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 清代志怪故事——段公子

段公子

  山西平陽縣,是上古陶唐氏的舊都。那裡風俗崇尚勤儉,大多數人家都住窯洞,富室尤其盛行。新安的給諫趙吉士有《竹枝詞》雲:“三月山田長麥苗,村莊生計日蕭條。羨他豪富城中客,住得磚窯勝土窯。”可以說就是如此了。鎮署三堂後有五圈窯,窯上蓋了五間樓,圍著修了一圈矮牆,以前被狐狸佔據。

清代志怪故事——段公子

  乾隆初年,總戎段公出巡營地還沒回來,段家公子才成年,夏天和一個書僮夜宿在花廳的西軒。二更過後,月明如白晝,臺階間的蟲子唧唧地鳴叫,夜氣格外清涼。這時,段公子聽到院內有雜亂的腳步聲,於是光著身子爬起來,在窗紙上戳了一個洞向外窺探,隱隱約約看見一少年少女相對坐在花臺邊,風姿俊美,一起在欣賞月光。

清代志怪故事——段公子

隔了一會兒,少女問:“沒想到今夜月色這樣清亮皎潔,三哥你還記得去年七月十五中元節,在姑射山石室中,與無一師飲酒吃雞,唱和《柳梢青》,談晏說笑的日子嗎?”少年說:“才不久的事哪會就忘了,只是那時我心裡不太歡暢,很討厭那和尚醉後像斥鷃嘲笑大鵬那樣。妹妹也喝太多,不知道南北了,我在旁邊很替妹妹擔心迷失方向。昨天經過李氏新墓,見墳上長滿隔年草,我還流淚,而妹妹竟然一臉冷漠。今晚又另有圖謀,這是岔路中又走岔路,不值得宗族效法。”

少女說:“少年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人生世間如輕塵落在嫩草上,妹雖形穢,難道不該自愛?豈能因李生死了,就甘心永遠孤獨?而且我報答李生的也已經到頂了。我到他家,他家一石的積蓄都沒有。古人以釜中養魚、飯碗生塵形容家庭貧困,他家窮得連水和碗都沒有。他自己睡在牛衣【給牛禦寒的東西,形容貧窮】裡,向別人乞討米糧,衣衫破爛得如同乞丐。我為他修新房,供他飯食,做衣服鞋子,兩年之內百廢俱興。人說蔦蘿不能獨立生存,必須要依靠大樹。李生卻是大樹依靠蔦蘿!假使當初我另外又找個丈夫,又有什麼對不起他的。何況現在他墳裡的骨頭都已經枯爛了呢!而且李生才短如襪線,百事不如人。狐朋狗友常進讒言,輕視家禽反愛野雞,常常冒犯美人。他開始時還長得俊秀,半年後面貌漸醜,快進棺材,面目更是不像樣。我不明白自己當年為什麼這樣痴情!他想喝魚婢羹,我還趕緊為他燒煮。三哥你難道不知道這些事?”

少年說:“我也是隨便說說,怎能讓妹妹一定得聽?只是擔心舊冤累積,老天降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罷了。你我兄妹親如肺腑,怎忍心不管而不加規勸呢?我勸妹妹快回去,不要再招惹惡客。否則即使被憐愛,也不足為宗族的光耀。”少女聽了很不高興,說:“若是被人見愛,即使不足光耀五宗,被惡諒也不致於夷滅三族。希望三哥不要干預我的事,假使有禍,一定不會拖累你。”少年也生氣了,拂袖而起,走到院門,又回頭向少女說:“希望你多珍重,吃虧別後悔!”少女扭頭不答。少年離開了,少女自笑,自言自語地說:“幹什麼作出這種樣子,難道是丟了兔園冊子【小學課本】嗎?自家想吃烤肉,卻叫別人看見熊掌而不要烹飪。那麼前天有鹿肉乾的時候,為什麼趴在桌子上自己吃,卻不肯讓一塊肉給別人呢?”不久也不再言語,慢慢走入花陰,繞過亭後,悄悄地消失了。

  公子心裡明白她是狐狸,但豔羨她的美貌,又喜愛她的聰明,上了床卻睡不著。過了很久,忽聽到敲門聲。問是誰,回答說:“開了門自會知道,何必多問?”聲音嚦嚦如鶯啼,公子知道是狐女來了,非常高興,就開門迎入,頓覺異香滿室。仔細看她,美麗無比,簡直是天仙。兩人拉起手,十分親熱。公子擔心書僮醒過來,狐女就走到床前,用袖子在書僮臉上拂了三下,又退回說:“無妨了。”公子問她從哪兒來,狐女回答:“我姓蕭,與公子舊有緣,以來相會。”段公子神志已經迷醉,理智消失,沒功夫詳問,就與狐女上床纏綿。二人如魚得水,狐女直到天亮才離開。從此每天晚上都來相會。

