛筆在上面寫,寫完之後又琢磨修改了一下,隨即拿起毛筆來寫在手卷後面:

繭紙空聞出永和,

千秋藝苑沐餘波。

拙書竟有臨摹者,

流毒彌天愧怍多。

款題:"志和同志索題,一九九三年,嚴冬大雪,揮汗書之,啟功"

這是先生當著我的面親自為我題的詩!

這詩怎麼講呢?"繭紙空聞出永和",因《蘭亭序》開頭是"永和九年"幾個字,所以,先生用"永和"二字代指《蘭亭序》;而唐代摹寫《蘭亭序》的紙是"蠶繭"做的,故稱"繭紙"。這句的意思是說《蘭亭序》究竟何在?這事兒沒法考證清楚。但是,《蘭亭序》書法藝術卻讓後人受益無盡,所以是"千秋藝苑沐餘波",從唐朝直至今日,學書法的人沒有不臨習《蘭亭序》的。第三、四兩句筆鋒一轉:"拙書竟有臨摹者,流毒彌天愧怍多",意思是說,他的書法居然也有這麼多臨摹者--我二十幾歲時,即臨習過先生的書法,很多人至今還在臨習先生的書法,所以,先生詼諧地說這叫"流毒彌天"。這個詞兒用在此處,還有個故事:我考博士時,因為當時不知深淺,所以考試前拿著我過去發表的大約二十幾篇不成熟的論文和兩幅書法習作--其中一幅就是臨寫先生的書法作品--去拜訪北師大中文系的鄧魁英先生,她是我考入以後的副導師。當時,啟功先生因病住院療養,鄧先生拿著這些材料去醫院給先生看,先生感嘆說:"看來我真是'流毒彌天'吶!這麼遙遠的地方也有人在練習我的字。"鄧先生後來把這句話告訴了我。沒想到,一

九九三年冬,他寫這首詩時,又把這個詞兒給用上了,使這首詩平添了許多趣味兒。這首詩還有一個講究,就是平仄格律完全符合要求,先生非常強調這一點,他隨手所如,就能做到,現在太多的所謂有學問的人都無法做到了。

以上談先生的詩學才藝。那麼書法呢?以我個人的感受,先生書法名氣太大,把他的學問和其他方面的才情都淹沒了,這是很遺憾的。其實,他的學問和藝術的高妙之處是需要我們走近他之後才能感受到的。他常講:"讀書人會寫字是正常的,何必過分渲染?別人說我"寫得好",我只不過比別人寫得清楚一點罷了,這個就值得炫耀嗎?話雖這麼說,談到他的書法,我覺得,那是先生的學問所滋養出來的藝術,不是簡單的"寫字"。先生真正把歷朝歷代的書法研究透了,古人談書法的資料、文獻都在他腦子裡。人們常說,沒有學養,就寫不好書法。我是見到了啟功先生之後,才真正明白所謂的"學養"是什麼,真正的書法藝術是什麼,學養與書法藝術的關係究竟是什麼。

現在,人們談書法,可謂各有高見,無一不主張創新,無一不主張寫出個人的風格特點。但怎樣才能創新和寫出個人特點?卻眾說紛紜。其結果是在大眾看來,很多所謂的創新都成了"耍怪"。而先生的書法藝術卻受到廣大書法愛好者的喜愛。為什麼?因為它做到了真正的繼承和創新。先生對於書法藝術,是特別強調繼承前人。先生曾對我講過:"書法什麼叫'特點'?特點不是有意表現出來的。把古人的好處與自己的病處結合起來,那就是你的'特點'!"又說:"什麼叫'創新'?你學習古人書法,一直到學習不動了,開始胡亂寫的時候,那就叫'創新'!"也許有人以為先生的觀點很偏激,其實,在當今這個浮躁的社會里,先生是用這種方式來強調"繼承"古代書法優秀傳統的必要性。在書寫工具改變後的今天,繼承傳統書法藝術是多麼困難又重要的一件事啊。

