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度突破導演
畢贛
畢贛一直很排斥“藝術家”三個字。今年戛納電影節結束後,他回到家鄉凱里,一個看著他長大的阿姨見到他,說了句,藝術家回來了。從那一刻,他開始認可“藝術家”這個頭銜了。“什麼獎項也好,鑑定也好,我都不認可。但像阿姨這樣的人,說我是藝術家,那我就是。她不理解這個領域,卻跨越了她的認知去理解,證明我現在做的事情,是能被她看見的。”畢贛,1989年出生於貴州省凱里市,中國導演、編劇、攝影師,畢業於山西傳媒學院。2015年,他執導的個人首部電影作品《路邊野餐》獲得第68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最佳新導演銀豹獎以及第52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2018年4月,他再次執導電影《地球最後的夜晚》,入圍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並定為2018臺北金馬影展的開幕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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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凱里,回到凱里
畢贛走進北京一條衚衕裡的老理髮店,坐下了,他靠著椅背,從側面看,黑色T恤繃著肚腩,勾勒出一個弧形。他29歲,有顯著的“啤酒肚”,不過拒絕透露關於體重的秘密。
《智族GQ》的攝影師看見畢贛的頭髮有些長,和他開玩笑,趁這次拍攝把頭髮理了,畢贛回答,“是該剪了,實在太忙,有兩三個月都沒進過理髮店。”
七八個人在畢贛周圍布燈、打光、模擬拍攝,又拉來幾個阿姨作為群演,狹小的理髮店顯得擁擠。畢贛一動不動,閉上眼睛,雙手並列擺在雙腿上,任由化妝師給他抓頭髮、抹粉底。攝影師讓他對著鏡頭唸對白,他的音調也毫無變化。
畢贛從小就在貴州凱里的一家理髮店長大。父母很早離異,母親獨自一人開著理髮店。他每次上下學途中都會到店裡待一會兒,掃地,陪母親聊天,有時直接上手幫顧客洗頭,一直洗到他前往山西念大學。
畢業後,畢贛又回到凱里,家鄉有溼氣纏繞的山,“有山就有樹,樹會冒芽、開花,再到結果”。他在這裡能感到時間流動,做夢,夢到在層層疊疊的時間裡,人從一個空間走入另一個空間。
現實卻遠沒有這樣夢幻,他首先被朋友介紹去了一個廣告工作室,老闆總對他的作品“指手畫腳”,有天他和老闆吵架,老闆說滾,還說,“你有才華,但才華能當飯吃嗎?”
這段掙扎與奮鬥的經歷被媒體反覆渲染過。他接著去拍攝婚慶,考客運站公務員,靠說服母親給了他兩萬塊錢開始籌備電影,花完後又去考爆破證。畢贛的老師得知他要去當爆破員,咬牙掏出自己積蓄,他才能接著找來自己的親戚朋友,20個人擠在兩個群租房裡,拍了兩月,才有了《路邊野餐》。
電影最後成了一個“驚喜”,也讓無數聚光燈投射在這個小鎮青年身上。《路邊野餐》在瑞士洛迦諾電影節拿下最佳新導演獎,之後又獲得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路邊野餐》的男主角陳永忠,也是畢贛的姑父,他回憶說,親戚朋友一下都沒法接受身邊有個“天才導演”,《貴州都市報》報道“凱里導演畢贛書寫傳奇”,親戚鄰居只要看到,就買下報紙,送給畢贛的奶奶。
