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3 应该怎样对待幽默

应该怎样对待幽默

应该怎样对待幽默?

陆晶靖

设想一下,如果身边有一个严肃的人总在提醒你,你不应该拿政治人物、女性和有智力缺陷的人开玩笑,那是什么感觉?这种刻板的“政治正确”会招致许多人的反感,人们只是想要笑一笑而已,被冒犯了的人如果被激怒且表现出来,人们一般会拍拍他的肩膀,拜托,这只是个笑话,你就不能有点儿幽默精神吗?

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之一就是什么都可以拿来开玩笑。笑声能让宏大叙事的烟云瞬间消散,人们在笑声中无需承担什么历史的重负,幽默包含对现实某种常规的打破,对常规颠覆得越激烈,其效果也越精彩。可以嘲笑别国元首吗?当然可以,卓别林让大独裁者希特勒在办公室里用马戏团小丑玩球的方式摆弄地球,这就帮助电影观众发现,原来独裁者还可以有滑稽的、智力低下的一面。“希特勒摆弄地球”的表演让观众发现了自己与暴君相处的新的逻辑,摆脱了因力量弱小而生出的害怕和焦虑心态,在智性上获得了自信。

机智在幽默中是极为可贵的品质,换句话说,把思想灵巧地表现出来,就具有了幽默的意味。如今网上的笑话总数大概超过任何一个时代,幽默甚至已经商品化,有些生意团体借助媒介心理学分析受众对笑话、相声、脱口秀、漫画、综艺节目等的接受程度,摸索哪些笑话或段子更能够吸引网民眼球,专门搜集甚至找人创作这类搞笑的作品。这就有点背离幽默本质,幽默与智性活动有关,工业化的幽默能够批量化生产笑点,但这背后是单调的、陈旧的机制,相对的,人们的愉悦感也成为生理的、习惯性的,达不到什么智性上的超越感。

幽默的本质之一是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固定秩序超越的需求,有人说那到底有没有嘲笑伊斯兰教的自由?法国讽刺刊物《查理周刊》因为嘲笑穆斯林最近遭到袭击,12人丧生。这种事似乎离中国很远,但也不太远,网上也曾经流传过很多和切糕有关系的笑话。全世界在这件事上暂时失去了开玩笑的兴致,最新出版的《纽约客》杂志封面上甚至把埃菲尔铁塔的尖顶画成了蘸。

应该怎样对待幽默

这些杂志的员工当然不应该因此事被杀,但现在就把他们捧为坚决拥护言论自由的“英雄”也为时过早。导致杀身之祸的漫画画了裸体的伊斯兰教先知,将他表现得非常愚蠢。这和自由有什么关系?相反,这些漫画是刻板印象的产物,作者的想象力受到禁锢,是批量化生产“幽默”的结果。最后的结果是把脸谱化的更脸谱化,把已受欺凌的再欺凌一遍。刘易斯·卡罗尔曾经创造了snark一词来指这种语言暴力,这个词由snake和shark组成,可见不是什么好词儿。

在文明的裂隙之间,漫画的作者是不能简单地拍拍别人的肩膀去要求幽默精神的,他们的手伸不到那么远。伏尔泰的名言大家都知道,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问题在于,伏尔泰说的是对自己的要求,是道德自律,你不能要求别人不同意你的观点,还誓死维护你发表嘲笑的权利吧?

可能我们喜欢的幽默是这样的,它指向刻板印象,指向人们尴尬的地方:

布什说:“我们准备干掉4000万伊拉克人和一个修单车的。”

记者:“一个修单车的?!为什么要干掉一个修单车的?”

布什转身拍拍鲍威尔的肩膀:“看吧,我都说没有人会关心那4000万伊拉克人。”

《新知》杂志2015年1月刊的封面主题是“幽默”,其中包含对这个主题各个方面的深入探讨,和一堆段子。其中我们将刊发冯庆先生的文章。这篇文章曾在《艺术界LEAP》上发表,我们得到授权转载。

幽默的,太幽默的

冯庆

你们还要学会自嘲!高举你们的内心,你们善舞者啊,高些,再高些!为了我,也别忘记大声朗笑!

