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4 寧夏藏兵洞:神祕的明代地下兵城

“平平發招”遊記專欄

洞外的韃靼人披著雪花,久等未見動靜,他們扯起喉嚨喊了半天,山塬寂寥,回應他們的,是洞內明軍兵士喊出的嘲諷和山頂飄出的炊煙——那是明軍在“吃”掉敵人後在生火做飯。這不是今天林林總總的戲說歷史劇虛構出來的場景,而是五百年前發生在寧夏明長城腳下的尋常一幕。弔詭的是,當時的邊民卻能化干戈為玉帛。

宁夏藏兵洞:神秘的明代地下兵城

“兵者,詭道也。”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地道戰》,講的是華北平原的游擊隊員利用神秘地道,把日本鬼子打得抱頭亂躥,喊爹喊娘。不過現在看來,那些對付侵華日軍的地道哪怕再詭譎,比起寧夏的明代藏兵洞,還是小巫見大巫。

位於寧夏回族自治區靈武市水洞溝的藏兵洞,是國內迄今保存最完整的古代軍事防禦體系。作為明長城和紅山堡的輔助軍事堡壘,這些功能完備、設施詭秘的地下兵城,曾在防禦韃靼、瓦剌人(明時分屬蒙古東西部族)的襲擾中,起到穩定西北邊境的重要作用。

不過,猶如茫茫戈壁深處一彎隱現的綠洲,藏兵洞又是一處見證漢蒙邊民商貿往來、化干戈為玉帛的驛站,凸顯歷史的清新之美。

前不久,我從騰格裡沙漠輾轉來到寧夏靈武市水洞溝採風。這裡地處黃河東岸,東靠鹽池縣,南接同心縣、吳忠市,西濱黃河與永寧縣相望,北與內蒙古鄂托克前旗接壤。明代時,因與北方遊牧民族在地理上的“親密接觸”,水洞溝的軍事戰略位置顯而易見。

宁夏藏兵洞:神秘的明代地下兵城

陷阱密佈 步步驚心

放眼望去,谷深峽陡,群峰對峙,雖經風雨持續不斷的洗禮,但那些能傲然矗立、壁立高聳、經年不倒的土林顯得格外引人注目。這些土林多呈柱狀地形,是因千百年來氣候乾熱經暴雨徑流侵蝕、切割地表後形成的。土林之上,隱約可見一段雜草叢生的明長城遺蹟。

“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曠野寂寥,茅草搖曳,站在長城遺址上,思緒越過歲月的風塵,那金戈鐵馬的殺伐聲仍歷歷在耳。眼前,長年的雨水把明長城遺址衝出一條條溝壑,溝壑倒塌後形成了一道道缺口,它們以令人窒息的蒼涼闡述一種殘缺之美。

藏兵洞和水洞溝之間,有一段4公里長的峽谷。峽谷盡頭,就是曾令敵軍聞風喪膽的軍事城堡紅山堡。

靈武紅山堡,因位於紅山地區而得名。史書記載,古時在夕陽的照射下,這裡的連綿山巒一片鮮紅,故名“紅山”。紅山堡始建於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由總制陝西軍務戶部尚書秦紘主持修築,距今500多年。

秦紘(1426年-1505年),字世纓,山東單縣人。明弘治十四年(1501年),韃靼、瓦剌鐵騎侵入花馬池,在孔霸溝大敗明軍,直抵平涼,西北震動。明孝宗起任76歲高齡的秦紘為戶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總制三邊軍務。秦紘以固原為中心,修築三邊城堡14000餘所,垣垛6000多里,使西北邊務大為整飭。《明史》贊秦紘“在事三年,四鎮晏然,前後經略西陲者莫及”。水洞溝藏兵洞,就是在秦紘掌軍大西北其間修建的,建成於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前後。

所謂藏兵洞,是紅山堡守軍由地上轉入地下隱蔽軍隊、保護自己、待機出擊、或在空曠處設伏兵的地道。目前分為2006年發掘的一號藏兵洞和2012年發掘的二號藏兵洞。

紅山堡與藏兵洞,形成綿延十里長的地下兵城。《明史土司傳》載:韃靼、瓦剌數次拆牆南下,目的主要是擄掠人口、財物,他們得手後迅速退走;而什麼時候入攻、什麼時候退走,全由他們視情況而定。自從有了藏兵洞情況就不一樣了。韃靼、瓦剌根本無法從紅山堡入攻,因這一帶的軍事堡壘,像顆釘子死死“釘”住了他們南侵。

