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桂魚青 熊太行
大多數童話的結局都是皆大歡喜，《海的女兒》是個例外。
小人魚是海里的公主，地位很尊，她喜歡上了人間的一個王子，地位也很尊。
按說王子公主，門當戶對。遺憾的是，並沒有。
她比他天然矮一頭，人魚，沒有靈魂。
小人魚救了王子，王子不知道。
她失去嗓子換一雙腿，努力讓王子愛上自己，但王子要娶別的姑娘。
小人魚需要殺死他，不然自己會變成泡沫，而她最終把刀子扔進了大海。
很多刪節版本的情節就到這裡了，剪刀手們告訴小朋友，小人魚最後變成了發光的泡沫。這個結局太憋屈，以至於很多人長大之後還會替她不值得。
但是安徒生真的只寫了一個為情捨生忘死的“戀愛腦” 嗎？
小人魚的追求是什麼，她有沒有得償所願，讓我們回到原著中去找找答案。
1
和安徒生的其他童話不一樣，《海的女兒》用了很多篇幅介紹人魚家族的背景。
小人魚的父親是海王，母親早逝，她和五個姐姐一起由祖母教養。
這位祖母很為自己的高貴身份自豪，她的前五個孫女繼承了這一點。她們也曾為“上面”的新奇美景感到驚歎，但沒過多久就膩味了，覺得沒有什麼地方比得上海底的家。
人魚壽命很長，可以快樂地活到三百歲。他們沒有靈魂，死後會變成泡沫，沒法留下墳墓給親人和愛人。他們也能感到悲傷，但不會有一滴眼淚。
而人類壽命雖短，卻擁有不滅的靈魂。
“他們有永遠不滅的靈魂，肉體化成塵土了它依然活著，靈魂通過純淨的空氣升到閃爍的星星上面。就像我們升到水面看到整個大地一樣，他們升到我們永遠無法看到的那個光輝的未知世界。”
安徒生是在告訴我們，人魚族的智慧和情感厚度都比不上人。人的精神力量永不毀滅，而人魚就像海草，割掉就不會再長出來了。
小人魚因此憂傷和不甘，但老祖母不覺得這有什麼。她曾經兩次勸慰小孫女：
“你可絕不要那麼想，比起人類來，我們要快活得多也要好得多。”
“讓我們高興起來吧，讓我們在我們擁有的三百年中蹦蹦跳跳吧，那時間實在是夠長的了；那以後我們就可以好好地休息。”
蹦蹦跳跳
無憂無慮
漫長的時光
沒心沒肺的生活
大家想到什麼沒有？
“上面”“人間”其實就是成年世界。成年人的人生很短暫。
人魚是未成年人，現實中，有的人就是做了整整一輩子的小孩子。
而小人魚渴望的，就是成年。
2
王子落海之後，小人魚的第一反應是，他能和我在一起了。然後她才想起來，人在水裡會死。
但是他怎麼也不能死。於是她在漂滿海綿的船槳和木板之間游來游去，忘記了它們會把她撞得粉身碎骨。
她為他不顧性命，早在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就開始了。
何至於呢？
小人魚非常善良，也確實是個多情種，但王子對她來說不止是單純的愛慕對象。
她對“上面”的幻想和期待醞釀了15年，一朝破水而出，全部投注在王子身上。
如果說小人魚是海的女兒，她的善良美麗是海洋靈氣所鍾，那麼在她眼裡，王子就是人間精華的集合。
這不太像世俗意義的成熟男女之愛，換了另一個王子，小人魚很可能也會去救他，戀慕他，一樣神魂顛倒。
這更像一種全盤押上的激情，有好感，有壓抑多年的反彈，還有對另一個世界的嚮往。它蘊含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壯烈，愛得更憨、更勇。
如果不能理解十幾歲孩子談戀愛的鄭重和投入，看看小美人魚就知道了。越是這種感情，越不可輕忽。
且不管日後洪水滔天，這一刻遇見他，那就認定是他。
更重要的是，小人魚救了王子。善行讓她察覺了自己的力量，她進入了一個更高的、同類不曾到達過的精神世界。
歡迎來到成人世界，這裡更多煩惱、更多歡愉。
小人魚開始思考生與死，變得越來越憂傷。這不是簡單的相思病：
她越來越喜歡人類了，也越來越希望能和他們在一起玩。人的天地比她自己的天地看上去要大得多。
她喜歡人類，想要更大的世界，以及不滅的靈魂。
就像杜麗娘遊園驚夢，林黛玉豔曲警芳心，小人魚通過這次拯救也完成了自我覺醒：她成功地改變了一個更高級的生靈的命運，從此確信，自己也能追逐永恆。
大師們的女性主義披著不同的外衣，有著相似的核。
3
人魚不能有靈魂，除非有一個人願意為她付出全部真心的愛，給她婚姻，把她看得比父母還重，對她保有永遠的忠誠。
又有愛情，又有靈魂，聽著是不是挺美好？
祖母告訴小人魚，最大的問題是她的魚尾巴人類接受不了。
於是小人魚找到海女巫，希望她能給自己一雙腿。
海女巫要求她用嗓子來換，小人魚很猶豫：
“你拿走了我的嗓子，我還剩下什麼呢？”
女巫說：
“你美麗的身子，優雅的步態和富有表情的眼睛啊。用這些你一定能打動男人的心。”
這三條魚都不懂愛情是怎麼回事。
這都是未成年人對愛情的錯誤認識：