——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论更高的人们》

尼采热烈的呼声是对“后现代”的预告。在许多人看来,随着“后现代”的来临,我们终将摆脱历史的重负,走向轻盈、自由、多元的享乐主义生活。“一切都将流逝”,沉重的观念和现实都将在清脆的笑声中烟消云散。曾几何时,当《大话西游》突然成为时代强音,代表当代青年人心声时,有文化观察者惊呼“解构”与“戏仿”业已成为文艺的主流,我们的价值尺度遭到了全方位的冲击。但如今回头来看,世上并不存在为解构而解构的艺术:任何带着革命颠覆姿态出现的喜剧作品都要诉求一个更值得追求的尺度。当代的“笑”要追求什么?当我们在讨论“幽默”时我们在讨论什么?

在古典时期,作为人类良好品质的机智或者幽默不是纯粹地追求“笑”,而是让“笑”与“不笑”都变得有节制。可以用《尼格马可伦理学》中的一段话来阐明这点:

那些把玩笑开得太过的,就变成了戏弄和俚俗……有的玩笑是不能开的,嘲骂式的玩笑就不能开,法律禁止嘲骂某些事物。我们甚至被禁止去开这种玩笑。

亚里士多德与其是在解释什么叫开玩笑,不如说是在解释为什么要谨慎地开玩笑。在他看来,人若是要实现对“善好”的追求,就该遵循实践智慧的道理行事,就应当做到“中道”与“节制”,凡事务求不过度;否则,就会遭遇“恶”与苦难。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将喜剧定义为模仿滑稽丑陋性格、使人发笑而不使人感到痛苦的行动。这就是说,喜剧至少对于观众而言,也要呈现出一种“中道”,使他们不至于感受到或走向“恶”与痛苦。

“幽默”的观念还有另一个层次。近现代理论家认为,幽默与对习以为常的生活逻辑进行改造、重组的发现能力是有关联的,如叔本华所言:“笑的产生每次都是由于突然发觉客体和概念两者不相吻合。”相比起古代,人类的“中道”品质不再得到足够的强调,对新鲜逻辑与观点的“发现”开始成为新的幽默定义。一个笑话段子或者一种喜剧表演,如果首次出现,其中必然暗示对现实世界当中某种习俗常规的打破。被打破的常规越是丰富,幽默的效果也就愈加精彩。譬如,阿里斯托芬让神秘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在《蛙》当中骑着驴出场,这打破了观众的预期,并且从中发现了一种新的理念:神也可以像一个人一样以平凡的姿态出现。

现代的艺术家、文学家则用更加鲜明、突出的场景与笔触来呈现他们生活当中已是既成事实、但未形诸文字或概念的内容,借助喜剧与幽默的风格,帮助观众和读者找到新的概念、尺度乃至情绪。比如,卓别林让大独裁者希特勒在办公室里用马戏团小丑玩球的方式摆弄地球,这就帮助电影观众发现,原来独裁者还可以有滑稽的、智力低下的一面。“希特勒摆弄地球”的表演让观众发现了自己与暴君相处的新的逻辑,摆脱了因力量弱小而生出的害怕和焦虑心态,在智性上获得了自信。就此而言,《大独裁者》通过“颠覆”与“发现”,有效地调节了在二战期间担惊受怕的观众的情绪,进而是一种成功的幽默艺术,既继承了亚里士多德式的喜剧法则,又有着时代气息。

今天,我们无时无刻不遭遇到新的发现,也因此,我们的生活也就变得越来越富有乐趣……但这是否等同于我们的“智慧”和运用理性的能力在逐渐增长呢?的确,强调“发现”的现代幽默观念被许多思想家视为一种强健的智性精神的呈现。蒲柏认为,机智幽默是“思想的正确与表达的灵巧”,是“艺术地表达理性”。“幽默”是理性达到一定高度自然流露的一种性情状态,到了最高的境界,甚至可以实现精神上的超越。这就类似于西方传统强调的“狂欢”精神。

