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位作者 | 吳鉤 攝影 | 王佳寅
老張填表了。
表格的正式名稱是《軍隊幹部轉業審批報告表》。
用老張的話說，“這一張表，濃縮了一個軍人的軍旅路。”
把表鋪在桌上，凝視良久，表明平靜，可是內心早已走過了千山萬水。
十幾分鍾之後，也許是思考成熟了，也許是情感醞釀充足了，老張拿起筆，俯下身子，如當初高考一樣，一絲不苟，認真答題。
幾十年前的《申請表》，名字到現在都沒變
1
姓名，性別，出生年月。
每一個空該填什麼，都已瞭然於胸，不會出錯，因為填了無數遍。
每次填表，似乎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記自己姓甚名誰，不要忘記自己從哪裡來，不忘記自己是怎麼走到現在的。
看得到多遠的過去，就能看得清多遠的未來。每一次填表，都是一次回顧，都是一次告別，也是一次新的出發。
那些簡單短小的空，老張填的很快，這是自己的底色，無需思考。
2
很快，老張來到了第一道大題——簡歷。
老張突然停筆，不知道從何填起。
這個地方，老張停了三分鐘，最後，緩緩下筆了。
第一個填的是“2002年-2006年：某某軍校。
老張很猶豫，是不是應該在某某軍校前面加一個“原”，畢竟，自己學習、訓練、成長了四年的母校，沒了。
“今天我以母校為榮，明天母校以我為傲”，他不知道自己這些年，是否能夠讓母校感到驕傲。
此時此刻，他想起了當初填寫《畢業學員登記表》時的躊躇滿志和希望滿懷……
一晃，12年了。那時候的自己是多麼年輕。
3
第二條簡歷：2006.07-2008.05，某營某連排長。
老張排長幹了兩年，第二年排長是老張最難忘的時光。
那一年，連長不想幹了，指導員鬧著轉業，副連長機關代培，另外兩個排長是新畢業的，其實老張也只是比他們倆早了一年。
臨危受命，第二年的“老排長”老張扛起了連隊的大旗，苦累自不必多說，最熬人的還是突然而至的巨大壓力。一個連隊，100多號人，就靠這第二年的排長帶著，一開始還帶不動一些老士官，最後通過鬥智鬥勇、行為示範，使得無人不服，最後帶領全連出色地完成了演習任務，張排長也因此年底榮立三等功。
此刻，老張想起了自己在填寫《優秀基層幹部登記表》和《三等功事蹟登記表》時的感慨——付出終有回報，想了那時的決心——一要再接再厲，再立新功！
4
然而，後來的情況是，新功未立，卻背了處分。
老張背處分，並不是因為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而是因為連隊戰士犯錯，上面給出的理由是“思想教育不紮實”“連隊主官對戰士不夠關心”，本來指導員要背處分，可是那一年指導員面臨著調職，最後，老張就以指導員休假不在位為由，把處分給扛了下來。
這一扛，就扛出了指導員的晉升順遂和自己的蟄伏不動，並且給自己的檔案袋，多塞了一張《處分表》。
許多年後，新政委在一次交班會上說，“我們基層的同志們啊，確實不容易，按照現在這個形勢來看，下面的人犯了點事，都有可能要負連帶責任、背個處分。在這裡，我給大家作個保證，只要我在這干政委一天，如果確實不是你的問題，下面人犯事與你當主官的無關，你只管踏踏實實幹，不要擔驚受怕。”
那天交班會結尾，政委說了這樣一句話：
為擔當者擔當！
說完之後，會場掌聲雷鳴，老張眼裡淚光閃爍。
5
再往下填，很快就到了“參加作戰及重大非戰爭軍事行動情況”，很慶幸，老張在這一欄沒有填“無”，因為他曾參加過大閱兵。
第一次是受閱時，老張還是排長的命令，不過踢了半年的正步。那時的老張，年輕，熱血，激動，唸叨著，“受閱一次，光榮一生。”
誰知道老張這輩子還有第二次參加閱兵的機會，原因是老張當營長了，下面的連隊有著名的榮譽連隊，因此，再次受閱。
這一次，老張不是方陣人員，而是教練員。
這一次，因為身份的不同、閱歷的深厚，老張自然沒有以往那般興奮和激動，看著眼前的訓練景象，老張感到欣慰。
當然，勝利大閱兵最震撼的，還是統帥宣佈的“裁減軍隊員額三十萬！”
一聲令下，軍改大幕正式拉起！
6
再往下填一些“冠冕堂皇”的東西，就到了最後一項——“安置地點及理由”。
老張填寫的是媳婦的老家，理由是——相識相守十年，她為我祈禱為我守候為我憂，陪我把軍營風景都給看透，如今，征衣將脫，我要陪她到她熟悉的地方，看細水長流。
有點文藝，有點暖心。
填這個表時，他想起了當初填寫《申請結婚報告表》的情形。
對於這一段婚姻，老張只說了一句話：
一切都有對錯，只有感情，不分對錯。
7
填完自己該填的，老張把表格翻到第一面，右上角還有兩個空格——“安置去向”和“安置方式”。
安置去向，沒有一點問題，寫的是嫂子的老家，安置方式，寫的是計劃安置。
計劃安置，以後還有嗎？無所謂了，這都不是他關心的話題。
再回頭看，那些年在部隊填過的表，竟然已經有了厚厚一沓：
《徵兵體檢表》《政審表》《畢業學員登記表》《優秀基層幹部登記表》《三等功事蹟登記表》《處分表》《申請結婚報告表》《外出申請表》《探親休假申請表》……
每一張表，都記載了自己軍旅人生的某個結點。參軍入伍，畢業下連，結婚生子，立功受獎，背處分，每一次的回家團聚……
還有，如今的徹底離開。
這一段軍旅，得意過，失意過，暢快過，委屈過，到如今，全部都已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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