☉ 你不能跟他在一起，是你的外貌有問題。
☉ 你就算和他不溝通，只要邁開兩條小白腿往炕上一躺就足夠了。
喚起性慾可能足夠，但小人魚謀求的是真愛，如果缺乏溝通、沒有默契，光靠色相是辦不到的。
她想著王子和靈魂，咬牙捨棄了嗓音。尾巴改的腿也有問題，疼起來要人命。
話少了、嗓音變了和女孩子的疼痛，都是成年的代價。
王子非常喜歡她，但他沒有愛過她，他念念不忘的是那個“救了自己”的姑娘。
這裡藏著安徒生的兩個態度：
光靠性魅力換不來真正的愛情；
指望用男女之愛來改變命運也行不通。
小人魚做了一場註定失敗的交易。
4
王子娶了心上人，小人魚的姐姐們為她求來了一把刀，如果在天亮前殺死王子，她還能變回人魚，繼續享受三百年的壽命。
小人魚沒有糾結。她看到王子在夢中叫著新娘的名字，確認他心裡完全沒有自己，就把刀扔進海里，然後自己也跳進海中，準備化成泡沫。
進入成年人的世界，就要忍受各種被忽略、被背叛。
你可能被他所傷，而他可能全然無辜。
要不要為愛犧牲自己？這道題怎麼選都有道理。
能不能為了私慾去傷害一個無辜而且毫無知覺的人？高貴的答案一定是“不”。
有人說，之前的付出都是沉沒成本，小人魚應該及時止損才對。這是沒有看懂她到底想要什麼。
如果她只圖男歡女愛，那得不到了就算了，人魚本來就不是什麼聖人民族。
但她追求的不是這個。
王子是個象徵。
她要的是靈魂，她要變成的就是成年人。
她做的決定，不是來自家人的影響和逼迫，而是來自於本心。
她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我知道自己想去愛誰，我知道自己付出什麼代價，我曾通過他觸及到那個更豐富、更高級的世界。我不後悔。”
這是成年人的讚歌。
回到海底繼續過人魚的日子，原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糾結的只有讀者，在小人魚那裡，要不要殺王子從來都不是個問題。
5
這個故事的真正結局是：小人魚沒有變成泡沫，她成為了天空的女兒。
天空的女兒，雖然也沒有不滅的靈魂，卻能夠通過善行為自己創造一個。如果她們盡了自己的力量，做上三百年的好事，就能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分享人類的幸福。
她因為善良和高貴贏得了這個機會，從此不必再依靠別人的愛情，通過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實現夢想。
一個細節是，在飛向天空之前，她吻了吻新娘的前額，又朝王子笑了笑——她不再執著於王子的愛了，她要去愛所有的人。
小朋友很難理解靈魂的分量，加上西方人的靈魂有宗教含義，所以刪減版大都去掉了關於靈魂的描寫，把它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愛情悲劇，讀起來感覺特別虐，好人沒好報。
成年之後再去琢磨，這根本不是一個好人沒好報的故事。如何理解小美人魚的選擇，完全取決於我們如何看待生命、犧牲、寬容和善良。
安徒生其實說的是這樣的：
有些人在成年這件事上就失敗了，他們永遠處於心靈的兒童期，無法體驗愛情。
有的人陷在小白腿的審美上了。
還有的人超過了肉慾，卻又迷失在情誼裡，雖然也喜歡身邊的人，最終卻要去挑一個自己要負責的女人。最終他都沒有明白該愛的是誰。
有的人會陷入復仇的魔咒，在身邊人鼓動下變成放縱兇暴的人。
人生路很長，他們都掉隊了。
只有最美好的一批人，才會放下自己狹隘的情感，奔向人間的大愛。
如果見到這樣靈魂的大男子、大女子，記得和他們為友。
發心為愛之人，他們的力量特別大，他們的朋友特別多。
世界，都會為他們開啟一扇門，甚至於，改變一些規則。
成人愛看的內容，往往都是童話。
給孩子看的內容，往往蘊含著成人世界的重要規則。
我們會定期拆解世界著名的童話、繪本故事給大家。
歡迎點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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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太行：人際關係洞察家，得到 App《關係攻略》專欄作者，《西遊記》深度研究者。前雜誌主編。原創自媒體「就叫熊太行也行」創始人
桂魚青非正常生物研究員，古早文藝作品和冷哏愛好者。本公號常駐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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