奶奶不懂電影,只知道是個好事。又有鄰居親戚託話來,下次畢贛要拍什麼電影,你幫忙推薦我家孩子去當演員。等話傳到畢贛那裡,他沒什麼反應,只說再看看,有適合的可以。
變化在畢贛身上悄悄地發生。畢贛以前每週都能去奶奶家,這兩年一兩月去一次。奶奶今年搬了家,在這之前,她住在一個封閉集中的老小區,裡面有一座橋,每天都有互相認識的鄰里在上邊乘涼、嘮嗑。畢贛現在得等到天黑,等到別人看不見他,他才去看奶奶。
當時,畢贛已經在上海開辦蕩麥影業,籌備新片《地球最後的夜晚》,他總是需要從貴州來返上海,家裡寫一段時間劇本,又跑去上海談演員,確認資金,籌備前期。畢贛不得不走出凱里,現在,畢贛也要走出《路邊野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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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長鏡頭,到長鏡頭
在《路邊野餐》那個令人矚目的40分鐘長鏡頭裡,畢贛把時間縫合了起來。理髮店是一個關鍵性場景,主角陳昇在這遇見了自己的過去。長滿黑色黴菌的牆上貼著過氣女星的頭像,陳昇見到自己逝去的妻子張夕,他把小手電筒的光照進張夕的手掌心,皮膚泛著透明的精緻的紅光,陳昇說,自己彷彿見到了海豚。
詩意的長鏡頭背後是糟糕的拍攝過程。劇組前後排練了20天,把劇本分成七八個局部,一個個排練。畢贛讓攝影師和錄音師分別坐在兩輛摩托上,跟著設置好的路線。他們邊拍邊做處理,文本里不適合的馬上就刪掉。畢贛說,攝影師、錄音師、演員之間要協調處理,工程龐大到不可想象,而且資金非常緊張。
畢贛覺得這段鏡頭遺憾太多了,他們一共拍攝三次,只有第一次的能用,但抖動得厲害。他最後一次找了一個廢舊的上磁帶的DV,想用一個“過時的”機器去拍這段影像,可DV太小,沒法很好地操控。
這次,畢贛有了兩千萬的融資,決心要把《路邊野餐》的技術瑕疵彌補回來。《地球最後的夜晚》仍然講述一個在貴州凱里和虛構小鎮蕩麥發生的故事,羅紘武(黃覺飾)在離鄉多年後,為處理父親後事重新回到凱里,在掛鐘內發現的一張舊照促使他開始尋找曾經愛過的女子萬綺雯(湯唯飾)。
重頭戲依舊是電影后半部分的一小時長鏡頭。黃覺搖著煤礦礦車,深入到十二年前的那個黑暗的夜晚,3D部分也由此展開。畢贛希望能像《路邊野餐》一樣通過持續的戲去獲得時間,“前面一部分應該是斷裂,像記憶,後面的那部分就應該是一個特別迷人的,出世的、不間斷的畫面,像罌粟,所以我用了60分鐘的3D加長鏡頭。”
但這次拍攝,才剛開機就遇到了困難,畢贛對劇組宣佈停機。主任來找他,一天開銷幾十萬,不開機一天就虧幾十萬。畢贛說,那也不能開,你把導演費扣了。主任又回,導演費才多少錢,扣完了也不夠。要知道《路邊野餐》前期製作費也就20萬,停機一天,就相當於浪費一部《路邊野餐》。
畢贛不是不知道停機的後果。劇組一下變成兩百人,每天從酒店到片場的油錢都不知要花多少。更別說比他經驗豐富的職業演員都在現場,黃覺、湯唯、張艾嘉、李鴻其,停機十幾天,怎麼安置這些人?如果遣散了,還能把這些人召回來嗎?
