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3 薛亮:山外山

山水畫自魏晉以降,告別了“辨方州、劃浸流”的地誌圖,漸受老莊的玄學思想影響,將山水當作了體認聖人之道的絕佳途徑,故宗炳說:“餘復何為哉,暢神而已”。因是後人提筆造境,杖黎邀友,將畫作懸於粉壁,共入山中,以為“臥遊”。然而,壘石栽松喬者,多寫境腹私,戲筆而已,山外是秦是漢,概無知也。

薛亮:山外山

春 紙本水墨

今人畫山水,以青綠名世者,餘唯推金陵方駿、薛亮二公,方公設教席於南藝,其風神未嘗久違,獨與薛先生緣慳一面。直至兩年前,幸得湯山江師宏偉先生引見,一識薛先生,至今交接雖不過兩三回,然其澹然自若之態,不嗔不喜,宛若六朝中人,常浮現眼簾。先生好煙,好酒,好清談,每喜與江先生把盞對坐,傾吐快意,猶管鮑之相許,似嵇阮之逾閒。往還數過,忽忽微醺,則談鋒愈厲,嘯傲乾坤,繼而談機忘時,縱浪大化,儼然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如遁形乎其筆底青山也。

薛亮:山外山

夏 紙本水墨

先生春秋,已近杖鄉之壽,數十載煙嵐峰草,輔陳不輟,山內山外,任其悠遊。先生伸帋聽心,多在眾人夢中,先生亦在夢中,命筆立案,每就一峰一石,輒走入其間,援險攀高,眺遠撫近,一任極目,目力所及之處,即予所想,暢然所想之景,即信筆寫出,直至滿紙燦然,忭稱雄構,才提著靴子,回到案邊,回到山外。

薛亮:山外山

秋 紙本水墨

薛先生畫山水,用色之猛勵奇豪,能崛倒眾生,在這五色疆場內,顛倒騰覆,青可碧展萬里,靛可靜謐乾坤,硃色紺彤,又能引人冥想,思接外域。然觀者若止於目賞,則未免淺浮,稍知益力者,還須走入這畫框中去。大山頂立明堂,聳峙巍巍,昂首已曰氣重,岡巒林壑,疊巘起伏,眺望又知無垠,或陡崖欲裂,或秀巖崚嶒,皆可觸可感;洲偃峛崺,蔚木崢嶸,其根脈或生於懸島,或生於窅暝,或生於莫可知之處,有蟠虯之勢,堪刺破指尖,又如翔鱗乘空,欲附霄漢;古人畫論,謂雲不可橫亙,而先生畫雲,偏好逆此,其厚其重,可臥可寢。宋汪藻雲“精神還仗精神覓”,先生以心力畫山,則山皆有精神,若觀者以心觀畫,則可承其精神。柏拉圖在《伊安篇》中說詩人是獲取了神賜靈感的人,那他們的思考便比常人更入玄奧。薛先生的山水,則是他對心象的內觀外照,冥思所見,異想天開,故有了一種神秘的磁場引力,自我運轉,日夜更迭,不止不休。

薛亮:山外山

冬 紙本水墨

薛先生之畫,簡勁、超抜、清幻、甚至奇詭,“非其胸中自有丘壑,發而見諸形容,未必如此” 的確,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出遊,對其繪畫的影響是很大的,但這種“師造化”的經歷,只是填充他筆下山水的形象依據,卻沒有成為束縛他的枷鎖。本雅明認為“沒有一成不變的原作”,對於山水的描摹,自然也不必一成不變,搜盡奇峰為我所用,就像王鐸對於各種法帖的意臨與重構。不在乎文句的上下貫通,而在乎氣的沛全。打碎現實的鏡子,再重新拼接,將之呈於楮墨,將面目煥然一新,薛先生開始了他心象山水的文化苦旅,而此時,先生早已立身於古人的山水之外。那些被誤為裝飾的幾何形山水與有意為之的對稱式構圖,雖偶遭庸議,顯然是因為我們的文化太過於固守與凝滯。圓熟的文化,自會胞孕自身的異端,當主流混沌,在墨塊的寫意與色塊的創新這些含糊之間找不到出路時,洞燭先機的人早已被先機牽引,站立在所謂的“主流”之外了,他們不追趕潮流,也不反對潮流,他們沈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他們自己就是潮流。心象山水,即應此而發。

薛亮:山外山

雲泉高致 紙本水墨

在《雲泉高致》圖中,薛先生用直勁勻挺的線條勾勒山石的輪廓,幾何的兩峰聳峙對立,顯然是託體於華嶽,層疊清銳,節奏爽利,這種線條是由李思訓畫派上述魏晉高古遊絲,又加以變化,其細而銳硬,便於表現山石結構的精微,其文靜而不嶝燥,流動的是晉唐山水的高古氣脈。再以大面積的青綠填寫,不僅敷予山石與現實不同的顏色,也富於質地的描摹,這種師自六朝山水古雅且純淨的早期趣味,在先生的筆下,已是既雕既鑿的返樸歸真了。

薛亮:山外山

西部雲天 紙本水墨

薛先生洞悉漢字的結體之美,飛瀑直趨而下,如努如掠,又如京劇舞臺上舉槍臨戰的武生,格調警拔,頓生一口元氣,貫洩而出,又挺立其間;大片的雲蒸霞蔚,是勒是磔,層化了空間,又溝渠了現實,但並不遊移,於畫幅中橫亙喘息,可吞可吐;或古木橫折,兩峰對出,雲海鋪敘,又遠岫出拔,都是漢字間架的譯述。古人以書入畫,先生以畫解書,這些被意臨重構的心象山水,清空高蹈,無一塵俗氣,高古不犯工巧,精調自然,色濃意樸,是真山外,古人外的洞見。周亮工曾評陳洪綬,“章侯者,前身蓋大覺金仙,曾何畫師足云乎?”以此話評先生,有何之過?

薛亮:山外山

山水 紙本水墨

“山水,性分之所適。”使好玄好思者,秉筆入山,而入山者,多以此為園囿,耽溺岫居,不能出山。費畢生之窮遊,以筆墨為造化之奴,為古人之奴。究竟什麼是山水畫,已不作苛求。然藝術創作乃蟬蛻歷程,脫去外殼,方能呈現真身,此即古人所言拆骨還父,拆肉還母。薛先生深諳此理,其畫筆營景造境,畫胸次之洞天,他的山水,已非真山真水的再現,大抵是丘壑的胸臆運營,發乎攖寧與坐忘,故其筆底青山,已然幻化為畫外禪思,呈現著一種“蟬脫塵埃外,蝶夢水雲鄉”的幻境奇觀與自由情懷。在我看來,這些與真實相悖逆的縝密靈動與奇譎瑰麗,已不是為畫而畫,不是為觀照而畫,而是利樂有情,為他人而畫。先生將這一片奇幻山水供奉給有情眾生,讓眾人可以入山,感知於這東方哲學對自然高度凝練和概化的精神之山,在這山中游走,甚至寄命,而先生卻孑立於這山外。

薛先生畫山外山,匿身外身,在山出山,出入隨心,其畫筆已非指向自己,卻指向他人,不意在山水,而意在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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