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電影節上的金獅獎得主[小丑]，終於在北美公映了。
在傑昆·菲尼克斯版本的小丑橫空出世之前，我們這一代人，心裡面的小丑，是希斯·萊傑。
在[蝙蝠俠：黑暗騎士]裡，小丑亂撩亂撩的。
你問他，嘴角上揚的疤怎麼回事？誰幹的我替你揍他！
他從來不講實話。一會兒說，是家暴老爹喝醉了酒割的，一會兒又說，是老婆被毀容了，自己割來陪她，老婆卻不要自己了。
醜爺又用嘴角的故事撩嚇人了
總之害你亂心疼他，卻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這個小丑，代表混亂。他不要你知道他來時路，也不要你知道他去何方。標準的浪子，迷死人了。
傑昆版小丑不一樣，這部[小丑]是起源電影。它講了一個“製造小丑”的故事。
浪子回頭了。他要跟你談心了。他要跟你說，自己是怎麼變成這麼一個扭曲的瘋子、變態。
給你看看這張苦澀笑臉下的淚
有人以萊傑版小丑為基準，抗議新[小丑]“反小丑”，動了小丑的根基。
因為小丑意味著純粹的混亂，一旦說清根源，有了因果，混亂就有了秩序。
那我就要辯他一辯了。“製造”小丑，從來就是小丑故事自帶的屬性。即使是萊傑的小丑，多個版本的割嘴角故事，也有一種欲蓋彌彰的意味。
要成為小丑，傑克·尼科爾森得被活生生推進化學反應池。
要成為小丑，萊傑得割開嘴角，原因不明，但總會是一個悲慘的故事。
要成為小丑，傑昆得承受無窮的嘲笑來扭曲靈魂。
他們都是被折磨成小丑的。
因為，小丑的精神前輩，小丑的外形原型，就是一個被“製造”出來的小丑——
[笑面人]
從一開始，小丑就是被我們製造出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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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笑面人》的故事來自雨果，貫徹他一貫的品味——喜愛人醜心善的小哥哥。
小哥哥的嘴角被割開了，一直咧到腮幫子。
哭的時候也像扯著嘴角笑，笑的時候也像耷著眉眼哭。
這鬼見愁的臉，啟發了DC小丑的形象
1994年，《蝙蝠俠》的創作者鮑勃·凱恩在一次採訪中，提到了創造小丑時的情形。
那天，傑裡·羅賓遜帶著一張撲克牌來找他。
那是一張我們常說的“大小鬼”或“大小王”，上面的小丑戴著滑稽的帽子，但在所有牌面裡，有最強的毀滅性。
凱恩說，看哪，他就像康拉德·韋德，[笑面人]裡那個。
羅賓遜聞言，翻出一本書，書上就是一張康拉德的照片，他拿給凱恩看，說：“這就是小丑。”
此後所有的小丑，都掛著“笑面人”一樣詭異的笑容
這不是形象上的偶然借鑑。
製造小丑的第一步，就是在他的臉上，拉一道笑面人一樣的口子。
[笑面人]裡，格溫普蘭本來是貴族後裔，他老爹被處死，他也小小年紀被賣給人販子。
人販子割了他的嘴角，因為那時人們愛看畸形秀，割了嘴角的小孩子，能賣出好價錢。
後來，人販子都被髮配邊疆了，他沒被賣出去，被好心的於蘇斯收留了。
他卻永遠只能咧著嘴角
長大了，他就被叫做“笑面人”，表演小丑秀。
人們看到他畸形的嘴，都笑。就好像他是個“天生”的小丑，也是個“永恆”的小丑。
人們對他的苦難無動於衷，甚至享受他的苦難。
電影裡，來看小丑秀的人都張著血盆大口瘋狂大笑，像是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可憐、最滑稽的東西。
而在戲外，觀眾看到笑面人，也心情複雜。
如果不說，所有人看到這一張臉，都會以為他是壞人。
扯開的嘴角，露出了過多的牙，總覺得下一刻就要吃人，還是血肉模糊粉碎性地咀嚼。
[笑面人]明明是個愛情片，講一個嘴角被割開的畸形兒，一個盲女，相愛了。
講這兩個最純潔不過的苦命人兒，在這世間的遭遇
但[笑面人]，卻是後來環球公司恐怖片競相模仿的對象。
格溫普蘭身後拖著長長的陰影，帶著哭笑難辨的神情，管他內心善良不善良呢？看起來是足夠可怕了。
康拉德拍攝這部電影時，除了女爵誘惑格溫普蘭那場戲，都戴著專門設計的道具，扯著嘴角。
僅有這場戲，靠康拉德自己咧開嘴角
也因為戴著這個道具，他完全不能動嘴說話，眼神的表現力也因而更凸顯。
道具對這個形象的完成，居功至偉，設計師也設計了弗蘭肯斯坦的造型
他的嘴角總是僵硬地拉扯著，眼神卻總是慘淡著。
格溫普蘭再難過，嘴角也上揚，面容扭曲而古怪。
他自卑，面對心愛的女孩，蒂，始終覺得配不上她。他覺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人，覺得自己配不上愛。
他難過，但只能笑。
這咧開的嘴角，哪裡僅僅是一種外貌的特徵，它更加外化了殘酷世界給人的傷害。
割開的嘴角，就是小丑的本體。
是痛苦卻被當做笑料，是被傷害卻化身為恐怖代名詞。
世界這麼操蛋了，你還只能擺出醜陋的笑容。
只要這麼一步，世人眼裡，就已經出現了一個新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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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小丑不是一樣呢？