有人認為,不繼承就能直接創新,並寫出"我"的特點。先生認為,那樣寫,會有"自我特點",但恐怕和真正的書法藝術不會有多少關係。先生的書法藝術是很有特色的,他的書法作品,不論到哪裡,人們不用看他的署名,一望便知,說:"那是啟功先生的字",這恰恰說明他的書法已經完全形成了自己的"體段",而這種"體段"的形成,就是他的"創新","新"在何處?其實還是由繼承而來。大家都知道,先生有一個漢字結構"黃金分割率"的說法,這實際上是他對大量的古代書法名作進行實際調查分析所得出的具有共性的結論,是把普遍存在的現象上升到理論的高度,再把它變成書寫準則。啟功書法的特點,最重要的就來自於他始終堅持用"黃金分割率"來處理漢字的結構之美。在筆法的運用上,啟功先生也有他自己堅持的原則,這就是堅決不用"筆"代"刀",用他的話說叫"一生師筆不師刀",他重視臨寫墨跡書法,堅決反對模仿"碑帖"那種刀刻的效果。那麼,大量的古代碑帖書法豈能不學習?當然要學。學習臨寫碑帖則堅持"透過刀鋒看筆鋒"。先生用一個形象的比喻說,這叫做"蛤蟆不吃死蚊子"。先生書法裡所充溢的生命活力與情感魅力就是由此產生的。

先生基本上不寫篆書和隸書,只寫楷書、行書和草書,也是他的一個特點。有一種書法觀念,認為學習書法必須從源頭學起,即從甲骨文、金文學起,再學習篆書、隸書,然後再學習楷書、行書和草書。先生不這麼認為,他曾對我講,漢字的各種書體,一旦形成就有自己的規律和特點,所以,學寫楷書不必要從篆、隸入手。相反,如果先學習了篆書和隸書,再寫楷書和行書,一定不美觀。這個道理是先生在八十多歲以後給我講的,以他數十年臨池的經驗和見識,其中道理很值得我們仔細體會。至於先生的學問

修養、人生歷練對他的書法藝術所起的作用更不必多論了。

先生的畫作很少。他二十多歲以前畫過一批;解放以後,畫過一批;改革開放之初又畫過一批。此後就很少再畫。所以,他的畫比他的書法還要珍貴。那麼,如何評價他的繪畫呢?這絕不是我能評價得了的。我只想講一點,他的繪畫和他的書法一樣特別重視繼承傳統,注意融會前人的成果。他主要學習元代人的繪畫風格,又有自己的意趣融匯入其中。他最大的創新,是把竹子畫成紅色,渲染出一種仙境般的感覺,這是前人所沒有的。我最陶醉他的"朱竹",用硃砂畫成,太精到、太有意境了。他的繪畫還有一個大特點,就是擅長把詩、書、畫三者融為一體,將自己的詩、自己的書法和自己的繪畫融合成一件藝術價值極高的精妙之作。這種作品歷史上也極少見,明清時期的大畫家中只有幾個人能做到,如八大山人、鄭板橋等,但他們的書法雖也有特點,都沒有達到先生這個藝術高度。先生這類畫作,堪稱稀世之珍。

其他無需贅言,先生的藝術其實是無所不在,詩、書、畫只是一小部分,先生的古文寫得特好,他還通曉八股文。甚至連他的生活狀態本身,那也是一門藝術啊!