畢贛對我說,現場還沒準備好,演員的檔期卻已經定下,他沒法忍受場景還不完備就開拍,“每天都在解決問題,改建場景,你們可能真沒法理解,所以永遠補不回來,不停超支”。
另一方面,他也承認自己並不專業,“我對國內的電影工業、電影製作完全不瞭解。”他延續了在《路邊野餐》的習慣,經常在現場修改劇本。他覺得劇本的故事並沒有很大意義,重要的是要抓住一種情感,有時是要抓拍攝場所的氛圍和感覺,有時只是有了新的主意。
黃覺回憶說,開頭原本定在一個廢棄的火車,但開拍的時候,畢贛看到火車快被肢解了,他馬上塞了兩條煙給工人,說等我們一下,興沖沖地跑回去改劇本,改成了一個圍繞被肢解的火車進行的場景。
還有一場戲是黃覺從水池裡冒出來,畢贛對劇組說,他想讓湯唯走在水上面,美術部門沒辦法,就在水裡墊東西,想著怎麼才能不那麼明顯,當天晚上把水抽乾,墊了臺子,為了防滑,又在上面加了布,布在水裡要縫起來,又拿釘槍釘。黃覺說,“他就必須有那股勁。”
有時大家一時沒法消化畢贛的創作要求,他會“百分之百的堅持”,解決辦法是,直接說,告訴他們最後要達到的美學效果。他認為拍電影不是為了呈現一個結果,“電影的時刻是存在於當下拍攝的時刻。比如看見火車一歸來,誒,我要用個火車,然後就拍。那個時刻是我自己的電影時刻,一個人想做什麼只有一次機會,一種面貌。”
等到了這次的長鏡頭,最難的還不是攝影,是燈光。長鏡頭在一個礦裡,一層層跌落,一共長達三公里,畢贛說,“要方圓三公里都得打燈,燈光還得有變化,維持住我想要的美感,而且3D的光圈必須維持在4以上,得有很多打光的範圍。”
黃志明之前是王家衛的御用燈光師,這次也加入了劇組。畢贛對黃志明說,他想要一個旋轉的房間,得360度轉起來,但是要把空間切割出來,不能用燈。“一般人估計就走了,而且還是個大師,結果志明老師說好,我去想一下,他想了一個星期,任務就完成了。”
但堅持也意味著代價。劇組更換三次製作班底,電影從2017年6月開拍,原本定在10月結束,拖延到12月,長鏡頭的最終方案還沒能確定,但最初的資金早花完了。此時畢贛仍然對長鏡頭劇本最後的落點不滿意,創作團隊建議畢贛,趁演員都在,不如先拍,實在不行就當是一次演練。畢贛心想,我拍過長鏡頭,我知道要準備成什麼樣子才能拍,但他最後還是答應了。
做完準備工作,畢贛對黃覺說,覺哥,我們回辦公室去聊一下劇本。逃回辦公室,兩人都沒好的想法,不願再聊。畢贛就問黃覺,你手機有《王者榮耀》嗎,黃覺說春節前就刪了,不打了。畢贛又問,要不再把它下回來,我們一起組個隊。黃覺死活不打,畢贛也不好意思自己玩,兩人尷尬地坐在房間裡,沒有說話。
畢贛覺得《王者榮耀》不值得玩,“但確實是心裡有點壓力,沒辦法”。黃覺事後才發覺,畢贛當時是在向他求助。
拍完長鏡頭,畢贛看到素材,覺得不能用,投資方說那回去再考慮。畢贛心想,完了,沒機會拍了。如果到最後別人覺得這次還挺好,那怎麼辦?他心裡沒底,以前自己做決定就行,現在是拉著一大幫子人下水,都超支這麼多錢了,其他人還像小孩一樣陪著自己玩。
等投資方回應的那一兩個月,畢贛每天待在家裡,私底下,他一點點把這部電影裡自己公司的股權稀釋掉,以換取新投資。母親旁敲側擊聽說了一些情況,問畢贛,要不要我把凱里的房子給你賣了,你繼續拍。畢贛回,你那套房才幾十萬,能頂幾天啊?你千萬別搞。
他不認為自己是個會慌張的人,這次壓力沒地消解,就往腦袋上排。他犯了毛囊炎,後腦勺長一個大包,灌膿,每天吃抗生素,擦藥,都不管用。回到劇組,畢贛後腦勺不得不貼著一張餐巾紙,不然膿會讓頭髮粘在一塊。有次畢贛想要陳永忠再過一次他的戲,畢贛拍的時候,對陳永忠說,今天狀態好一點,別出錯,爭取幾條就過,別讓我在這裡受罪。