那天下午,我穿過大片土林,來到藏兵洞地帶。在一號洞口,我看到一位六十來歲的回族大叔在清理馬鐙。大叔自稱姓馬,是這裡照看考古設備的工作人員。他聽說我是從成都來的,竟有些興奮,笑說自己挺喜歡成都,幾年前曾和弟弟在五塊石打工,掙了些錢回寧夏老家蓋了房子。

此時,已是下午五點鐘光景,暮色四合,暗沉沉的烏雲中,飛來兩隻鷹隼在我們頭上盤旋。遠處,高高低低的土林漸漸籠罩在一片混沌中。眼看時間不早了,這位熱心的大叔爽快地拿起一把電筒讓我跟他進洞去看看。“記住哦,一定要跟在我後面,千萬莫亂走。裡頭危險。”他一再提醒。

彎腰進去,入洞口是青磚臺階,洞門是圓圈的小門,小得僅能走過一個人。馬大叔打開洞裡的燈。燈光幽暗,讓人覺得像是走進一座奇異的迷宮。地洞蜿蜒曲折,上下相通,枝蔓相通,長洞連著短洞,大間接著小間,上層通著下層。左盤右旋,久久不見盡頭。

我注意到,這藏兵洞一般分上下兩層,兩層之間有地洞相連。除了坑道,還有居室、伙房、大廳、炮臺、陷阱、觀察口、儲藏室、兵器庫等,作戰、生活、倉儲設施相當完備。洞內散發著溼漉漉的泥土味,一股森寒之氣撲面而來,讓人想到托爾金筆下神秘的“架空世界”。

洞的通道,一般高近兩米,寬約一米,足可以供人直立行走。通道每隔一段設一個供人休息的居室。洞內圓形大廳,空間寬闊,足可以開個幾十人參加的軍事會議。

在一處兵器庫的地上,我看到許多刀槍劍戟、箭頭、箭袋、頭盔、盾牌、鐵蒺、彎刀、藜等“原生態”地擺放著。

走過一個上鋪玻璃的陷阱坑兒,藉著燈光,我看見下面插滿了鐵蒺,心頭髮怵,步子慢慢捱過,生怕不小心踩破玻璃整個人掉下去。一方陷阱內,居然還有四五具白骨,大叔說那就是當年入侵者留下的遺骸。有幾處陷阱,表面上看只是鋪了些木板或佈網,但這些木板佈網是可以移動的,來多少敵人就會掉下去多少,胃口大得很。

洞內還有一個六七平方米的將軍室,外有侍衛休憩處,內鑿土嵌建一木櫃。大叔走過去,藉著手電打開木櫃,木櫃裡竟現出一個黑黢黢的逃生暗道。真是狡兔三窟呀。

宁夏藏兵洞:神秘的明代地下兵城

拉鋸死磕 輸贏難定

馬蹄嗒嗒,車聲轔轔,旌旗獵獵。在對中原王朝長達上百年的南下襲擾中,瓦剌人、韃靼人跟明軍死磕無數次,互有輸贏。

紅山堡和藏兵洞的立體防禦設施,從局部看不過是明代阻擊北方遊牧民族的一顆“釘子”,但由於地理位置特殊,在很長時間“釘”控著中原軍隊抗衡北人、維護西北邊境安寧的宏大戰局。

這裡,不得不提到歷史上著名的“明成祖五次北伐”。吳晗《明史簡述》、孟森《明史講義》等記載:明永樂初年,蒙古貴族勢力互相殘殺,遂分裂為韃靼、瓦剌和兀良哈三部。三部中以韃靼部最為強盛。韃靼部居住在今貝加爾湖以南和蒙古人民共和國大部地區;瓦剌部居住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西部和準噶爾盆地一帶。三個部落之間打打和和,折騰不休,還時常抱團出兵,滋擾明朝邊境。

明成祖朱棣即位後,從1410年(永樂八年)到1424年(永樂二十二年)先後五次北伐韃靼、瓦剌,其中有四次都與寧夏有關。當中的第五次北伐,更是在巴彥淖爾(今呼和浩特西側)大敗韃靼,殲滅3萬多人。

當時,明軍騎兵裝備了改造的弩弓和適合騎兵的火槍,他們在和韃靼對峙中,一進入射程便弓弩齊發、火槍轟鳴。5000多名韃靼人像被朔風摧殘過的蒲草般一茬茬倒在地上,當時就折損過半。接著,明軍殺入韃靼人陣中,揮舞著斬馬刀,無情收割著韃靼人的生命。另有2000多名韃靼人撒腿逃到黃河邊,稀裡糊塗便被驅趕著跳入湍急的河流中。

