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8 祖母的情書

祖母不識字,但祖父卻說,祖母給他寫了一輩子的情書。家裡人誰也沒有見過祖母的情書,但大家都確信情書的存在,因為祖父每次說起時,臉上的表情絕對是掩飾不住的情真意切。

我很好奇,一個大字不識的女人,是怎麼寫情書的,這情書究竟是什麼樣的。

糾纏過祖父多次,他就是不肯開口說。問的次數多了,我有點不忿。不就是情書嘛,這年頭滿天飛,早已超前到幼兒園了,我剛上小學一年級的侄子還收到過班裡小女孩的情書,歪歪斜斜的一行字:送你巧克力吃。儘管六個字,三個都用了拼音。

祖母的情書

祖父真小氣,我這樣想。

祖父有一個硃紅的梨木小箱子,用一把小小的鎖鎖著。普通工匠的手藝,放了幾十年,色澤黯淡,鎖釦上也生了鏽。有次,祖父整理箱子時被爬高上低的我發現,我好奇地問裡面是什麼。祖父敏捷地推過我的手,小心地把盒子又放到箱子底。

從那以後,我的好奇心又加了一樣東西:梨木箱子。

可是,任憑我怎麼撒嬌、糾纏,祖父都堅若泰山,對我的要求絲毫不理睬。甚至後來,祖父在衣箱上加了鎖,我連碰一碰箱子的機會都失去了。

晚年的時候,祖父祖母拒絕和孩子們住在一起,也拒絕讓孩子們給他們買新房。他們呆在弄堂裡的老房子裡,哪兒也不去。弄堂的老房子住了幾代人,房屋斑駁,低沉陰暗,但祖父堅決要住在那裡,姑姑叔叔們徵求祖母的意見,祖母扶著椅凳站起來,笑眯眯地說:“我倆哪兒也不去,就住這裡。”

祖父生日,中午去看望他的時候,我遠遠地看見了溫馨的一幕:明媚的陽光裡,祖父在弄堂的家門口曬衣服,曬衣服的鐵絲被歲月抹去了光澤,上面鏽跡斑斑。那鐵絲是祖父年輕時綁上去的,祖母在上面曬了一輩子的衣服。年邁的祖父腰板已經挺不起來,他用一根竹竿挑著衣服架子,仰頭,眯著被陽光刺激的眼睛,努力將衣服掛在鐵絲上。這簡單的動作,在顫巍巍的祖父身上,可愛極了,讓我想起幼小的兒子初學疊褲子,那麼小小人兒的褲子,他疊呀疊,費盡周折,終於疊好了——呵,那作品,蹩腳極了,可你還得誇他,幹得真不錯。祖父此刻就像一旁的祖母眼中的孩子。

此刻,我的祖母,她正安心悠閒地躺在光亮的木椅上曬著太陽。她眯著眼,在光暈裡做盡陶醉的模樣——似乎此時一旁的祖父是一個極為賞心悅目的人兒。旁邊的地上,青磚生苔,一臺深藍漸白的收音機裡,徐徐播放著越劇,聽到盡興處,祖母隨口哼出來,白色的肥貓慵懶地蜷曲在地上,安享這一切。

祖母的情書

我跑過去幫祖父,瞧見那米色的亞麻衣衫已經洗得布料稀稀拉拉,只要稍稍用力扯一下,準撕破。我就隨口說:“這衣服穿了幾十年了,布都快洗破了,我給你買件新的吧。”

祖父推開我的手,抓緊衣服。我愣神的瞬間,突然,他扭過頭,看了一眼酣眠的祖母,輕輕湊到我的跟前說:“舊衣服都是你祖母寫的情書,不捨得扔喲……”

祖父一臉的羞澀,橘黃的光暈裡,像一朵太陽花。

那一瞬間,隔著長長的時光,我瞬間明白了這老一輩的愛情。

祖父從年輕的時候就穿祖母縫製的衣服,那時家裡窮,買不起布料,更付不起裁縫鋪的工錢。結婚前,爺爺都是撿親戚的舊衣服穿,這種狀況一直到19歲爺爺結婚。那年,祖母16歲。16歲的祖母心靈手巧,從此把一個男人邋遢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祖母夜裡燈下紡線、織布,自己裁剪,自己縫製。從此,祖父一年四季穿得終於體面起來。祖父婚後去參軍,祖母連著幾個夜晚趕製了幾十雙鞋墊,因為祖父是汗腳,墊上棉質的鞋墊,可以讓腳舒服些。離別的歲月,別人家的媳婦是一封一封的家書,字裡行間柔情蜜意,而祖母是一套一套的衣服,從貼身的內衣到外套。祖母的女紅極為精巧細緻,針腳就像縫紉機砸出來的,均勻有致,平整舒坦。祖父說,那時,把部隊的人都羨慕死了。

文革時,祖父被打成右派。那些曾是祖父學生的小紅衛兵給祖父帶上高高的帽子,用棍子趕著他在街上游行,黑色的毛筆在他衣服上寫字,將衣服上塗鴉得亂七八糟。晚上回家,祖母勸慰地,輕輕地給祖父脫掉,端來溫水,清洗身上的泥灰和傷痕。衣服髒了,墨水洗不掉,祖母好不憐惜地扔掉,重新織布給祖父做。祖母愛乾淨,是個自尊自強的人,絕對不允許自己的男人第二天滿身邋遢地出門。

做衣服不容易,一熬就是大半夜,甚至一夜,手指常常被扎破流血。

祖父心疼,說:“湊合穿吧,穿件乾淨的,新的衣服,照樣會給畫髒了。”

可祖母不同意,她說:“再怎麼批鬥,你是校長,得有個為人師表的樣子。”

就這樣,一邊扔著祖父的衣服,一邊熬夜做新的。不認識一個字的祖母,就是憑著這份堅韌的愛,陪著祖父不亢不卑地對抗塵世間的風霜雪雨,度過了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

“你祖母的情書不錯吧。”祖父一臉陶醉地問。那一刻的目光中,是普通人讀不懂的色彩與溫度,有憐惜,有溫軟,更有深情。

祖母的情書

原來,祖父衣衫上密密麻麻、均勻有致的針腳,柔軟舒適的繡字,都是祖母寫的情書。祖母的情書,一直很溫馨地呈現在一家人和睦的生活中,掌舵著這個家的春風細雨。祖父的梨木小箱子也打開了,裡面工工整整地擺放著一雙大紅色的鞋墊,白色的亞麻布襯、大紅色的滾邊。布襯上散落著均勻有致的針腳,腳掌處,紅色的絲線繡了一個大大的字:心。

那是祖母一生唯一認識的一個字。祖母就靠這個字寫了一輩子的情書,針是纏綿,線是傾訴,無語勝卻千句,撐起了祖父男人的山巒,這大概是塵世間最溫暖最長久的情書吧。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