快過年的時候,投資方傳來消息,可以再拍長鏡頭。年三十的前幾天,畢贛記得,所有演員的時間就只剩這最後的檔期。劇組排練兩天,拍攝兩天,第一天廢了,第二天第一條廢了,只有兩次機會,第五條終於成功了。
畢贛說“夠了”的那一刻,他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後來畢贛和陳永忠一起出去喝酒,畢贛還總是一聊聊回《路邊野餐》。陳永忠說,《野餐》就像大家一塊玩兒,《地球》承載的東西就太多了,得對得起投資方,還得考慮後續的上映,影展,太複雜。
❸
不妥協,還是不妥協
一個陌生人追隨《路邊野餐》,一直找到了畢贛母親開的理髮店。畢贛很久以前和母親打過招呼,遇到這種情況,就說他不在,母親照著回覆,但還是邀請年輕人進來,一起吃飯,結果畢贛剛好就在理髮店裡。
畢贛一問,發現年輕人是學電影的,他心想,這人是想得到某種精神支持。《野餐》之後,這樣的事不止發生一次,畢贛還聽說,有人因為《野餐》把工作辭了,轉行去拍電影。“他們因為《野餐》改變了想法,得到一些力量,人生因此改變,那一部電影就不再是一個特別私人的事情。”
“如果連我都變成差不多得了,或者說我使勁全力了都只能做成這樣,那些在乎我電影的人會不會很難受?”他停頓了一下,“因為電影太容易妥協了。”
等到5月,戛納電影節發來消息,《地球最後的夜晚》入圍“一種關注單元”。
畢贛帶著劇組主創還有投資方一起去戛納。媒體首映後的第二天,團隊得知《地球》“爆”了,多家媒體預測,這是“一種關注”大獎的頭號種子選手。《好萊塢報道者》說,“畢贛用《地球最後的夜晚》帶我們穿過記憶、悲傷、以及他獨特的影視魔法。”《Desist Film》說,“在他的鏡頭下,電影就是造夢,而在夢裡,哪怕再稀鬆平常的故事也必然都是夢幻多彩的。”隔天的第二場放映,一票難求。
5月19號,戛納宣佈獲獎結果。當時陳永忠正和經紀人在街上亂逛,收到消息,《地球》一個獎也沒拿。陳永忠問經紀人,這是開玩笑吧?經紀人回答,是真的。他們趕緊趕回公寓,看到大家都坐在那,不說話。畢贛還開著電腦,放鄧麗君的歌。
我問畢贛對參加戛納的看法,他說拿不拿獎不重要,但如果獲獎,至少能有個交待。畢贛對《地球》的票房沒什麼信心,他說這部電影最後的成本高達四五千萬,“我覺得就是少給大家虧一點。”
等戛納結束,畢贛回到凱里,一個看著他長大的單身阿姨見到他,說了句,藝術家回來了。
“我一直都很排斥‘藝術家’這三個字。我也不是想做個藝術家,我是想拍好的電影對不對?”但畢贛說,從那一刻起,他就認可“藝術家”這個頭銜了。
“什麼獎項也好,鑑定也好,我都不認可。但像那個阿姨這樣的人,說我是藝術家,那我就是。她不理解這個領域,卻跨越了她的認知去理解,證明我現在做的事情,是能被她看見的。”
採訪、撰文 / 李穎迪
攝影 / 許闖
攝影:許闖
創意總監:Vicson Guevara 時裝總監:Anson Chen
文字監製:何瑫、靳錦 編輯:李典 導語:康路凱
時裝編輯:吳睿騏 、Jacky Tam
拍攝統籌:陳蔚、單連營 妝發:楊傑
時裝助理 張霜晨、利霞、Steven、Jerry、Nico、馮逢
攝影助理:楊錦龍、珍響、綠仔、逸鱗、左舒同
視頻策劃:GQ實驗室
創意:Max Li
製作:寶珂、許喬、曾晨(Chill Studio)
攝影:閆睿
燈光:張付海
執行:姒可欣、LJ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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