四、先生對我的教誨和關心

张志和:纪念我的恩师启功先生

啟功贈張志和詩

我出生在河南鄧州,九歲開始臨帖習字,因對寫字特別有興趣,後來沒有間斷過。改革開放以後,學習、工作相交叉,經過一些曲折,1992年我考入啟功先生門下攻讀文學博士學位。怎麼考來的呢?1992年為考博士,第一次進入北京師範大學,不認識任何人,帶著我的論文資料,尋訪了半天,才見到鄧魁英先生--她當時幫助先生招收博士研究生,後來是我的副導師。她看我背了提袋期刊,每本都有我發表的論文,很高興,說:你自己選三篇放在這裡,我看看你的路子(指學術研究的方法)就行了。我拿了兩張書法習作,她說:"放在這兒,有機會我拿給啟先生看。就這樣,你先回去吧。"第二次再來,說:"你的文章我看過了,不錯。字也拿給啟先生看了,啟先生也說不錯。但是,先生說:這個不算賬,你要考得好才成。"這一年,考北師大啟先生古典文獻學專業博士的這一批考生中,只有我一人考中。秋季入學後,因先生住院,我一直到十月份才走進先生的家門,當時是鄧先生帶著我去的,她詼諧地說:"弟子到了西天,還沒有拜見師傅呢!"進門落座,寒暄過後,先生就把他的書和毛筆送給我,大概是他覺得"孺子可教"吧。此後,直到先生去世,我有幸向先生學習兩種學問:一個是古典文獻學,另一個就是書法藝術。所學專業按照博士的課程要求,完成學業,獲得學位。書法的學習是"業餘",進入啟功先生門下以後,我暗下決心,誠懇向先生請教。讀書的三年間,只要我沒有離開北師大,再忙我都堅持天天寫字,每週拿一張習作去給先生看。若趕上先生家裡沒有客人,先生就會很高興地給我談書法,常常在我臨帖的習作上給我批、給我改。我學習書法的過程,就像一個人進入一個偌大的景區,花草樹木、曲徑迴廊、一道道的門牆,你看到了這邊的景緻,卻看不到另一面;看見了這一層,卻不知道里面還有幾層。先生在書法藝苑中,就像一位高級導遊,一步步引導著,告訴你這裡的風景該怎麼欣賞,時不時給你把某一處的窗戶紙捅破,讓你看到外面又有一個世界,讓你眼前頓時一亮。然後你會走過去,卻又有看不到東西。先生再給你捅破一層窗戶紙,讓你又看到一片世界。就這樣,讓你感覺胸次越來越寬,眼界也不斷開闊。這是個學習的過程,也是一個享受藝術的過程。

他平時給我講書法,都是我在臨寫古代字帖的過程中,我臨寫到哪種字帖,或隨便提出什麼問題,他當時就能把古代相關的東西說出來。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要你怎麼寫?寫到了什麼程度?哪些做對了?哪些做錯了?這方面,因為他有淵博的學識,又有充分的藝術實踐,並且達到了很高的境界,所以,談書法史和書法藝術真是如數家珍。他就是這樣,輕輕鬆鬆點撥了我十三年!可以講,有這樣一位恩師,足以使我成為這世界上最幸運也最幸福的人了。他八十歲時,思想境界、學問藝術都已經達到我們這個時代很少有人能企及的高度,他又樂意把這些學問毫不保留地傳授給晚輩,我能夠得到這樣的機會向他學習,這是何等的幸運?

我一直很想說:我是他的書法弟子,但是,先生卻不允許,他說自己沒有"書法弟子",他向外人介紹時,常說"志和是北師大的校友"。一般人不理解,我最初也納悶兒。後來,他對我解釋說:我和你在北師大中文系,是"教"和"學"的關係。要說學生,你學的是古典文學。書法呢?我當作"業餘",你也當作"業餘",我們只是有這個共同的興趣愛好罷了。另一方面,他講:書法不是可以隨便"教"的。這個"事兒",看似簡單,又非常複雜。如果你沒有一定的基礎就很難"教"。打個比方,你從南京到北京來,你還在南京呢,打

電話問我,北師大怎麼走啊?我怎麼告訴你?沒法說,說了也白說。如果你已經走到西單了,然後問北師大怎麼走?我說,過"新街口"再往"小西天"走就到了,你自然也清楚了。先生講這個道理,既簡單又實在。書法的學習,正如走路,沒有走到一定的階段,沒法子給你指路啊。所以,北京師範大學後來也成立了一個書法系,招收書法專業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當時校方有意請先生指導書法專業的研究生,先生沒有答應,就是這個原因。

