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5 阿姆利則,聖城的兩面

阿姆利則(Amritsar)是典型的印度城鎮:街道擁擠,商鋪林立,時髦的廣告牌在略嫌破舊的房屋中間顯得鶴立雞群,各種雜貨鋪、布料店、電器店門口人來人往,充滿世俗氣息。不過從另一角度說,這又完全是座宗教之城——錫克教的開山祖師Guru Nanak Dev最先於旁遮普的這片鄉村修行,第四代導師Guru Ram Das創建了阿姆利則城(這名字就源自他修築的一口“甘露池”)。不誇張地說,整個城市就是圍繞金廟發展起來的。大多數旅行者來到這裡,放下行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著指南書直奔老城區的這個錫克教聖地。

阿姆利则,圣城的两面

每天, 無數人來到金廟, 膜拜這個錫克教的至上聖地。本文攝影均為 莊方 圖

一位穿粗布袍子的馬車伕以標準的立馭姿勢直挺挺站在車上,駕著他那輛一匹灰馬拉的車飛速衝過Dharam Singh市場附近的十字路口,眼前這景象活脫脫是從某幅古代亞洲壁畫上直接搬下來的。因為鄰近錫克教的金廟(Harimandir Sahib或Golden Temple),所有機動車在法律上被禁止進入南面這條街,但馬車卻不受約束。“為人服務,即為神服務”,路邊一座公共雕塑的造型沒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但刻著的這行字卻讓人過目不忘。

我也是其中一個。從入住的酒店慢慢走到金廟只需五分鐘,其間至少有六個餐廳的夥計上來招呼我進門吃飯,四個旅館線人問我要不要住店,兩個路人問我從哪裡來,一個掮客問我要不要去旁邊的巴扎換錢,人人態度都極為友好。寄存完鞋子,赤腳走上一段被太陽曬得滾燙的路,在門口趟過淨水池,從頭頂到腳底心都乾淨了,這才可以一步步走進這個阿姆利則的心臟。

巨大的寺廟建築包圍著巨大的神湖,湖中早已成為神聖符號的金廟流光溢彩,四周長長的白色迴廊下,老弱婦孺各自安歇。自四方絡繹不絕到來的信徒圍繞在湖邊,帶著無比崇敬的目光跪拜祈禱。這倒讓我這樣的旅行者自覺十分尷尬。

阿姆利则,圣城的两面

身著傳統裝束的錫克士兵

錫克男人必須束髮、蓄鬚、戴箍、佩劍並穿短褲。但時至今日,完全遵循這些規定的大概只有金廟裡四處巡行的衛士了。他們手執儀仗長矛,矛尖閃閃發亮——按錫克教義,男子皆為兄弟,女人皆為姐妹,人人生而平等,倡導互助互愛。然而為反對莫臥兒帝國的壓迫,本來崇尚和平友愛的這個教派在16世紀選擇了武力抗爭,並一度成為政教合一的強大王國,只是最後仍不免覆亡於英國軍隊槍下。1984年錫克教激進派與印度政府對峙釀成的金廟悲劇,亦肇始於這種為維護傳統不惜以武相爭的執著信念。

和一大群人一起,我也去一試大廟東南的食堂——無論是否信徒,金廟都無償提供飲食,24小時不停。食盤、小碗和湯匙依次遞到手中,四五百人分成十數行在大廳內齊齊盤腿坐下,Guru Nanak Dev的目光在畫像上注視著眾生。麵餅,粥糜,配菜,醬汁,次第分到盤中,簡單但足夠的一餐。我環顧左右,各種膚色的面孔都在自得地大快朵頤。一撥人吃完,下一撥又進來,杯盤碗匙都由志願者清洗。旁遮普是印度的糧倉,有錫克金廟,這裡永無飢餒之徒。

阿姆利则,圣城的两面

你可能想不到, 金廟的這個大食堂是24小時對所有人免費開放

我身上背的小包讓金廟的某位執事產生了誤解,他熱情地把我領到食堂東面另一處大院的房間裡——這裡是專門為遠道信眾和旅行者提供免費住宿的客房。我在解釋並感謝之餘也不由得感到溫暖。作為後起的信仰,錫克教在短短600年間爭得如此大影響力,並非徒有虛名。

“我們每年來一次金廟。”大學教師Shikhana夫婦這次帶著他們的侄兒到阿姆利則朝聖。紅日墜下,金廟在藍色暮光中更顯莊嚴瑰麗。我們偶然相遇,坐在面對金廟的拱門下閒聊,等待晚上10點多頌經完畢後將舉行的熱鬧送經儀式。由錫克教紅色旗幟引導的一隊隊遊行祈禱隊伍從我們面前緩緩經過,繞湖一週。“你可能不知道,有很多外國人也皈依了錫克教,我就有好幾個英國朋友是這樣的。”Shikhana指指遊行隊伍末尾的三個白人姑娘,我想起來,她們在食堂吃飯時就坐在後面一排,還說起錯過在倫敦看奧運的事兒。

阿姆利则,圣城的两面

在甘地畫像前駐足的行人

阿姆利則對英國的記憶並不愉快。1919年的阿姆利則慘案就發生在離金廟一箭之遙的Jallianwala公園,那裡有長明燈和紀念碑,還保留著當年死難者墜入的一口深井,井邊即使夏日亦涼氣逼人。門口是一群Tutuk和旅遊小巴司機,不斷吆喝著一個詞“Attari-Wagah”——也許你不熟悉這個地名,但一定熟悉有關它的照片。

每天四五點鐘,總有上千的遊客從阿姆利則搭乘各種交通工具來到拉合爾和阿姆利則之間的這個小地方。不分男女老幼,無懼近40℃的高溫,密密麻麻擠在專門建起的看臺上,揮汗如雨,期待著黃昏時分不準時但總會上演的一場好戲。他們是觀眾,演員則是印度和巴基斯坦雙方的邊防士兵,舞臺是兩國邊境上的共同關卡。

阿姆利则,圣城的两面

Attari Wagah,印巴兩國士兵每天都在國境線上競賽。

大戲上演前,雙方的高音喇叭已然開始競賽,各種響遏行雲的熱門歌曲一支接一支。熱身活動由身穿運動服的專職人員發起,他組織婦女和小姑娘們在印度國門一側唱歌跳舞,然後分發國旗,舉行接力賽跑比賽,並鼓動全場觀眾呼喊口號,把印度一側的氣氛調動到高潮。巴基斯坦一側也同樣如此。

高潮自然是士兵們上場的一幕,男兵女兵,一個個把正步踢到半空,腳尖幾乎碰到鼻尖,然後飛快行進到交界處立定,拉開鐵門,降旗,然後竭力做出怒目金剛狀,踢腿敬禮,相互致意,再護旗返回,關門。他們頭上高聳的冠飾在空中一抖一抖,渾似驕傲的公雞。此刻兩邊的國民已然是狂熱地歡呼自家偉大勝利的名號。軍人和國家的榮譽,完全體現在這種儀式性的遊戲裡。對了,還有兩位貴賓觀眾——掛在門樓上的甘地和真納畫像在場,他們用一種憂鬱的眼神面面相覷。

這種遊戲已上演無數次,以後還會每天上演。荷蘭學者Johan Huizinga在他的書裡說,人已是遊戲的人。在Attari-Wagah的看臺上,我稍稍擴展了下他的理論:所有人類的集體或私人行為,戰爭與和平,專制與自由,旅行或犯罪,崇拜或鄙棄,政治或賭博,都是遊戲。制訂遊戲規則本身也是遊戲,樂在其中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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