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2 董其昌的困惑|《鴨頭丸帖》”止虞集記耳“

董其昌的困惑|《鴨頭丸帖》”止虞集記耳“

文|侯勇

董其昌的困惑|《鴨頭丸帖》”止虞集記耳“


鴨頭丸帖

上海博物館正在展出的《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大展》中,其中有展出王獻之《鴨頭丸帖》卷。這件作品有明代進士王肯堂題簽:“晉尚書令王獻之鴨頭丸帖”。捲上鈐有宣和諸璽:“雙龍”“宣和”“政和”等。文後有“天曆之寶”大方印,印下有元代著名學者虞集題記雲:“天曆三年(1330)正月十二日,敕賜柯九思,侍書學士臣虞集奉敕記。”以上印璽及款識均為真跡原配。

在後又拼一紙,為宋高宗趙構讚語:“大令摛華,夐絕千古。遺蹤展玩,龍蟠鳳翥。藏諸巾襲,冠耀書府。紹興庚申歲復古殿書。”上鈐印“御書之寶”。再後為北宋人柳充、杜昱觀款,明王肯堂、董其昌題記,清周壽昌、江標等人題跋。

我們看到的截止董其昌的跋之前,有宋高宗趙構讚語、北宋人柳充、杜昱觀款,明王肯堂等人題跋。

一、博物館展展出與官網展示圖自相矛盾

上海博物館官網的《鴨頭丸帖》沒有全部展示題跋的內容,並且顯示出題跋的自相矛盾。


董其昌的困惑|《鴨頭丸帖》”止虞集記耳“


上博官網《鴨頭丸帖》造成董其昌和王肯堂的跋自相矛盾

王肯堂的題跋是“況有思陵手贊和天曆印記,今又得兩展此卷。”官網圖片上並未有宋高宗讚語和宋人題跋及王肯堂第一次賞鑑觀跋。董其昌在題跋中說的是:此卷止虞集記耳。上海博物館官網對圖片的處理,引起了我的疑惑,這兩個跋究竟誰說的對?這裡面又有怎樣的故事?

二、從董其昌的題跋說起

董其昌的困惑|《鴨頭丸帖》”止虞集記耳“


元文宗命柯九思鑑定法書名畫,賜以《鴨頭丸帖》與《曹娥碑》真跡。《曹娥碑》卷有趙孟頫跋具言之。此卷止虞集記耳。二卷右軍父子烜赫有名之跋也。董其昌觀於袖石齋因題。

董其昌在題跋中說的清清楚楚:此卷止虞集記耳為何原作上在董其昌前面還有宋高宗趙構讚語、北宋人柳充、杜昱觀款,明王肯堂等人題跋?為何上海博物館原作中有宋高宗趙構讚語和北宋人柳充、杜昱觀款暗,而上海博物館官網把這兩則跋裁去了呢?

我們先來說說元文宗賜柯九思《鴨頭丸帖》與《曹娥碑》以鑑天下法書的故事。

天曆元年二月,元文宗命柯九思取其家藏之寶《曹娥碑》(現《曹娥誄辭卷》)進呈內府。兩個月以後賜還,並命時任奎章閣侍書學士的虞集題記,當時大學士忽都魯彌實和授經郎揭奚斯等都在場。

天曆三年(1330年)正月十二日文宗又命柯九思將《定武蘭亭五字損本》進呈,御覽之後甚為歡喜,並親識“天曆之寶”以賜還。而就在同一天,文宗還將王獻之《鴨頭丸帖》賜於柯九思。

董其昌也見到過《曹娥碑》,他在《臨王右軍曹娥碑跋》中雲:

餘為庶常時,館師韓宗伯出所藏《曹娥碑》真遺絹本示餘,乃宋德壽殿題。元文宗命柯九思鑑定書畫,賜以此卷。趙孟頫跋,記其事甚詳,且雲:“見此如岳陽樓親聽仙人吹笛,可以權衡天下之書矣”。當時以館師嚴重,不敢借摹,亦渝敝難摹,略可彷彿於非煙霧間耳。因書《曹娥碑》,識之。

《曹娥碑》卷有韓逢禧印,此卷在明代經韓世能、韓逢禧父子家藏,韓宗伯示所藏《曹娥碑》卷,其上有宋高宗題和趙孟頫跋不假,但是董其昌把題跋內容弄混了,趙孟頫的題跋原文是:

董其昌的困惑|《鴨頭丸帖》”止虞集記耳“


曹娥碑正書第一,欲學書者不可無一善刻,況得其真跡,又有思陵書在右乎,右之藏室夜有神光,燭人者非此其何物耶。吳興趙孟頫書。

董其昌提到的如岳陽樓新聽仙人吹笛之題跋也是記憶模糊,原題為黃石翁所跋,原文如下:

董其昌的困惑|《鴨頭丸帖》”止虞集記耳“


曹娥碑石刻善本亦未晚得,此卷乃在澹軒密篋,如岳陽樓親見洞賓,覺人間畫本俱不類,澹軒十襲珍之。黃石翁書。

董其昌在韓宗伯家看到曹娥碑,臨帖並跋,雖然跋的內容與《曹娥碑》原作有誤,但是可以確認他是見過《曹娥碑》的,因此,在袖石齋見到王獻之的《鴨頭丸帖》並題跋,謂”止虞集記耳”。而在原卷董其昌跋的前面的王肯堂的跋又稱其看到了思陵(宋高宗讚語),造成了兩跋的自相矛盾。

如果按照董其昌題跋內容所看到的《鴨頭丸帖》只有絹本畫心,虞集題跋在“天曆之寶“印章下面。右邊是《鴨頭丸帖》,如下圖。


董其昌的困惑|《鴨頭丸帖》”止虞集記耳“


董其昌所看到的《鴨頭丸帖》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三、宋高宗讚語系他處移來拼配而成

《鴨頭丸帖》,宋時曾刻入《淳化閣帖》第十及《大觀帖》第十,這兩種叢帖按刻帖體例均不加刻跋文。又《淳化閣帖》刻於淳化三年(992年),《大觀帖》刻於大觀三年(1109年),宋高宗讚語的時間必晚於其所書年代1140年,兩帖自然也不可能先行預刻。


董其昌的困惑|《鴨頭丸帖》”止虞集記耳“


高宗讚語、宋人觀跋和王肯堂初次觀跋


宋高宗趙構讚語:“大令摛華,夐絕千古。遺蹤展玩,龍蟠鳳翥。藏諸巾襲,冠耀書府。紹興庚申歲復古殿書。”上鈐印“御書之寶”。(此圖在展覽現場能夠看到,在上海博物館官網中圖片被裁去,對於宋高宗讚語一紙,徐邦達先生《古書畫偽訛考辨》中認為系從他處移來,論之甚詳,此不贅述。然後又提出以下疑問:“按此為宋高宗趙構所書,庚申是紹興十年(1140年)。書法極精,確是真跡。但首句‘大令’系挖去原文,該書筆畫僵硬,與下文其他字截然不同,但王肯堂刻《潑墨齋帖》時已同今本,可知拼配早於萬曆年間。”

汪龍輝《王獻之帖後宋高宗讚語考證》載:

明時,《鴨頭丸》刻入《東書堂集古法帖》、《寶賢堂集古法帖》、《餘清齋法帖》、《玉煙堂帖》及《潑墨齋法書》等集帖中。

《東書堂集古法帖》,十卷,明永樂十四年(1416)周憲王朱有■臨摹上石,所刻以《淳化閣帖》為主,參以《秘閣續帖》及宋元人書,第八卷“歷代名臣書”中收王獻之《鴨頭丸帖》,王跋(應為無跋)。此應為翻刻《淳化閣帖》。

《寶賢堂集古法帖》,十二卷,弘治九年(1496)晉莊朱鍾鉉之子朱奇源命王進、宋灝燈摹勒上石,其序雲:“…取《淳化》、《絳帖》、《大觀太清樓》、《寶晉》諸帖,且我朝以書著名者不下數十家…擇其優者…摹勒上石。”其中卷六、七為王獻之書,所收《鴨頭丸》亦無跋。容庚先生《叢帖目》雲其卷六、七分別是與《大觀帖》九、十同,此應為由《大觀帖》中翻出。

《玉煙堂帖》,二十四卷,萬曆四十年(1612)海寧陳元瑞摹集,上海吳之驥鐫刻,其中卷二十收《鴨頭丸》,無跋。《玉煙堂帖》有董其昌序雲:“予友陳元瑞,結集歷代名跡與石刻佳本若干卷…”