  狐女喜歡飲酒,善於聊天,說起神怪之事情,大多荒誕不經。在枕蓆間放蕩而沒有節制。半個月以後,公子精神恍惚不定,飲食大減,骨瘦如柴。其母段夫人很疑惑,但細問卻得不到實情。又嚴厲詢問書僮,書僮回答:“沒見有什麼異常的事。只是從半個月前起,我一睡就遭夢魘,手腳痠軟,不能翻身,至今夜夜如此,雞叫才醒。”夫人更加懷疑,不再讓公子睡在西軒中,命他跟自己睡。當夜三更,夫人與眾婢女也都遭了夢魘,萬分懼怕,卻沒有辦法。只能與眾婢女老媽了,輪流玩鬥葉子的博戲,坐待天亮而已

  沒多久,段公回來,夫人把發生的事告訴了他。段公說:“不要聲張,今夜叫兒子跟我睡。”於是二人一起睡在書齋中。段公十分疲乏,頭一放枕頭上就睡熟了。公子睡在對面床上,時光難熬,焦慮不安。不久聽到院子裡有人說:“妹妹不要魯莽,今夜絕對不能去。”又聽到女了回答說:“以前你已經說過,不要再噦嗦了。”段公子辨別出是狐女的聲音,急忙起來裹著被子坐著。狐女用指頭敲著窗櫺說:“為什麼不開門?”公子偷偷伏在窗下,低聲叮囑道嚴:“今晚大人睡在這兒,你暫時迴避,他日再想辦法見面吧。”狐女道:“今晚我帶來妙藥,為什麼反而避而不見?而且令尊怎麼能干預兒子媳婦的事呢?”公子被迷惑已久,不再猶豫,趕緊打開門。此時段公已醒來,隔著帳子看去,知道那女子是狐狸精,於是假裝睡著等候。隨即聽到狐女問:“令尊果然在這睡嗎?”公子讓她別說話,狐女卻嗤嗤笑著,緩緩走到床前,拉開帳子面向段公,準備用衣袖拂段公的臉。段公突然起來抓住她,狐女大驚,掙扎著要逃走。段公在枕頭邊抽出劍,迅速刺去,狐女迎刃被劃開,化成一隻黑狐,死在了床下。

清代志怪故事——段公子

衣服留在段公手中,像脫去的皮殼一樣。端過燭光照劍,沒沾一絲血跡,確實是把好劍。公子啜泣著跪在床下,請父親把屍體埋葬掉。段公笑道:“傻孩子,看見她是妖怪還迷戀嗎?”但可憐公子情深,就把狐女屍體交給了他。公子替她準備了棺木屍衣,埋在了後花園。次夜,聽到後花園裡哭的人很多,哭了半天才停息。不久屍體就不見了,府中狐祟也跟著沒有了。公子後來出仕為司馬,因為別的事被正法。段公也恚忿而死。人多認為是殺狐的報應。

  蘭巖氏說:“諫而不聽,招致殺身之禍,此狐也算蠢了。情字當頭,死也不惜,此狐又值得讚揚。但是從其對於李氏子之態度,淡然漠然,則此狐並非情種,只是淫物罷了,死不足惜矣。”《夜譚隨錄》