韃靼、瓦剌人當然不甘心“吃啞巴虧”,在1424年(永樂二十二年)明成祖死後不到五年,他們又厲兵秣馬南攻明軍。而寧夏靈武一帶因其地裡位置重要,地勢又較平坦,便成了雙方抗衡的一個重要戰場。西北邊境久不太平。

韃靼騎兵很快組建了自己的重騎兵,他們身披鋼絲密織而成的鎖子甲,迎戰後,往往一隊人馬嗷嗷叫著衝到最佳射程內,就開始繞著敵方軍陣不停轉圈兒。韃靼人的複合弓讓明軍大吃苦頭,這種弓尺寸不大,配以倒鉤箭鏃靈活使用,威力出奇,一般可達四百磅。明軍兵士沒法靠近他們,大多隻能窩在圓心中間被動挨打。

兵諺曰:大戰則正,小戰則奇。在靈武水洞溝一帶,長於野戰的遊牧兵士也有哭笑不得的時候,面對土林深處神秘莫測的藏兵洞,韃靼、瓦剌人如旱地裡的蛤蟆——幹鼓肚兒,反過來又讓中原軍隊佔了便宜。古代戰爭的雙方,有時候真像兩個熊孩子因一個玩具爭來鬧去,今天你把我推到地上,明天我又摑回你一巴掌。

宁夏藏兵洞:神秘的明代地下兵城

入侵之敵 有去無回

那天下午,一路陪我走完藏兵洞的馬大叔說,關於藏兵洞“坑人”的檔案史實,素來很少,他還在很小的時候通過祖傳家譜,聽老輩子講過一些關於藏兵洞的軼聞。這裡,我們也結合寧夏博物館介紹的史料,試著還原一下戰事情景。

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年,瓦剌阿羅書部大舉入侵寧夏,但在靈武藏兵洞面前,他們“嚐鮮”栽了個大跟斗。

一個大雪滿弓刀的凌冽清晨,阿羅書親選40名瓦剌死士,踩著山塬上的積雪,偷偷鑽進一處藏兵洞。一進去,就遇到機關和陷阱的伺候,10多名瓦剌兵很快踩上一塊接通了機關的踏板兒,馬上,懸掛於他們頭頂的鐵蒺藜就噼噼啪啪砸落下來,這10多人當場斃命。其他人沒走幾步,又踩上另一處陷阱,全部掉落到坑內的木釘上,這些木釘是固定在可以相向轉動的兩個軲轆上的,人一掉下去,很快被軲轆上轉動的釘子活活絞死了。

剩下的瓦剌兵甚至還來不及慘叫,也被洞內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窟窿裡伸出的刀矛戈戟收拾了。

兩年後,30多名韃靼兵趁著月夜摸進藏兵洞。黑暗中,洞內的一處“生死門”悄悄打開了。生死門的設置是這樣的:一個可以轉動的木門,後面連接著兩個隱藏的洞口,木門向左一轉,人就進了右邊洞口,木門向右一轉,人就進了左邊洞口。這一左一右,就可以在一瞬間決定人的生死。因為只有一邊進去後是“生門”,另一邊則是“死路”。就連洞內明軍自己若傻傻分不清走錯了道兒,也凶多吉少。結果,這30餘名韃靼兵全部喪命於生死門內,慘叫聲很快消融在綿綿黑洞裡。

洞外的韃靼人披著雪花,久等未見動靜,他們扯起喉嚨喊了半天,山塬寂寥,回應他們的,是洞內明軍兵士喊出的嘲諷和山頂飄出的炊煙——那是明軍在“吃”掉敵人後在生火做飯。冰天雪地,一片死寂,韃靼人攻城略地的雄心愈加淒寒。

當年,韃靼、瓦剌人多次嘗試用水攻襲藏兵洞,但沒用。藏兵洞選址十分講究,大多高出溝底10-15米,根本不怕水淹。更絕的是,即使暴發山洪,藏兵洞都不曾為水淹過。

設防和進攻,閃耀著兵家的狡黠;飲食和起居,凸顯出過好日子的世俗智慧。那天,我在藏兵洞看到,洞內有幾口水井,有的至今仍未乾涸。當年兵士在裡面埋鍋造飯,不用擔心煙熏火燎,炊煙可以通過專用通道自如地排出洞外。一個個隱蔽的通氣孔,可以保持洞內的空氣新鮮。洞頂還懸掛著一些就地取材的空心草,這些空心草可以消除迴音,讓洞內保持寧靜。

藏兵洞內,有一處高出洞口約七八米的瞭望臺,這瞭望臺嵌在洞內一米深的地方。站在那裡,放眼望去,峽谷內的一切都可盡收眼底。而在峽谷外面的人,無法看清楚這瞭望臺在什麼位置,對藏兵洞的秘密更是無從知曉。有些瞭望臺,既可以瞭望軍情又可以通風透光,還可以採取射箭、投石、滾木,礌石、炮擊、水燙等軍事行動。

明軍當年為什麼會想到用這樣“陰損”的手段,來對付外敵呢?