上述三種明刻叢帖所刻《鴨頭丸》,雖均無虞集題記及高宗題贊,但因摹自《淳化閣帖》、《大觀帖》等,非從墨跡摹出,在高宗題贊問題上自然不足為憑。

《餘清齋帖》所刻入《鴨頭丸》的續帖帖尾有“萬曆甲寅(1614)夏六月餘清齋摹勒上石”篆書紀年字樣,據此即可將兩字的挖補時間確定於明萬曆四十二年(1614)六月至明天啟四年(1624)四月這十年間。高宗讚語唯賴刻帖得以保存原貌,《餘清齋帖》可謂功不可沒,而後人對《餘清齋帖》中所刻《鴨頭丸》一帖亦多家褒揚。墨跡本後有清周壽昌跋雲:“第細審真跡,始知各匯帖鉤刻失真,當以明吳氏餘清齋刻為勝。楊守敬《書學邇言》:“王大令鴨頭丸帖,餘清齋刻之,有宋高宗贊,清超絕塵。閣帖已刻之,重濁不堪矣。”其《平帖記》又云:“(鴨頭丸帖)閣帖已刻此,試以餘清齋較之,真天淵矣。”

清王澍《淳化秘閣法帖考證》於《鴨頭丸帖》條下記:“此帖真跡萬曆間藏新安吳用卿家,刻《餘清齋》帖中,信是大令合作。宋思陵題為右軍之贊,柯九思等未敢有異論,恐懼誤。”方不知“敕賜九思”之時,柯虞諸人還不曾於帖後見到所謂高宗讚語,“異論”從何而來。《鴨頭丸帖》早在《宣和書譜》中即已定為王獻之書,餘紹宋《書畫書錄解》卷六考定《宣和書譜》一書撰於宋宣和二年(1120),20年後宋高宗斷無贊其為右軍書之理,此贊實為妄人多事才引起“前人亦有謂此為右軍書”(楊守敬《平帖記》)這樣不必要爭論。

上海博物館展的展簽上提到,晚明時為吳廷族兄吳希元所藏,因此董其昌及其友人王肯堂皆得以鑑賞、題跋。

我們再來看看《餘清齋》主人吳廷。吳廷所藏的歷代名家法書多收入《餘清齋》帖中,《餘清齋》帖刻於明萬曆二十四年(1596),成於萬曆四十二年(1614),歷經十八年。據日本書道博物館收藏的拓本編排目錄,《鴨頭丸帖》在續篇(二冊八卷)中的第一冊。

吳其貞《書畫記》中提到:

柯九思《竹譜圖》、王蒙《有餘清圖》等後歸歙縣榆村藏家程正言......王叔明《有餘清圖》原系吳江村物,故名其齋曰:餘清齋。今有《餘清齋》帖偉主世,系江村所刻。王獻之《鴨頭丸帖》、顏真卿《祭倒文稿》等皆轉藏於同鄉之手......以上四均按觀於汪天賜、吳雲從、吳國珍、宋元仲之手,後屬於王鳳昆仲而宋元仲等系王鳳家人也。

前面提到,在《餘清齋》帖中,已有題跋。汪龍輝先生把高宗及宋人跋定在1330年,也就是虞集題跋之後到1614年餘清齋完成之前。估計是他沒注意到董其昌的跋。正是因為董其昌的疑問,“此卷止虞集記耳”而引出了我的疑慮。

董其昌“此卷止虞集記耳”,不是憑空說的,說明他也有困惑。他在題跋中提到的同為元文宗賜給柯九思的《曹娥碑》不僅有高宗題跋,也有元代趙孟頫、郭天錫、喬簣成、黃石翁、虞集、康裡子山、宋本等的題跋,並有諸多同觀者,以鑑天下之書的二王書跡,在柯九思手裡,居然”止虞集記耳“?是多麼意外的事情啊?而我們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種情況,在董其昌的題跋前面,不但有宋高宗的讚語,也有宋人的觀款。當然,因為高宗語讚語和宋人觀款在同一紙上,所以,到此,高宗語贊和宋人觀款的問題從別個移來已無疑問。那就把高宗的讚語拼接日期直接縮短到明代董其昌題跋所在地“袖石齋“到1614年這樣很短的時間裡了。

四、王肯的題跋告訴了我們:他看到了什麼?