【原文】

段公子

  平陽,陶唐氏之故都也。其俗勤儉,多窯居,富室尤盛。新安趙給諫吉士《竹枝詞》雲:“三月山田長麥苗,村莊生計日蕭條。羨他豪富城中客,住得磚窯勝土窯。”蓋紀實也。

  鎮署三堂後,有窯五圈,窯上覆樓五楹,繞以女牆,舊為狐所憑據。乾隆初,總戎段公出巡所汛未歸。公子方弱冠,夏月偕一童,宿花廳之西軒。二更後,月明如晝,砌蟲唧唧,夜氣清涼。聞院內履聲藉藉,公子白身起,穴窗外窺。隱隱見一少男一幼女,對坐花臺畔,丰姿都美,同看明月。少間,女子曰:“詎意今宵,月色清皎乃爾。三哥尚憶去歲中元,在姑射山石室中,與無一師,飲般若湯,食穿籬菜,唱和《柳梢青》,言笑晏晏時乎?”男子曰:“瞬息事,那得更忘!第彼時,我甚不歡暢,頗厭髡奴醉後,斥笑鵬,而妹亦飲酒過多,可南可北,我在旁大有為妹悲歧路之意。昨過李氏新阡,墓已宿草,我尚涕泗,而妹竟處之淡漠然焉。今夕又將別有所圖,是歧路之中,又有歧焉。究不足為宗族效法。”女曰:“少年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人生世間,如輕塵棲草耳。妹雖形穢,寧不自愛?豈因李生之亡,遽甘心煢獨乎?且妹之所以報李生者,亦至矣。初至其家,家無儋石之儲。釜無水,焉得生魚?並無甑,何得生塵?李生方臥,牛衣中,呼癸呼庚,襤褸不讓行乞,妹即為新廬舍,給饔飧,製衣履,二年之內,百廢俱興。人謂蔦蘿不能獨生,必託喬木。李則喬木而附蔦蘿矣。設當時妹即兩袒,亦何負於李生;況今冢骨已枯乎?再李生才如襪線,百不逮人。面朋面友,萋菲時作。輕雞愛雉,每每唐突西施。始猶娟秀,半年後貌漸寢,將就木,面目愈支離。妹不自解,曩日何故煞有痴情。伊思啜魚婢羹,猶汲汲為之烹飪。三哥豈不知之?”男子曰:“我亦聊言之耳,烏能使妹必聽?但慮夙冤累積,獲罪於天。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也。兄妹肺腑,豈忍漠置,不一規誡乎?勸妹亟歸,勿復干犯惡客。縱使見愛,亦不足為宗族光也。”女子不悅,曰:“見愛雖不足光五宗,見惡諒不致夷三族。三哥幸勿預妹事,即有禍,必不相嫁也!”男亦艴然拂袖而起,行至院門,復回首向女曰:“望尊重,顛躓勿悔!”女他顧不答。男子去。女自哂還自誦曰:“何時作如許態!豈遺卻兔園冊子耶?自且有欲炙之色,乃欲人見熊蹯而勿。然則前日鹿臘,何伏案自決,不以一胾讓人耶?”尋亦不復言,緩緩入花蔭,繞過亭後,寂不復見。  公子心知為狐,而心豔其美,又憐其慧黠,就枕不能成寐。良久,忽聞叩戶聲,詰之,曰:“開門自分曉,底用多問。”音嚦嚦如鶯簧,知為女至,大喜,即啟戶納之。異香滿室。諦視之,美麗絕倫,真天人也。相與把握甚暱。公子慮僮覺寤,女至榻前,以袖拂僮面者三,卻回曰:“無妨矣。”公子叩其所自來,女自言蕭姓,與公子夙有緣,故來相就。公子神已迷,意已奪,不暇致詳,遂與綢繆,相得無間。黎明始去。自此無夕不至。女好飲善談,稱神語怪,言多不經。而枕蓆之間,狂蕩無節。半月後,公子精神恍惚,食減骨柴。夫人頗怪之,而密詢,不得其實。嚴究書僮,僮曰:“未見他異,惟半月前,睡即夢魔,手足盡痿,不能轉側。至今無夜不然,雞鳴方醒。”夫人大疑,不復使公子宿軒中,命從己宿。是夜三更,夫人與諸婢,亦皆夢魘,大懼,而無如之何,惟與諸婢媼輪環鬥葉子,坐守達旦。

  無何段公歸,夫人告之以故。公曰:“無譁,今夜令兒從我宿。”因與宿齋中。公勞頓,著枕輒酣寢。公子對榻臥,瞬息萬慮不安,俄聞院中人語,曰:“妹莫孟浪,今夕斷不可往。”又聞女應曰:“前已有言,勿復爾爾!”公子辯其為女子聲音,急起擁衾坐。女彈指窗欞曰:“何不開門?”公子潛伏窗下,低囑曰:“今夜家大人宿此,且迴避,他日再謀會。”女笑曰:“今夜攜得妙藥來,何反自參商?且尊大人焉得預兒媳事?”公子嬖惑已久,無復踟躕,亟啟扉。段公已寤,隔帷視之,知為狐媚,乃偽寐以俟。隨聞女子曰:“大人果在此宿乎?”公子令噤聲,女子嗤嗤笑,徐至榻前,徐搴帷向公,將以袖拂公面,公驟起捉之。女大驚,擺撲欲遁。公於枕畔抽劍,急刺之,迎刃而解,化一黑狐,死床下。衣在公手如蛻。然移燭看劍,血不濡縷,誠寶劍也。

  公子啜泣跪床下,請其屍瘞之。公笑曰:“痴孩兒!見其異物猶戀戀耶?”憐其情切,即以屍與之,公子為其具棺衾,葬於後圃。次夜,聞園中哭者甚眾,移時始寂,旋失屍之所在。署中狐祟遂絕。公子後出仕為司馬,為他事正法,段公亦恚忿而死,人多以為殺狐之報雲。  蘭巖曰:  諫而不聽,致罹敗亡,狐亦愚矣。情之所鍾,死不足惜,狐又足嘉矣。然觀其於李氏子,淡焉漠焉,則狐非情種,直淫物也,死不足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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