1989年，蝙蝠俠打擊犯罪。沒錯，他不殺人，但追擊的過程中，匪徒巴尼掉下了化學池，面部神經受損，成了笑面小丑。壞人千千萬，怎麼偏偏他這麼倒黴？
他不無辜，但很荒誕
2008年，小丑和格溫普蘭一樣，嘴角被割開。
他總是問“想知道我臉上的疤是怎麼來的嗎”，然後便開始喋喋不休，每次說的都不一樣，讓親媽粉看起來，像是在遮掩內心真正的傷口。
他是純粹的混亂，但咱們膚淺的親媽粉總想探索一下他的內心世界
2019年，小丑的願望只是做一個喜劇演員。但人們都輕視他，厭惡他，侮辱他，看不起他的夢想。
其實，我是個演員，演出最真實的邪惡
每一次，都像在他們嘴角硬生生拉個口子。
只是，格溫普蘭在受盡苦難後，還是心地善良的小哥哥。布魯斯·韋恩看著自己的父母被槍殺，選擇了除暴安良。
小丑們，卻陷入了瘋狂。
那樣的瘋狂不值得讚揚。但，小丑確實是被“製造”出來的。
不僅僅臉上的疤，是被劃出來的。那種瘋狂，也確實是人造的。
這就是製造小丑的第二步，在他們心上拉一道口子。
格溫普蘭每次演出，臺下觀眾都先是一驚，然後便獵奇地大笑起來。
那笑聲此起彼伏，排山倒海，鏡頭虛虛實實，叫人要昏過去
小丑同事沒心沒肺，或許也有點妒忌，還對格溫普蘭說：“多幸運的小丑，甚至不用卸妝！”
而格溫普蘭羨慕得要命
這怎麼說呢？就好像陰陽怪調地對自由職業者說，多幸運，都不用坐班！
其實人家早已沒有了生活，不用坐班，但24小時都在工作，早淪為最慘一種社畜。
但格溫普蘭慘得多——他無法卸妝，他是個全職的怪物。
他徒勞地卸妝，他永永遠遠是個小丑
BTW，倒是很像[小丑]
他收到女爵的情書，以為自己這副樣子，也能得到真心的愛了。
但女爵只是有獵奇趣味，尋求刺激罷了。
他的貴族身份被發現了，女王利用他來對付傲慢的女爵，要女爵嫁給這個小丑，不然她就無權享受爵位和遺產。
他戴著貴族的頭套進了宮廷，但那不能讓他成為真的貴族。
宮裡人見了他的嘴，大笑起來
又說他在嘲笑女王，是大不敬。
哪怕被封為貴族，他也依然是一個小丑般的玩物罷了。
在影片的高潮，他大喊：
國王要我成為小丑。
女王要我成為貴族。
但在那之前，上帝是要我做一個人啊！
他大聲抗議
這個世界，對笑面人是完全的否定。
電影仁慈地給了格溫普蘭和蒂，這對苦命鴛鴦，一個溫暖的結局。
但在原著裡，雨果叫他們雙雙去世，走向毀滅。
在一個製造小丑的過程中，毀滅幾乎是必由之路。
如果不像格溫普蘭一樣沉入大海，就只能真的由內而外變成一個可怕的小丑，拉著全世界一起毀滅。
像亞瑟那個喜劇演員。
逗小朋友玩兒，家長當他做神經病。
在街頭做小丑表演，被混混追打霸凌。
連節目裡的剪輯，看起來都像在侮辱他的夢想。
他決定帶著全世界一起，走向完全的毀滅。
小丑，製造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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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笑面人]，1928年上映，已經過去了91年。
91年後，好像很難看到這樣的電影了。
羅傑·伊伯特說，笑面人嘴角和眼睛之間，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脫節。
你能從笑面人的眼睛裡，看到恐懼、悲傷、自卑和愛。
但你從他的嘴角里，感覺到的只有恐怖。
電影也是一樣。
笑面人的故事，你能從主角身上，感受到至善。
但畫面裡，卻只有毛骨悚然。
巨大的雕像壓過來，畫面中的真人顯得像能被輕易捏死的螞蟻
電影的導演，保羅·萊尼是德國表現主義的代表人物。
在形容他的風格時，評論家洛特·H·埃斯納這麼說：
他試圖去營造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光的流動，那些移動的形狀、陰影、線條。它表現的，不是相機所感知到的絕對真實，而是事物內部的本質真實。
他用光影創造了令人恐懼的形象，卻告知你他們本質的善良。
[笑面人]，在挑釁觀影者的認知。感官上是惡的，理智和本質上卻是善的。
笑面人就是被這種割裂感製造出來。
小丑難道不是嗎？
無論是萊傑小丑的無序，還是傑昆小丑的痛苦，都是從這種割裂感中，破繭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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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怪物不是被製造出來的呢？
世界上本沒有變態和瘋子，受的折磨和壓抑多了，也就有了變態和瘋子。
誰想人格分裂，造出一個反社會人格炸大樓呢？
但機械的當代生活，無情的996職場，社畜們憤而組建了[搏擊俱樂部]。
誰想成為吞食青蛙的無臉男呢？
但除了千尋，誰都不要他，誰都拿他當掃把星。
誰想變成支離破碎的弗蘭肯斯坦呢？
但那個科學怪人瘋了，自以為還能造出完美的生物。
不問起源的小丑，有他的混亂癲狂，但向你袒露自己如何被製造出的小丑，也有他的痛苦迷亂。
混亂與痛苦不矛盾。笑面人的痛苦源自嘴與眼的混亂失序，小丑的混亂生活，導致了他的痛苦分裂。
退一步笑面人，進一步亞瑟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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