接下來的問題是,王肯堂第一則題跋稱:吳新宇(即吳希元)中翰家法書第一,亦天下法書第一。這則題跋告訴我們,此件已入藏吳家。第二則題跋稱,況有思陵手贊和天曆印記,今又得兩展此卷。題跋為證,王肯堂兩次鑑賞《鴨頭丸帖》並題了”題簽“並有題跋為證。


董其昌的困惑|《鴨頭丸帖》”止虞集記耳“


(王肯堂第一次觀跋)

此則題跋在上海博物館官網被裁去,現場展覽能夠看到。

董其昌的困惑|《鴨頭丸帖》”止虞集記耳“


(王肯堂第二次觀跋)

到現在,結論想必大家已經猜到了。這件作品很顯然是在袖石齋收藏,董其昌題跋之後,落入吳家之前,好事之徒為了賣個好價錢,將高宗跋和宋人觀跋從他處移來拼配而成。

當年財力最為雄厚的是徽商,關於徽商收藏的記載不勝枚舉。《書畫記》中曾提到的此卷的收藏者“鉅富鑑賞吳新宇”吳希元(1551-1606年),字汝明,號新字。吳氏好風雅,平時“屏處齋中,掃地焚香,儲古法書名畫、琴劍彝鼎諸物,與名流雅士鑑賞為樂”。所藏有王獻之《鴨頭丸帖》、閻立本《步輦圖》和顏真卿《祭侄稿》等巨跡,吳希元共有子五人,以鳳字排行,“故時人呼之為五鳳,皆好古玩,各有青綠子父鼎,可見其盛也”。

結論:畫商的利益驅動,導致了《鴨頭丸帖》題跋的自相矛盾

書畫作偽古已有之,而在明代愈演愈烈,這與鉅富傾力購藏書畫作品密切相關。在利潤的驅逐下,書畫作偽現象在晚明很普遍,手段也很高明。在商業發達的揚州、蘇州等地,書畫作偽已經職業化,並出現了專門以作偽為生的家族。更有甚者,為推銷偽作,竟將偽作著錄成書,愚弄和欺騙買方,如明末張泰階所編《寶繪錄》中的作品,就無一真品。

這時期的作偽方式主要有割裂分裝、添加名款、臨摹充真、殘缺補全等手段,可謂花樣百出。蘇州地區的偽作大量流入杭州市場,如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就記載一個名為王丹林的人從杭州回來,向李日華出示閣帖,都是閶門專諸巷葉氏所造。專諸巷是當時專門製造贗品的基地。沈德符曾揭露吳希元以重金買得一幅贗品,偽作出於高手朱肖海。李日華在日記中記載,朱肖海幫著馮夢禎的兒子馮權奇偽造了白居易《楞言經》,騙過了鑑定高手李日華;又作了王維《江山霽雪圖》偽本。馮夢禎也是明末杭州較為典型的文人鑑藏家,剛開始可能是為了分享和獲得認同,馮夢禎幾乎向每個來訪的客人展示這張畫。他在萬曆二十三年(1595年)二月十四日日記中寫道:“與客同披王維《江山雪霽圖卷》。”7天后同書宗來,又在寓齋中一起觀看了王維《江山雪霽圖》,弄得滿城風雨,馮氏因此聲名大噪,從而引起董其昌的注意,便寫信索觀。董其昌是當時最權威的鑑定家,能得到他的肯定和題跋,其書畫作品不僅能流傳千古,而且價值也會成倍上升。在萬曆二十三年十月,董其昌極為莊重地拜觀了王維的《江山雪霽圖》,並寫下了500餘字的長跋,認定此圖卷是王維傳世的唯一“真跡”。

《鴨頭丸帖》的好事者為什麼不把董其昌的題跋裁掉呢?原因很簡單,因為董其昌是當時最權威的鑑定家,能得到他的肯定和題跋,其書畫作品不僅能流傳千古,而且價值也會成倍上升。

為了提升價值,宋高宗的讚語很重要,而董其昌的跋也不能丟,所以,這個自相矛盾的題跋不但給上海博物館出了個難題,也給我們帶來一個瞭解《鴨頭丸帖》在明代的一個戲劇性的古代書畫遞藏故事。

侯勇於時客京華竹溪山房

2019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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