幽默的艺术创作若要实现“有节制的发现”,前提是对自我的足够清醒的认识,其中包括对自己应当担当的社会角色的认识。高傲(过度估计自己)与自卑(对自己估计不足)带来的不是幽默,而是一种反社会的破坏力。

某些玩笑生产者刻意营造自嘲或者讽刺效果,反而体现出他们的骨子里的自恋、自卑抑或傲慢,这似乎已经是我们时代常见的病症。在网络上“自称屌丝”的集体姿态就是一例。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随着贫富差距的扩大与社会地位的日益悬殊,许多年轻人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难以有效地突破既有体制,成就个人功名。残酷现实使得他们自暴自弃,自我嘲讽,反对一切既有的正面价值。从其内心动机而言,这实际上是一种不满与革命心理的变相呈现。无论如何,即使一个人真的是低劣的,他也应该有摆脱低劣的意识,而不是把自己的命运彻底定性在卑微与颓废的范畴内。事实上,更多人“自称屌丝”其实是为了呈现出豪迈放肆的姿态,进而对现时代的社会不公表示拒绝。即使如此,就其自身尊严感的最终实现而言,这种犬儒主义的“幽默”显然是一种缺少理性控制的“过度的玩笑”。

由此可以发现,现代的“笑”得到解放的历程,本质上是“智慧”与“节制”分道扬镳、与“傲慢”组成统一阵线的过程。这种通过不加节制的嬉笑玩闹彰显个性的时代精神反过来鼓励了这样一种错误的观念:只要通过某些手段展现出“优越感”,就等同于智力上实实在在的优越。当下在网络上流行的诸多恶搞、解构的文化产品就是这种伪装出来的智力优越。

一出优秀的、具备幽默基本品质的喜剧自然应当充满了种种的“发现”,而“发现”显然与智性活动有关。智性的发现有一种基本特征,就是只能让第一个发现者尝到甜头。如果负责“搞笑”的艺术家自身缺少智性维度的自我意识,缺少对新问题、新笑点的发掘,那么他无论在观念上看似多么激进与深刻,都只不过是在抄袭别人的激进与深刻。

伪装优越的逻辑发挥到极致,就是当下流行文化中刻意生产“笑点”、挑战“底线”的娱乐工业。如今有一些生意团体借助媒介心理学分析受众对笑话、相声、脱口秀、漫画、综艺节目等的接受程度,摸索哪些笑话或段子更能够吸引网民眼球,专门搜集甚至找人创作这类搞笑的作品。幽默的商品化当然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古代也存在着职业喜剧作家。但问题在于,当代的搞笑工业实则背离了幽默作为“发现”的基本精神,也不再具有“节制”的素养,单纯重复已知的“笑点”,不断冲破同样的底线,无法帮助人们在习惯性的愉悦之后通达更高层次的自我超越。

在商业社会,这种传统的艺术机制会遭到非常不平衡的破坏。在一味强调“解构”、“反体制”的后现代文化语境当中,“逗哏”的作用被无限扩大,“捧哏”则边缘化,以至于在段子式、浮夸式表演当中,这两种传统职业都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一种角色,就是在智力与节制两方面都无限沦落的“逗逼”。“逗逼”是没有底线的,也是容易被赤裸裸的原始欲望所俘获的,以罗玉凤等“网络红人”为代表的自我糟践的荒诞表演便属于此类。无论是从“节制”还是从“发现”的角度来说,这都算不上“幽默”,或者至少不算有价值、有深度的幽默。

无论“节制”还是“发现”,背后都体现着对真正处身于时代、积极向往自由生活的“智慧”。在这个意义上,幽默是一种属于具备成熟世界观、价值观的人的优越品质,由此而来的喜剧的艺术精神,则暗含了对苏格拉底式自我反思生活状态的追求。相反,若是走向反智主义、怀疑主义,那么无论想出多么令人忍俊不禁的点子,其背后总是一片冰冷与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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