《明嘉靖寧夏新志》記載:明朝中期,鑑於韃靼、瓦剌貴族經常率兵南下,到中原地區掠奪人口、財物、牲畜,騷擾百姓,殺傷邊民。尤其是,這些蒙古族兵士經常在草盛馬肥、糧熟秋收之際入侵,中原王朝不得不調集軍隊對抗。

那天,我離開紅山堡時,天色盡晚,一陣大風從曠野裡飛馳而來,沙礫和塵土瀰漫在我的周圍。走在山塬上,四周沒有一個人,我當時的感覺只是空曠,無邊的空曠……

宁夏藏兵洞:神秘的明代地下兵城

互市驛站 和平風景

這是茫茫戈壁灘上一彎清幽的綠洲,拔擢於沃土碧草的生命力,它在鐵桶般冷兵器時代的殺氣戰雲中,吹來一絲清新甘甜的風,喚醒了冷卻已久的人性光輝。

歷史弔詭的地方在於,寧夏藏兵洞,既是戰爭的殘酷堡壘,也是和平的溫暖載體。

2006年夏,寧夏考古部門首次對位於水洞溝峽谷南面峭壁中的藏兵洞行清理發掘。2012年9月,又對藏兵洞北側一遺址(也就是二號洞)進行了清理發掘。這次發掘,共清理洞道近3000米長,規模之大,均超過藏兵洞的第一次清理。

與一號藏兵洞清理發掘的多為兵器不同,二號藏兵洞出土的文物令人吃驚,竟是以生活用品為主。出土物品有馬鐙、秤、油燈、鬥、升、格、皮囊、弩等十多種。其中,銅杆、木杆秤有170多件,鐵製馬鐙有180件,鐵質油燈有10盞;木製鬥、升、格等量器有36件,皮囊有7件。

這些桿秤,有雙鉤的,有單鉤的,有大秤砣,也有小秤砣,均以十六兩一市斤為計量單位,儘管有些秤桿已開裂甚至折斷,但上面的銅星依然牢牢固定在秤桿上,基本沒有鏽蝕。

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王惠民說,如此多的秤、鬥、升等計量工具的出土,印證了明代這一區域邊貿繁榮的景象,也說明靈武紅山堡不僅是屯兵的城堡,而且是互市的場所,曾有大量漢蒙商販聚集交匯。

當時,雖然多有韃靼、瓦剌貴族統兵從這裡進犯中原,但那多是統治者所為。長城南北的老百姓卻一直和平交往,並通過貿易互通有無。這種商貿交往,許多時候甚至得到交戰雙方的默許甚至參與。這情形,頗似戰國後期的趙國名將李牧,一邊在雲中郡東部率鐵騎和匈奴人幹仗,一邊私下安排部屬和他們做“軍火生意”,名為“軍代商”,既戍邊又養軍,日子過得舒坦,戰鬥力也強,可謂兩手抓,兩手硬。

硝煙暫散的紅山堡,也沙畫般變幻出一道暖心風景:陽光一瀉千里,黃塵古道上牛車嗒嗒,騾鈴叮噹。各類商號擺滿了馬匹、茶葉、牛奶、布匹、鹽、菸葉、清油、銅、錫、器皿……貨物實在堆得放不下,就借存在大大小小的藏兵洞裡。單子一開,頭戴紅笠軍帽、身穿鎖字甲、足套鐵網靴的明軍士兵,扛著儲物大步出洞,嗨的一聲堆放在牛車駱駝上,再朝城堞上的兵士招招手,示意放行。數百米遠的敵陣那邊,穿著緊身窄袖袍服的遊牧兵士相視一笑,伸出拇指。雙方皆有“西線無戰事”的默契。混沌的歷史夜空,隱現出一道皎潔的月明之色。

《明史土司傳》還記載:旺盛的需求,也使得民間走私勢不可擋。明朝官府急需戰馬,補充軍力,對能搞到戰馬的商人進行的私相授受,一律暗中支持。邊貿,使世代仇敵化身商業夥伴,劍拔弩張變地稱兄道弟。

歷史在漫漫飛沙的吹拂下翻過一頁頁,當時間洗滌去高濺的鮮血,當肉體的殺戮隨硝煙化為寧靜,留存下來的只剩下那一段段殘敗的遺蹟。這些遺蹟,在風沙的撕扯下漸漸化為塵土,凝聚成記憶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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