先生對我生活的關心,有些事兒是無人知道的。我是把工作辭了來讀書的,當時,我的孩子已經四、五歲了,所以生活困難不小。上學期間先生經常資助我,這是先生的恩德,但他從不對外人講。我每逢過年回家,他總是給我拿錢,我推辭,他總是說:"你不要客氣,你有需要就只管跟我說,將來你能掙再還我。"我到哪裡還呀!他什麼時候需要錢吶?!這事兒看似很俗,卻讓我感受到了溫暖,懂得了感恩。

我臨畢業前,為安排我的工作,先生親筆給一位高層領導寫信推薦我,他在信中寫有這樣一句話,說志和"其人可靠,其才可用,非弟個人之私見也。倘蒙賜為轉達,弟實感同身受"。為此,他親自安排車輛,要我和他一起去同相關領導見面。當時,他已83歲高齡,這樣做,僅僅就是為了給我找一份工作啊!師恩重如山,我終生銘刻在心!

五、先生的人格

张志和:纪念我的恩师启功先生

學問是什麼?我們平常講誰有才、有學問,其實都是第二位的,做人才是第一位的。在先生面前,讓我們感受到他做人的境界,是我真正的收穫。現在的人,不管在哪個領域,大多都在談我怎麼樣,我該怎麼樣,我要怎麼樣,或者別人對我該怎麼樣等等。先生從來不這麼講,他把很多事情放下了,放下之後再去做事情,是什麼樣的境界?又一次,學校的工作人員到先生家說:"又給你漲工資了。"他說:"不要漲了。我原來的工資是兩個人花,現在只有我一人用(指夫人去世),已經等於漲了一倍的工資。"這個道理我從未聽別人說過。

他的字很值錢,但他自己沒有把它當作錢。我在他家中經常看到有好多次客人來,先生高興時拿起筆便寫,客人如獲至寶,激動得給他作揖、鼓掌,那些人說:"我該發財了!"但先生沒感覺。當然了,更多的人是出於對他人格和藝術勞動的尊重給他拿潤筆費,這個我也看到了,但是,先生每次都說:你們拿到學校去記賬,然後由他們給我存到銀行裡,要照章納稅。

說到道德人格,有件事我印象極深。那一年,韓國的總統金泳三到中國來訪問,他提出要見啟功先生。據說他當總統前,就曾經請啟功先生給他題寫過書名,所以,當了總統來訪,還想慕名拜見。有關部門通知校方,準備安排先生到釣魚臺國賓館和金泳三會面。當時我在先生家裡,先生說:"恐怕不妥。如果要見,縱然不是讓金泳三總統到北京師範大學來,起碼也應當在第三個場合見面,我不能到釣魚臺總統下榻的地方去見他。古話說'大夫無朝外王之禮',何況我是個老百姓。"先生的意見反饋回去,可能是轉達得不到位,後來還是要接先生去釣魚臺見金泳三總統,先生就稱病推辭了。事後,先生給我講,金泳三很失望,在釣魚臺國賓館"養源齋"欣賞先生的書法八條屏,看了很久。這就是道德人格的力量,做人不能失掉"人格",更不能有失"國格"。試想,若是換了別人,也許趕緊就去了,多大的面子呀!怎麼不去?但先生就是不去。後來,金泳三又專門邀請他到韓國訪問,並親自接見他。回國後,他給金泳三總統寫了一首詩:

舜帝誕諸馮,後來箕子封。

青編二千載,文化一天同。

民樂閭閻廣,時和稼穡豐。

如今表東海,佳氣正蔥蘢。

先生這就是這樣把人格、學問、藝術融匯到一起,最後鑄成一個大寫的"人"。先生曾經寫過一個對聯:

能與古賢齊品目,不將世故系情懷。

每念及此,我深有感觸,這實際上正是啟功先生的人生寫照。

张志和:纪念我的恩师启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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